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杯】孔雀(散文)
那天早晨,我講了兩通電話,一通是打過來的,一通是我打回去的,對方始終是同一人,一來一回,直到我在那頭電話里聽到幾聲急促的忙音,稍作了幾秒停歇,才選擇相信了對方傳來的消息,通話結束,時間停頓在上午的八點三十分整。
還在覺得不可思議的我,忘記了今天是要上班的,更忘記了有請假這么回事兒,然后,不顧一切,逃也似的離開了工作單位。那天的日子很好記,五月二十,日歷的下方用紅字醒目的標注著宜婚嫁、適迎娶。
在行車的路上,看到來來往往接娶,送親的婚車如流水線一樣規(guī)矩的鋪行在馬路上,歡涌地朝著馬路方向洄游而去。車內(nèi)懷抱一束新菊的我,眼睛呆滯地盯著這車窗以外,喜氣連連,背向遠行的風景,不敢出聲兒,哪怕言語半句。
從市中心到郊區(qū)不過十幾分鐘的車程,卻似乎要直奔人生未來的十幾年以后,在貪婪的吸食“快感”的同時,隨即而來的空虛被雛菊的花粉臃腫而安謐的裹著,從呼吸道輕盈的飄落在肺部的底部,越積越厚,有如迎面撲來的熱浪,著實讓人一陣窒息。
下了車,幾句同家屬的慰問和寒暄,我便將二十七朵非洲菊正正地擺在了遺像下面,靈堂之上,“音貌永存”,靈堂之下,花兒正盛,連同我?guī)淼?,艷麗如開屏的孔雀。而那天中午,我確實見到了兩只孔雀。
我是在一家農(nóng)家樂餐館里見到它們的,那時候,我高中同學的葬禮才剛剛結束。剛見到它們的時候,還很認生,雌孔雀略有漠然,許是不愿意搭理陌生人或是不待見我,一絲不茍地低著頭,爪子不時地抓地,尋摸著啥吃的。可見著在籠子邊兒上的石墩兒坐下的我,雄孔雀煞是敏感,頓時,眥目怒視,架起威風,不依不饒地豎起了自己的五彩翎羽,于空中一抖一抖的,乍一看,艷彩斑斕。雌孔雀還在淡漠地找著吃的,對雄孔雀的“怒發(fā)沖冠”也熟視無睹了。
我手里的煙已經(jīng)剩下一半了,雄孔雀還在激動的‘顫栗’著,悻悻然,這讓我多少有點欣慰,至少在籠子里他還不忘要去保護她身邊那個伴兒,砧板之上,待宰之前,仍精神可嘉。
中午要吃飯的人不只有我們,我坐在那兒沒一會兒,就有個孩子提著一個有他小腿高的木桶前來喂孔雀,距離不遠,瞧得也清楚,里面裝著小半桶的谷子,孩子嘴里嘟囔著“花瓶、禿毛吃飯了”,說著就從桶里抄出一把谷子,但并不急于喂食,而是小手穿過籠子上的網(wǎng)口,手心微松,谷子便不緊不慢的緩緩漏出,落于地上。
禿毛湊到了孩子的小手跟前,一漏一撿,這撿漏的功夫,一人一鳥甚是熟稔,而‘花瓶’仍煞有介事地盯著我,孩子手里的食物毫無美味可言?!疄樯督兴d毛?’‘長得丑,你看她尾巴上的毛都禿光了’孩子用另一只手指了指禿毛的屁股。
我剛想張嘴再問,一中氣十足的女音從前堂傳到后廳,‘別在那給我磨洋工,喂完了趕緊滾回屋午睡去’‘哦’,孩子應了一聲趕緊抽出自己的小手,將桶里的谷子倒出小半到食槽里,拔腿就往屋里跑。
剛好煙也快抽完了,扔掉煙頭,進去吃了一頓陌生的飯,氣氛沉郁,沒有胃口,滿滿的一桌子菜沒有翻動的跡象。第一個說吃飽的人是我,站起身來,又回到籠子面前,情景又回到飯前那樣,不過這次,我也無視掉了雄孔雀,他再次慷慨激昂的表演滿滿地落了個空,竟然,他毫不沮喪,居然,我好不沮喪。
來到靈堂里的時候,我在他的棺木前安靜地站了十來分鐘,面對著他的遺像,我仍是回不來神,沒有開口,沒有說話,注視著擺在眼前的一切,始終不能安撫內(nèi)心激起地起伏。后來,我問了他家親戚他去世的病因,知道了他家里的一丁點的消息,其他的,于同學本分,我沒有開口尋問。
和他的女朋友一樣,他也是我在高中時期的同學,雖然僅僅一年,他女朋友和我還算熟絡,大學是在同一個城市里念的,畢業(yè)之后,聯(lián)系也甚少,工作情況也是聽說來的,具體的不太了解。他的一個家里人嘀咕著說,今年十月份他們就要結婚了。這一句看似美好的話安靜了整個守靈的屋堂,間隙后,嘆息不已。
她女朋友跪在遺像前一直不停地哭訴,我真的體會不了她內(nèi)心糾葛撕裂的痛苦,再多的安慰,排著隊也走不進她的心里,站在她身后的我,只能傻傻地看著,臉上寫滿了不知所措。
同學的靈盒靜靜地擺在棺上,清冷又淡薄,無聲的面對著他未婚妻地哭泣,就像,院子里的那只雌孔雀??伤皇枪室獾模钟姓l愿意這樣的為難她。如果還活著,真的也會心疼的。
