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綠
午后,咖啡的時光。一再向咖啡屋的女主人強調“莫放糖”“莫放奶精”,她竟放了不少,以為我要一杯甜咖啡,慌忙道歉。我原本喜愛的濃黑變成了一杯港式奶茶中淡淡的棕黃,咖啡豆的苦味連隱藏都算不上,直接被糖和奶精沖刷得無蹤無影了。女主人倒是很年輕,大學剛畢業(yè)的樣子,匆促地一杯接一杯地封杯。不愿讓她左右為難,于是為難了自己。疲憊,揮之不去的疲憊。午睡醒來后第一分鐘的感覺。
草草灌完,便走,以慈善家的心態(tài)處理了件瑣事,盼望離去,如路般,覺得走過了就無須再提及。
路上看得最多的當然是房子,一層一層的房子,一幢一幢的房子。如今都市的房子早已不像八十年代中國的那樣,一棟房子如同一個村莊?,F在的房子看起來像重影,和人的身體亦步亦趨,高速攝影機都拍不清晰的那種。發(fā)現一間小小的綠植店是在夕陽正要藏于山中的時候,我?guī)缀踉诮稚仙习嘧鍋韥硗某绷髦刑饋?,萬分驚奇。
老板娘在澆水,給每一株。很細心、慈祥,好像專注于葉上的經脈紋路而忘了周遭,如若產后哺乳的母親。這是吸引我的,我走上前去,以報知遇之恩。“您好!”“你好!”她抬頭,報以微笑,如春日里的一畝余暉?!半S便看看吧?!薄班牛x謝?!?br />
店不大,綠植品種卻多,可惜我向來不關心它們的名字和來由,只看綠。綠得沉默的,綠得新奇的,綠得妖嬈的,綠得猖狂的,都是精彩。一如校園里還未成熟的孩子。風花不停,雪月不斷,她們的品性自然如此。
慢悠悠地走過一圈,不忍離去,想為寢室光禿禿的木桌帶一點綠,手急躁地摸向口袋,錢卻少得可憐,一摸便知。說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貪念還是可笑,錢越少,越想把所有的綠占為己有,帶回寢室,布滿,供我每天的朝拜。明知不可能的事,想想也覺出好笑,卻無緣無故地把它當真。坐在書桌前,一邊靜靜地看書,一邊細細地嗅屬于它們的清香,一掃以往的懨然,肖似剛洗過的身子。
“有看上的嗎?”神游至此,老板娘的詢問聲打在耳蝸,幾乎在瞬間把我滿世界的綠抽走,徒留下眼前的盆盆罐罐?!澳o推薦下吧,哪種好養(yǎng)?”我略顯失落地問她。
她大概聽來就百般無奈,說:“那當然要看養(yǎng)的人。養(yǎng)綠植又不是養(yǎng)牛蛙,你讓它活它便能活,你不讓它活它就只有死了。”又是這樣一個可笑的問題?。?br />
她的話和落日的余暉像教義一樣使我信服??蓾M目的綠,像一個個初生的嬰兒,像微微自然光下的鋼琴琴鍵,只可溫柔撫摸,一時竟不知道該選擇哪個。老板娘看出了我的疑慮,淡然一道:“不用糾結,選擇講求緣分,看上了就看上了?!?br />
我朝她那邊望去,她正澆著,很大的一盆。株體也大,大到已然遮住了盆沿。綠葉上大小不一的晶瑩水珠所反射的光線透過厚厚的鏡片晃進了我張大的瞳孔,眼前是深沉的紅橙向黃而亮的轉變,像極了光明。顫巍巍地問她價格,果然買不起。一個數字帶來的心死卻令占有的欲念變得愈加強烈,只為那一盆翠綠將如自己的孩子和自己擦肩而過的無助命運。不受控制的,我彎腰輕碰她的嫩葉,葉子活躍地抖動起來,我想到不滿周歲的嬰兒肉嘟嘟的雙臂?!嗝纯蓯鄣暮⒆影?!猛然陷入悲痛,悲痛自己的無能為力,有生之時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別人貼上了售價標簽,竟不能將它贖回懷中,真是失職的母親!
