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某人杯】我的同學是只鳥(短篇小說 征文)
一、
我看見了一只鳥。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F(xiàn)在城市里已經看不到鳥了,就算適應能力最強的麻雀都不肯留在這里。城市就如同一個用鋼筋混凝土建造的鳥籠子,但里面連一根鳥毛都沒有,只關著自以為是的人類。
我少年的時候總喜歡看天,有時索性就仰躺在麥秸垛上,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但如今我在城市里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早就養(yǎng)成了城里人的生活習慣。像所有的城里人一樣,我平時幾乎不仰頭向上看,所有和我息息相關的事物都如亂麻一樣纏繞在我的周圍,我根本抽不出哪怕半分鐘的時間去看那個空蕩蕩的天空。但不知道今天怎么了,我板著一張僵硬的面皮,正急匆匆地在人流中穿行,忽然就鬼使神差地站住了腳,又仰起頭,把目光投向了城市之上的天空。于是我就看見了那只鳥。
今天的天空像夢一樣,有些不真實,比深谷里的潭水還要干凈,比富豪商廈外墻上的藍寶石玻璃還要藍。那只鳥就在這純凈的藍色里盤旋,像另一個世界投射過來的一個飄忽的影子。它其實離我很遙遠,只是一個小黑點,我要運足目力才能看清它的一雙翅膀,但我肯定它就是一只鳥,而且還是一只鷹,因為只有鷹才會用這般自由自在的姿態(tài)飛翔。
我一看見這只鷹就激動起來。我抬起一只胳膊拼命地對著它搖晃,同時扯著喉嚨沖著它大喊。我喊的是一個人的名字——劉鷹翔。我怪異的舉動嚇壞了許多人。首先是走在我身旁的兩個女人像觸電了一樣猛地彈開,一連跳了四五米遠才停下來,驚懼地瞅著我,仿佛我是一枚點著了引信的炸彈。緊接著,幾乎整條街的行人都停下了腳步,像被女巫施了定身法。他們先是順著我抬起的胳膊向上望去。但他們也許沒看到那只鷹,或者看到了也不覺得稀奇,于是就集體把目光放了下來,滿含著憐憫盯著我。他們一定以為我是一個可憐的精神病患者,忽然間犯病了。我甚至聽到了一個善良女人的輕嘆,嘆息后又說了句,這人真可憐。
我不顧別人的圍觀,繼續(xù)對著天空揮舞著手臂,口里不停地喊著劉鷹翔這個名字。那一刻我干枯的眼睛里忽然就涌出了許多的眼淚,一些往事也放電影般地在我的腦海里呈現(xiàn)出來。我堅信那只鷹就是我高中時的同學劉鷹翔。我由衷地為他高興,他終于變成了一只鷹。
二、
劉鷹翔原來不叫劉鷹翔,叫劉富貴。劉富貴這個名字寄托了他父母對他的殷切期望。他的父母也許是想靠這個吉利的名字,一舉扭轉世代延續(xù)下來的貧窮和卑賤。但他并不喜歡這個名字。他覺得這個名字就像一攤爛泥,在大庭廣眾之下糊在了他的脊梁上,讓他難堪而恥辱。
終于他考上了高中。他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是一個轉折點,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改了名字。
那天是1988年9月1日,我梳著溜光锃亮的漢奸頭,穿著一套嶄新的藍色中山裝,正襟危坐在市第二中學高一三班的教室里。我眼中的一切都是新的,像剛打開的一本書。我躊躇滿志、志得意滿,忍不住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渴望。唯一讓我遺憾的是,和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的不是想象中的城里的女生,而是一個黑瘦的農村男生。他當時也穿著一套藍色的中山裝。但他的中山裝卻不是新的,洗得有些發(fā)白,胳膊肘上有一塊小補丁,而且衣領上還隱隱地散發(fā)著一些汗味,和我的根本沒法比。
我們的班主任是一個年輕的女老師,姓李,省師范大學新畢業(yè)的。她剛參加工作就被安排到了高一新生班做班主任,顯然還不適應,說話不十分流利,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紅一下臉。李老師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后就開始點名了。她每念到一個名字,就相應地有一個同學喊聲到,并站起來展示一下自己。當她念到劉富貴的時候,同學們先是一愣,緊接著就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這個名字土掉了渣,很像舊社會的地主老財。我當時并不知道這是我同桌的名字,所以也跟著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但我一轉頭,卻看見了我同桌的窘態(tài)。他的屁股在椅子上蹭來蹭去,那樣子好像是在強忍著一個屁。他兩手放在膝蓋上,手指曲起,不停地抓撓著自己的掌心。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他就是劉富貴。
李老師看沒人站起來,以為自己看錯了,于是又低頭認真地看了看手里的花名冊。沒有錯,她稍稍提高了一下聲音,又叫了一遍,同時用眼睛在全班同學的腦袋上掃來掃去地尋找。前幾排的同學也都轉回了身子,搖晃著腦袋幫李老師尋找。最后,李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都落到了我同桌的身上。他猶豫了幾秒,站了起來,像無處可逃的賊,臉比剛從地里撥出來的紅蘿卜還要紅。
你是劉富貴?李老師沖他點了點頭,露出奶糖一樣的微笑,同時伸出一只手向下擺了擺,示意他坐下。但劉富貴并沒有坐。他深吸了一口氣,胸脯鼓了鼓,對李老師說,我以后不叫劉富貴了,我叫劉鷹翔。李老師秀眉一皺,顯然沒能弄明白他的意思。
我從今天起改名字了,叫劉鷹翔。他又說了一句。李老師終于明白了,笑了笑說,你的學籍檔案上的名字是劉富貴,你這樣一改以后高考的時候會有麻煩的。他似乎沒料到將會有這樣的后果,雙手使勁地抓著褲子,不知如何是好。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覺得他是個奇怪的人。過了好一會,他似乎找到了解決的辦法,猛地挺直了腰板,說,那我也要改,戶口上的名字我以后去俺們派出所改過來,學籍里的名字也請學校幫改過來。
李老師想了想,不得不點點頭。她拿起筆,在花名冊上劃掉劉富貴的名字,在旁邊開始寫他的新名 字。是英雄的英,吉祥的祥吧?她一邊寫一邊問。
不是!劉富貴大聲地喊,是雄鷹的鷹!飛翔的翔!