看到這樣的景象,于心不忍,獨自出了靈堂,和他的父親簡單地說了幾句,看見他母親在車上,著實是傷了心,含著淚昏厥在車里,身邊的人一直在照顧她,我不知道該怎樣搭話,不敢上前,默垂著頭,腦子里一片空白。
當天收到的消息,我從清晨腹內(nèi)的巨大痛創(chuàng)到而今內(nèi)心的平靜,用了不到三個小時,卻見證了一眾用三年也抹不平的哀悼在此地轟然響起。原來,真的有人,可以把心碎帶到黃土里。
我決定離開這里,臨走時,我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了他的父親,希望在他家人有需要的時候能夠打過來,我也可以盡自己的一點能力來幫一幫這個正在面臨巨創(chuàng)的家庭。
呆在這個地方的整個時間里,安撫的話我說的不多,難以開口,他父親拒絕吃任何東西,母親一直傷心不肯說話,眼淚都流干了,只能偶爾聽見哽咽的聲音,家屬在身前身后忙忙碌碌,接待客人,安排事宜。我作為他生前的同學,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和他的家里人一樣,一起面對著,一起承擔著。
和我一起長大的年輕人,突然折損在花季,他是我遇見過的第二個,而第一個是我的初小同學,我叫他黑子,二十二歲的時候,因尿毒癥過早的離開了人世。一次在車站的偶遇我從他的嘴里得知的消息,他說他父母還不知道,也不想讓他們知道的這么早,希望我能為他守住這個消息。那時候,還在念書的我對于這個病了解不多,知道難治,但是沒想過會有怎樣的結果,我答應了他。四個月后,他便安靜地離世了,他的父母是在他去世前一個月才知道的,而我自責了好一陣子。
黑子的女朋友我也是見過的,就一次,是一個很白凈的女孩兒,打扮得很是清秀,性子卻很爽朗,和黑子一樣,都是個大大方方的人。
后來,我們在街上遇到過一次,大概是在黑子去世的第二年吧,隔著大老遠,她一眼就認出我來。當時有點意外,我問了問他黑子臨走時候的情況。她說得很干脆,就像和老朋友聊天一樣,但神情中地哀傷卻怎也掩飾不掉,后來我又問了問她現(xiàn)在的狀況,我不太會聊天,問的話甚至自己都覺得多余,她似乎沒有太在意,說自己還好,黑子去世后,自己還是一個人在生活,大概要緩個幾年,暫時不想考慮其他。
能明白她心思的,現(xiàn)在只有她自己了,當初還包括黑子,倆人的大頭貼掛滿了他們租賃的小屋,黑子的生活過得本就簡單,但是在那個屋子里,卻有我羨慕不來的東西。如果,錯過了算作可惜,那失去了呢?
活著的人不知道她們自己失去了什么,只覺得內(nèi)心是空洞的,找不到絲毫地歸屬,連最應該有的情緒都消失得沒有痕跡,時光不僅僅帶走了我們的青春,還有,我們在青春里最在乎的那些人。
就在大多數(shù)人還在跌跌撞撞地爬行的時候,有些人就這么悄無聲息的不在了,雖仍能在自己流逝地剪影里看到他們青澀的身影,卻始終不能在后記的人生序文里敲開對應角色地伏筆,即便敲開了伏筆,仍是不能繼續(xù),儼然一端著梁子地說書人,行得了方口,行不得活口,忌諱甚深。
珍惜眼前人這是落筆后的第一感觸,戀人也好,親人也罷,都是在斑斑駁駁地硬墻上刻畫和書寫的刀筆,越是到后來,越?jīng)]有辦法寫下去。不是煢而孑立的腦袋獨立起了蒼白,是手中的刀筆越來越少,可用的工具愈發(fā)的珍貴,每每用手再握他們,便覺得一切都將距離自己愈行愈遠。
他們收斂了諸多遺憾,我卻埋藏了我該有地悔恨。生命無恙勝有恙,愛情有恙勝無恙,有恙無恙不過無常有常。做不到無視人生里的大悲大喜,我泯然眾生矣。
待到所有人都吃過了之后,大家從餐廳里走出,我也從籠子面前起了身,徑直地跟在眾人身后,快要走出這個小院兒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籠子里的那對兒似乎是不篤深情的‘小夫妻’,可能是生人勿近的不存在讓雄孔雀緊張的情緒緩和了不少,但我卻發(fā)現(xiàn)雌孔雀竟然緊緊地棲身于雄孔雀的腳下,神情甚是安寧。
我心頭郁結的情緒頓時輕緩了不少,毫無嘲諷地輕哼一聲,跟著眾人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