舊報紙依然擺放在最醒目的位置，褶皺的紋路像已經(jīng)被遺棄的記憶，隨著我又一次將它鋪展開來，記憶的潮隨著陳舊的氣味席卷過來。那時的偶遇，之后的離去，以及心中的內(nèi)疚與負(fù)罪感也隨著記憶的舊潮重重地打在心坎里，那只身影，模糊過，又清晰起來，他仿佛又回到了我的百葉窗的窗前，輕輕地叩響窗戶。
　　 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遇見他的，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而來，我只記得鐘敲響了九下，酒吧的門被他推開，搖搖晃晃，搖搖晃晃的影子，在琉璃彩燈的旋轉(zhuǎn)下拉得直直的，一直延伸到了吧臺。然后，他又搖搖晃晃地走掉了，影子斜斜的，沒入黑夜里。在這里，沒人會覺得誰理應(yīng)認(rèn)識誰；在這里，所有人都覺得每個人應(yīng)該認(rèn)識。只有他從不管這些，只要一瓶威士忌，只要靜靜地喝著威士忌，酒吧的喧囂與騷動便都消失了。
　　 那是九月的某一天，我第一次看見源源不斷的汽車在盤縱錯雜的公路上橫沖直撞。四處都停著鋼鐵怪獸，那雙眼睛是鏡子，我看見自己瘦小而輕盈的身姿，漸漸變得臃腫起來。這是從何時開始的，我不知道；這又將在何時結(jié)束，我不知道。我或許會猜測，這樣的變化從開始就不會停止。為什么，我會一個人來到著陌生的城市，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像是有這么一道道聲音在提醒著我，要去做這樣一件事情。去做這件屬于我的事情。在這陌生的城市，我學(xué)會了照鏡子，并且愛上了照鏡子的感覺。以前，我有一件很光鮮的衣服，別人便會說，你長得很帥。我知道，他們是在說，我其實并不帥氣。后來，我經(jīng)過一家當(dāng)鋪，毫無理由，便典當(dāng)了那件外表光鮮的衣服。我就是要這么做。之后，遇見我的人都會說，你看起來更真切了。我想自己喜歡上照鏡子的感覺，對半是由于這段經(jīng)歷的緣故。后來，我離開了家，來到這里。密密麻麻的高樓，一幢挨著一幢，不僅這里的樓房都是一個模樣，就連這里的人看起來都是一個模樣，是不是因為他們都不像我這樣愛照鏡子。是不是因為他們照鏡子只是為了打扮自己，而不是脫去那層光鮮亮麗的衣服。
　　 我的朋友鐘先生長得不一樣。也因為如此，我才跟他交上了朋友。他在某些方面跟我看到的那些人沒什么區(qū)別。他們一樣要早上準(zhǔn)時起來、一樣吃著速食食品、一樣要去上班、穿著一樣的衣服以及一樣在自己的脖子上系上一條帶子。認(rèn)識他之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樣的。但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跟我一樣。
　　 酒吧，那些長得一樣的人們在扭動著、揮舞著、嘶叫著。五彩斑斕的玻璃燈，在黑暗中宣兵奪主，鐘敲響了九次，主角應(yīng)該屬于黑色，屬于那個寂寥落魄的背影，也屬于我。
　　 我記得那時自己一個人坐在吧臺上喝著高酒精含量的酒，一個人，嗯是的，就是一個人。我等待、我渴望著酒精流入我的血液里，經(jīng)由血管輸送到心臟中。這樣，女友對我的冷漠便不會讓我覺得心痛；這樣，在公司里的利益糾紛，我也不會去認(rèn)真計較。我似乎是有了些醉意。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感知延伸到了酒吧的整個空間，也就在這時，我感覺到了他的到來。搖晃的步伐，是還沒來到酒吧喝酒便已經(jīng)是醉了的樣子，步伐恰到好處地踩著酒吧里音樂的節(jié)拍，這又讓我疑惑他是否是帶著醉意而來。唯一能確認(rèn)的是，這場買醉看似荒誕卻又像是一場迎接他進入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儀式。我自然而然地遞給他一杯酒，那是威士忌。