三、
雖然劉富貴在開學第一天勇敢地改了名字,但同學們卻執(zhí)著地認為,只有富貴這兩個字叫起來才更順口更喜慶,于是就都接著管他叫劉富貴,而不叫劉鷹翔。當然這里面還帶些惡作劇的性質。因為只要同學們一陰陽怪氣地叫他劉富貴,他就渾身緊張,滿臉通紅,不停地喘粗氣。就這樣,他越不喜歡大家叫,大家就越叫。叫他的名字是一個不需要成本的快樂。同學們樂此不彼,總是找機會喊他的名字。富貴,把你的橡皮借我用一下。富貴,幫我把這本書傳過去。
這叫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個游戲。孩子們逮到一只癩蛤蟆,把它翻轉過來,肚皮朝天,然后用小木棍不停地敲打它的肚皮。癩蛤蟆無力反抗,也逃脫不掉,只能硬挺著。為了保護內臟,它的肚里會不斷地充氣,所以就越敲越大,像一面鼓。孩子們通過敲打癩蛤蟆的肚皮得到了快樂。當然癩蛤蟆是痛苦的,但它的痛苦是那么微小,直接就被孩子們的快樂掩蓋掉了。
本來我也想接著叫他劉富貴的,但我是他同桌,而且還是一個寢室的上下鋪,更主要的是我和他一樣,都是來自農村的學生。相同的階層讓我對他產生了同情心,不好意思叫他劉富貴。就這樣,劉鷹翔這個名字除了幾個老師偶爾叫一下以外,全班就只有我用這個名字稱呼他了。每當我叫他一聲劉鷹翔時,他都滿臉感激,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樣。
我成了劉富貴唯一的朋友。他有什么話只對我說。我想,這也許是我肯用他的新名字稱呼他的緣故。他別無選擇。
劉富貴確實是一個怪人,這是整個高一三班全體同學給他的評價。他木訥寡言,幾乎從來不主動和 同學們說話。他枯坐在教室里,就像立在花園中的一截木樁子。雖然他學習很努力,但我知道他的腦袋并不聰明。一道并不太難的數(shù)學題,他往往半個小時都解不出來。但他從不向我求助,有著毛驢一樣的犟勁,腦袋里只有一根不會轉軸的筋。有時我看見他被一道數(shù)學題折磨得滿頭是汗,心里就難免生出憐憫,想要給他講解一下。可我剛一開口,他就猛地一掉頭,用后腦勺制止了我。這讓我很尷尬,也很生氣,但我拿他沒有辦法,只能在心里狠狠地罵他,最好你一天也別解出來,憋死你個傻子。
我們寢室住八個人。劉富貴睡在我的上鋪。除了學習和睡覺,他把大把的時間都用在了練習他獨創(chuàng)的氣功上面。他盤腿坐在床上,微閉著眼睛,雙臂側平伸,像一只用紙折疊成的大鳥。他就用這樣的姿勢,一坐一個小時,甚至更久。同寢室的人都叫他精神病。
他對我說,閉上眼睛后,他就會感覺自己的身子慢慢地飄起來,兩條胳膊變成了翅膀,渾身長出了羽毛,一個人就變成了一只鷹,可以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
有一次睡覺前,他忽然把腦袋從床上倒垂下來,神秘地對我說,人不都是從猿猴進化來的,還有一部分人是從鳥變來的。那時別的同學都睡著了,月光瀉進窗來,涂在他古怪的臉上。他的眼珠呈現(xiàn)出金子般的色澤,閃著犀利的光,好像能穿過我的身體,看到我的靈魂。我渾身發(fā)緊,寒毛直豎,趕緊罵了他一句,別瞎雞巴扯,你是不是真有???他沉默了一會,無奈地收回了腦袋。但剛過不到五分鐘,他的腦袋又垂了下來,陰森森地說,你有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你在夢里能飛起來?我頭皮發(fā)炸,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消失在了沉默里,像遠去的背影融進了夜色中。
我確實做過飛起來的夢。在夢里,我張開雙臂,可以在空中飛翔。但我從來都飛不高,心里越著急,就越使不出力氣。
那晚我真的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空中飛。夢大概的情景是這樣的,我正和許多熟悉的人坐在一起,有說有笑。這些人是我的父母、兄弟、朋友、同學。但說笑間他們的臉就慢慢地發(fā)生了變化,似乎是脫去了一張假面,變成了另外一些陌生的人。而且他們的面孔不斷地扭曲著,越來越恐怖。他們撲向我,想要抓住我,把我撕成碎片。我奮力沖出重圍,沒命地狂奔,卻始終擺脫不掉他們。最后我越跑越快,腳尖一蹬,竟然飛了起來。但我怎么也飛不高,那些追我的人就在我的下面,離我有時不足半米,似乎伸手就能抓住我的腳脖子。我拼命地扇動著雙臂,可最后還是跌落了下來。他們一哄而上,幾十張青面獠牙的臉撲面而來。我大叫一聲,滿頭大汗地醒來。