“果真喜歡?”老板娘問我。我點頭,可憐兮兮地望著她的眼。
“那你定要好好照顧它?!彼p聲道。我驚愕地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之前所有不切實際的臆想因這句話而突然只剩下至足。
從此,那盆綠植有了一個家。雙手抱起盛裝它的白色瓷盆時,我向它發(fā)誓:那將會是一個舒適溫暖的家。
鑰匙機械地插入屬于它的孔,打開了一扇屬于它的門。寢室一團糟,與它之前生存的環(huán)境有著云泥之別,心底細細淌過無聲的愧疚。我把它先請到了陽臺的空調排風機上邊,那是唯一一個可以保證新鮮空氣的地方。暫時安頓好后,即刻收拾。木桌上橫豎傾倒的書本雜物要分理門類,不僅要美觀整潔,更重要的是清理出一個單獨的空間來安置那一抹綠。綠是木桌上的生命,是活潑的精靈,萬萬不可與雜七雜八的物件豆?jié){牛奶般地相混。隨即跑到樓下買來各式各樣的香薰,在寢室的各個角落放上,檸檬的、薄荷的、薰衣草的……最后是衣物,最重要的也是衣物,于是一個人花了一個下午收理了整個寢室的衣物,只求它不干擾寢室的采光與風路。
忙完之后,把綠植又請到書桌最顯眼的位置,我渴望一個無需簽字的保障,確保每天早上第一個入眼的就是它和陽光,足夠我擷取一整天關于美的享受。盯著它看了許久,可謂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氣,居然發(fā)現自己忘了問老板娘它的姓名,一個孩子無姓無名,真是不該!在互聯網上用肉眼匹配了很長時間,眼珠都已凸出變形,終于確定了它的身份——鴨腳木,也稱鵝掌木或鵝掌柴。好不容易解開了它身世的謎團,本該慶幸,慶幸那一株綠已溯回到蜿蜒于心的河岸,又恍然覺悟自己才是這株綠植的母親,管它到底應該叫雞、鴨還是鵝,終歸由外人賜予。不行!我要再給它一個名字,一個只有我能叫的名字,在我這兒沒有那么多的應該。它綠得別致、靈動,豪放灑脫又不失莊嚴穩(wěn)重,名字自然也應賦得輕巧簡便、不失分寸。不如就叫“綠兒”吧,對,就叫“綠兒”。我喜歡這個名字。
隔天中午還沒下課的時候心思已飛出了,向老師謊稱身體不適,被準了假后急不可耐地跑到文學樓前等芊,想帶她到寢室看一看綠兒。抓住她的手就在人潮人海中跑起來,仿佛年輕地回到了小學校園,一個激悅的小男孩要帶一個好奇的小女孩見證一個奇跡。
推開房門的一瞬間芊已感到驚詫,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無論如何她也想象不到這兒是我這個邋遢的人所住的地方。綠兒放得很顯眼,稍稍瞥一眼就能看到那片綠,她由心地贊嘆這是流動的藝術,本只占了小小的一席之地,給人的感覺反而是它的綠流到很遠。盆沿、盆身、底座、木桌、衣柜、寢室……綠幾乎覆蓋到了整個視網膜上??伤冀K相信完美之物并不完美,遂上前仔細瞧了幾眼,突察覺慵懶。她說綠兒的綠并不活潑,反倒像沉睡的綠色,流動在死海,并不自然。尋找端倪,原來是木桌上沒有光的緣故。——右邊連體的衣柜貪婪地索取了所有的光亮,加上此時正處在“太陽當頭照”的中午,直射室內的光極少。
“怎么不放去陽臺?”芊心中的理智突然壘起肅立,有些疑惑地解釋,“我感覺它越來越不健康,正慢慢忍受疾病纏身?!?br />
“哪有你說的那么可怖?不過一株綠植而已。”我輕笑。
兩個人都不愛聽勸,又從不服軟,只能遺憾地接受或忍耐。
“那你定要好好照顧它?!彼f了句我似曾相識的話,垂頭出了門。
我并非不愿將綠兒放置在陽臺,只是愛得沒有了節(jié)制,總也感應不到陽臺到我木桌的距離。每次走去,腳步多得數也數不過來,它于我,如失聯一般。我害怕一次次用腳步丈量這段漫長的距離,我害怕每天必須經受的路途心酸。而我為何帶來這一抹綠,說到源頭是厭倦了長期快而浮躁的都市生活,便索性寄希望于這一株綠植和陽光為我的世界潺潺地減速。我盼望的是最終匯入平靜的大海,而并非是龐大而恐怖的污水處理廠。
芊的話終究靈驗,盡管我日復一日地為綠兒澆水、松土,悉心呵護著它的全部,但我為它打造的生長環(huán)境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它將擁有的悲慘命運。
“你讓它活它便能活,你不讓它活它就只有死了。”老板娘說得沒錯。我從未有過殺心,但有自私。自私地剝奪了綠兒的生機,自私地讓它化解我生命中的不快,自私地以為它無所不能,只需我自私的澆水和松土就能擁有超能的不死之身。一個母親一意地孤求孩子能夠為自己帶來些什么,卻從未盡職盡責地為它的成長考慮絲毫,真是羞愧難當!在逃離“房子”的路上,我自己卻變成了綠兒生命中一層一層、一幢一幢的高樓大廈。
意識到自己的貪心,自知與綠兒已然無法再續(xù)老板娘口中的“緣分”,于是最后一次為綠兒澆了水,請到了芊的陽臺上。隔了半個月去看,她養(yǎng)得很好。問她是否為綠兒易名,她搖頭。我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