　　 我能覺察到他喝酒就是喝酒，沒有我的沉悶、我的寂寥。我想到了同居女友喋喋不休的抱怨，那既是對生活的不滿，也是對我的不滿。我心里有一股郁結(jié)于心的怨氣。為什么我不能學(xué)著他喝酒的方式去喝酒呢？女友的叮囑突然爬上了我的耳邊，買完了房、結(jié)了婚后，你就能夠這樣的喝酒了。這話似是一種魔鬼的引誘，在酒精的刺激下，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大聲。就跟午夜鐘聲敲響一樣，叫我渾身激靈。這時，我感覺到那個身影不見了，我的目光轉(zhuǎn)向酒吧門口，門剛剛關(guān)上，他就從門縫漸漸閉合中隱去。
　　 夜里有些涼，風(fēng)吹著臉頰，驅(qū)趕著酒后的醉意。我沒有車，有車現(xiàn)在也不能駕駛。每天新聞媒體都在報道有關(guān)酒駕的交通事故，人就是那么奇怪，明知道喝了酒，卻還得去開車。有時候，選擇或許從內(nèi)心深處就已經(jīng)種下了，選擇依然開車或許是……我不知道了。不僅僅是因為我猜不出，也是因為我被某樣?xùn)|西所吸引住了。那道身影，酒吧里偶遇的那個人，正在無視著紅路燈的警告，宛若一個舞者，邁著優(yōu)雅的舞步，躲過一輛又一輛往來的車輛。我好想這么做。我想去迎接這在黑夜中耀眼的光束，或優(yōu)雅避開這一道道光束?？晌矣种雷约翰荒??；蛟S是因為項背上的涼意讓自己的狂熱冷卻了。這似乎注定是一個掃興的夜晚。女友也許在等著我去，去繼續(xù)聽她那喋喋不休的抱怨。
　　 城市的高樓大廈冷冷地細(xì)數(shù)著這一樁樁無趣的生活劇上演，靜靜地等待著它的謝幕。
　　 三年前，我剛剛走出學(xué)校的大門，走進了這座高樓林立的城市。機車的鳴笛在催促，公交車的喇叭也沒有停止，商城里促銷活動的宣傳聲，以及菜市場里人們討價還價的嘈雜聲，這是白天的景象。再后來，我結(jié)識到的同事帶我去了一個白天看不到的景象的地方，在那里，我接觸到酒。一開始，我沒有喝。我認(rèn)為喝酒是不好的。也是在那里，我認(rèn)識到現(xiàn)在的女友，她喝酒。她說：酒，沒有好不好，只有合不合時宜。后來，我喝了酒。一杯、兩杯……漸漸多了起來。
　　 我問她，為什么同意做我女友？她說她不知道。我看著她的眼睛，就像盯著酒紅色的酒杯一樣，那是透明的。我知道了她是知道的。那是一次最合時宜的接觸。那是我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向她表白，也是第一次跟她做愛。
　　 賓館小小的房間里，百葉窗拉上，我把她的連衫裙扯下來，丟到一邊，我把她的白布三角褲拉下，就這樣赤身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我喝醉了，我驚恐了，退到床的另一頭，哭了起來。她漸漸靠過來，把我拉到身前，伸手脫去我的衣服。她這樣做著，不慌不忙。慢慢得，她把我的衣服都脫了下來。這時，她要我，我在床上移動身體，但是輕輕地，微微地，像是醉酒后的無力，又像是怕驚醒什么。
　　 夜晚迷離，窗簾也是緊閉。偶爾聽見路邊有車駛過的聲音，女人的笑聲，有人走過廊道的細(xì)碎腳步聲……漸漸，這些聲音都消失了。
　　 我一個人閑散的穿過馬路，雖然一些醉意，我依然察覺到酒吧里那個坐在吧臺男人的目光，而現(xiàn)在，這個目光一直都在跟隨著我。這個人是多么的不一樣啊。這個人是多么跟我一樣啊。只不過，他喝酒的方式實在是太糟了。
　　 一天，兩天，三天，一周，兩周，半個月，一個月。我有意識地在鐘敲響了九下后，出現(xiàn)在酒吧里。而他也在那個酒吧，依然粗糙地喝著酒，喝著上好的威士忌。我上前與他搭訕，他的襯衣有些折痕，也有些塵土與污漬，他的眼圈有些灰青，唇邊的胡渣讓他的面容看上去蒼老。