難道我真的是一只鳥變的?他媽的,該死的劉富貴,確實是一個精神病。
四、
高二的時候,劉富貴做了一件能驚掉所有人下巴的事。
那年十月份,學校召開了有史以來最為宏大的秋季運動會。我們班大多數(shù)同學都報了項目,紛紛磨拳擦掌,發(fā)誓要奪得學年總分第一名。我體育上沒什么特長,但自信還有一身蠻力氣,于是就報了鉛球項目。
運動會前的那一個月,我每天黃昏都在校園里汗流浹背地練習投擲鉛球。劉富貴沒有報任何項目,我于是拉著他做了我的陪練。說是陪練,其實就是替我撿鉛球。我背對著夕陽,擺好姿勢,運足了勁,把鉛球投出去。他站在我對面的暮色里,把鉛球撿起來,再用力一滾,送回到我的腳下。他盡職盡責,一言不發(fā)。隨著鉛球落點的不同,他前后左右地跑動著,像一條我曾經擁有過的狗。那條狗是我童年時期唯一的朋友,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開運動會的那一天,我們班參加的每一個項目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偡峙c高二六班交替上升。最后一個競賽項目到了,是壓軸的重頭戲,男子一萬米。本來報這個項目的是李興華,長跑是他的強項。但那天他剛跑完三千米,雖然取得了第一名,但是大腿卻抽了筋。同學們急得要命。兩個男同學腦袋頂著腦袋,一人捧著一條腿幫他按摩。更多的女同學則圍在四周嘰嘰喳喳地替他鼓勁。但他卻像一條爛泥中的蚯蚓一樣,不停地蠕動著,就是站不起來。
男子一萬米是個拿分的項目,如果這項棄權,那么之前的努力就將白費,總分就會被高二六班拉下去。同學們像一群饑餓的鴨子,呱呱地叫著,想要找出一個可以替代李興華的人選。但大家卻只能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干著急。最著急的要數(shù)李老師,她的臉由白變紅,并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像一顆清晨的西紅柿。
就在這時,坐在角落里的劉富貴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走到李老師的面前,說,讓我去跑吧!李老師一愣,看了他一會,疑惑地問,你能行么?他說,我試一下。同學們呼啦一下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發(fā)表意見。我說,富貴,你可別逞強,這可是一萬米,要跑25圈,萬一跑不下來,丟人是次要的,咱班的分數(shù)可就上不去了。
劉富貴一直看著李老師,眼睛里充滿了渴望和堅定。最后李老師點了點頭,說,如果實在跑不動了就下來,咱不在乎什么名次。
劉富貴脫去了上衣和褲子,露出里面松松垮垮的線衣和襯褲。他使勁地把線衣的袖子向上擼了擼,又彎下腰,認真地把襯褲的褲腿綰到了膝蓋之上,然后向檢錄處跑去。我看見他的腳上穿著一雙半舊的綠色矮腰解放鞋,于是趕緊攆上他說,咱倆腳大小差不多,你穿我的運動鞋吧。他沖我一呲牙,說,我的腳太臭。
發(fā)令槍響了,二十多個矯健的身影沖出了起跑線。高二六班的張浩最受人矚目。他是市級運動健將,參加過全省青少年運動會,并且得了個第二名。起跑之后他就以飛快的速度跑在了最前面。在他身后,所有的運動員不得不都奮起直追,好能跟上他的步伐。其實他這是一種戰(zhàn)術,要靠自己的實力快速地領跑,好及早拖垮其他人。
拜讀老師大作,小說構思獨特,刻畫形象,一個像鷹一樣的劉富貴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拜讀學習了,問老師好,祝春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