　　 為什么不能痛快的喝酒呢？我記得我是這樣問他的。我就是在痛快的喝酒，你看不出來么？的確，我看不出來。來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覺得應(yīng)該這樣喝酒，喝的天旋地轉(zhuǎn)，哪怕不會跟隨躁動的節(jié)奏，也依然能夠獲得一種參與感。參與，即不孤獨。參與，即痛快。我能夠探查到他這樣的想法，哪怕想法是錯誤的。也許，對于其他事情的錯與對、善與惡，美與丑，我無能為力，但是對于酒，我則輕車熟路。鐘先生說起她的女友，我便知道我與他們都能成為朋友。
　　 他跟我說，他一邊做著那件事，一邊痛苦。他說：他沉浸在一種糟糕透了的愛情里?？墒?，痛苦后，感受便轉(zhuǎn)入沉迷，她為之一變，漸漸被緊緊吸住，慢慢地被抓緊，被引向極樂之境，沉浸在快樂中。
　　 酒是無形的，無可比擬的，簡單極了。
　　 我不覺得這是一種極樂，我跟他碰了杯。我想起了，在老家的那個地方，做這樣的事，是無比自由的。不像他，帶著一種我不理解的痛苦。這使我感到不舒服。我想起了那個叫做安迪的可人兒，我們在金色的陽光下，在柔軟的草地上，借著粗壯橡樹的樹蔭，我們野合了。事后，我目送她離去。她的背影，肌膚的色彩，金光閃閃。我偶爾也會碰見她，只不過是相逢一笑后，擦肩而過。什么也不說。什么也沒有說。聽說她后來跟了另一個人，比我好多少，我不知道，我知道那樣的快樂，她的伴侶是不會知道的。他問我為什么離開老家。我說，不知道。就是想出來。他：哦了一聲，又跟我碰了下酒杯。什么都沒再說了。
　　 離開，這個詞已經(jīng)變得很是陌生了。就像相逢一樣，同樣的陌生。當(dāng)我選擇了走出家鄉(xiāng)的時候，似乎這兩個有著某種含義的詞語就已經(jīng)向我斷絕了關(guān)系。由這兩個詞連接起來的形形色色的人與事，也都隨我沒了關(guān)系。清幽的湖泊，水中的游魚，柔嫩的草地以及鋪在草地上的花瓣，都跟我沒有關(guān)系了。安迪，她也跟我沒有關(guān)系了?，F(xiàn)在，唯一與我有著關(guān)系的，似乎是那些裝在鏤花玻璃瓶中的各色風(fēng)格迥異的酒。對了，還有我剛認(rèn)識的朋友，他的女友。
　　 一開始我并不清楚，他倆如今有了矛盾。因為他總借著酒意回憶一開始的情景，當(dāng)然包括房事。我無意窺探他的隱私，他卻一股腦地全向我吐露了。我知道他如今這個狀態(tài)是十分難受的，于是，我攙扶他進了洗手間，讓他吐。吐干凈、吐明白，也要吐清醒。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光怪陸離，每個人渴望看透塵煙背后的真相，卻又害怕這真相。明明不喝酒的人，也變得喜歡上了喝酒。我想不通，也不想去相通?？粗纯嗟膰I吐著，整個洗手間里，充斥著糜爛與腐臭的氣味。就像這個城市、像這里形形色色的人們身上所特有的那種氣息。我隱約察覺到，自己的使命即將到來。醉了的鐘先生拒絕我攙扶他，他要開車，他說他一定要自己開車。我勸說他，沒有必要將自己的生命置之不顧。他不停。他只說要。如果，我再繼續(xù)堅持的話，他就跟我斷絕朋友的關(guān)系。
　　 在我的家鄉(xiāng)，我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卻十分看重情誼。當(dāng)我聽見了他如此果決的話時，我感覺自己心里的酒杯被打碎了，那些玻璃渣全插在心臟上。我渾渾噩噩地離開了鐘先生，帶著他的故事，就如同帶著自己經(jīng)歷的故事一樣，跟個醉漢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我聽見一個鐵通被撞擊的聲音，“嘭”的一聲，我身子變得輕飄飄得，只記得有一束耀眼的光打了個照面，余下的事，我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自己飛了起來，朝著那一束光的方向追去。
　　 鐘先生清醒時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里，隱約聽見門口兩個護士的談話。那車禍真嚇人啊，車都撞變了形，還撞死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