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希望】竹筍記事(散文)
老式的庭院里都栽有竹,這與風(fēng)水有關(guān)。我家的后院也植有,卻純屬為口腹之欲。早先是燕竹,枝桿修長,婷婷玉立。惜燕筍面市略遲,滋味欠佳。早筍都吃膩了,它才如恨嫁的老姑娘,姍姍來遲。父親便挖了,換栽了象牙竹。象牙筍色白如玉,形若象牙,鄉(xiāng)人呼之為哺竹筍,視為上品。
在我印象里,春筍分兩類:淡筍和毛筍。淡筍宛若歐盟,小門小戶一群,卻各有領(lǐng)域。知名的有燕筍、箭筍、哺雞筍、黃鶯筍、龍須筍、金殼筍和剛筍;毛筍卻如美國佬,一家獨大,氣勢不弱,且稱霸一方。
二月二,龍?zhí)ь^,春雷一滾,細(xì)雨就灑下來。伏地下的竹筍早耐不住寂寞,悄悄探出尖尖的腦袋,發(fā)現(xiàn)人間美景若斯,大為興奮,筍柱兒就如孫猴子的金箍棒,大大大,轉(zhuǎn)眼已是頭頂綠翅,身披盔甲,氣宇軒昂一將軍了。春筍是上天賜予人類的至味,脆嫩、清香、鮮美。龍肝鳳膽,不過如此。叫它春天菜王,名至實歸。古人云:"嘗鮮無不道春筍",誠然誠然。而我對于春筍之記憶,并非僅囿于入饌,更多是童年的甘苦,歷久彌新。
院中新栽的竹,幾年就成了林,雖僅數(shù)十棵,但正值青春,生育力不弱,其一季所產(chǎn),足慰我一家味蕾。待新竹躥至屋高,筍衣卸去,顏色由嫩綠轉(zhuǎn)至墨綠,父親就要為它整枝。用快刀劈下多余,編成籬笆,栽到菜地邊作墻。竹籬笆頗有彈性,很密實,甭說雞狗,連鉆洞高手黃鼠狼,也要卡住。妹妹發(fā)現(xiàn)了,拿根烏梢去上政治課。這丫頭平常膽子蠻小的,見只蟑螂就放高音喇叭?,F(xiàn)在卻雄糾糾去當(dāng)老師。用烏梢抽一下黃鼠狼,罵一句,賊骨頭,不學(xué)好。抽一下又罵一句,老鼠不去捉,來偷我家的菜,打死你!
竹枝可以編籬笆,還可做烏梢,二、三枝編成扁扁一扎,用來打豬攆狗,蠻好用。尤其打烏蠅,一拍下去,死傷累累。還有一用是打屁股。誰家小孩淘氣犯犟,烏梢一出,無不抱頭鼠竄。俗稱吃"烏梢湯"。家中必備。我家也有幾條,擱在灶梁上,與灶司菩薩為伴。一條打壞了,一條又?jǐn)R上去。我偷偷的弄壞幾條,架不住貨源充足,取材方便??!出后門即可釆到。
我小時候淘氣,吃過多次"烏梢湯"。為何挨揍,有的已然模糊,有的至今清晰。為竹筍挨打僅一次,起因是聽人曰,筍出時力量驚人,百斤石板,一頭頂翻。我覺妄言。筍又不是千斤頂,看它尖頭尖腦樣子,有此神力?便想試試。待筍冒尖時,搬來許多石頭壓住。幾天后,筍沒頂翻石頭,都萎縮嗚乎了。父親大怒,黑云壓城。
執(zhí)行者是奶奶。父親一般不動手,動手也不讓。大約力道足,真打壞了,還得掏銀子看好來,買賣合算與否,父輩很會算賬。奶奶也輕易不動手,畢竟輩高,老太君?。】梢坏﹦邮?,那是真揍,絕不偷工減料。而且有程序,打在明處,不偷襲,不馬虎。先請下擱在灶梁上的烏梢,讓我翹起屁股等打。打前先說明,奶奶請你吃"筍炒肉",吃了記住,討債(做壞事)是要挨打的。接著施工,嗖的就是一烏梢。我鯉魚樣蹦一蹦,奶奶說,痛吧。我叫,痛!其實奶奶力弱,一點不痛。奶奶說,痛就對了。嗖――又是一烏梢,用力更甚。我大叫,這是科學(xué)實驗,你懂不懂?奶奶說,打的就是科學(xué)實驗。話落烏梢又至。我屁股一縮,打在左腿上,有了痛感,忙去揉左腿;右腿又挨一烏梢,又去揉右腿??纯错敳蛔?,三十六計走為上,便青蛙樣一跳一跳逃,背后奶奶舉著烏梢,左一下,右一下,自由發(fā)揮。
奶奶故去已數(shù)十年?,F(xiàn)在想吃奶奶的"筍炒肉",已然不能矣。
時至清明,春筍落市,毛筍粉墨登場。我們那里,本來毛竹蠻多的,大煉鋼時都砍去煉鐵,砍得山頭如葛優(yōu)的腦袋,至今未復(fù)其盛。那天我運氣不錯,挖到一支。大喜!金元寶似扛回。父親有個朋友,我叫他郁叔,剛好來做客,席間聽我夸耀,笑著告訴我,毛筍他家多的是,只要扛得動,任我去挖。我一聽,心中大動,便要去。郁叔便在紙上畫了方位,竹林在山后大楓樹左側(cè)。囑我先上山挖,中午他送飯來吃,要揀肥壯的挖,少挖幾棵,不是小氣,怕小身板壓壞了,以后你老婆要罵我。
我嘴上噢噢著,心中嘀咕,父親說他承包個磚窯廠,槽頭肉肥厚,闊得很。我偏多挖幾支,去一趟容易嗎?
星期天,帶了編織袋和鋤頭,約了小胖一起去。郁叔家雖曰山里,其實直線距離頗近,只隔了一座大山,翻過即到。
果然好大一片竹,稱林委曲了,叫竹海貼切些。楓樹極顯著,一眼望去,如中軍元帥,鶴立雞群。紙上所畫是樹之左側(cè),找到了一看,小胖眼烏珠差點掉地上去,這毛筍多的,如進攻上甘嶺的美國鬼子,黑壓壓一群。且支支肥壯,昂首挺胸,神氣活現(xiàn)。
兩人東瞅瞅,西瞧瞧,一如老鼠落米缸,開心壞了。我找到一棵胖筍,翹起屁股開始挖,還未挖出,小胖就跑過來說,這棵太小,那邊有大的。便棄而不顧,跑去挖那大的。剛下鋤,小胖又拖我,說前頭那棵更肥。跑了許久,腳都酸了,毛筍卻一支未挖出。便踢小胖一腳罵,你熊瞎子掰苞米啊!小胖抓抓后腦勺,嘿嘿笑起來。終于認(rèn)定一支,埋頭挖開。小胖慌著去掰,不斷。便環(huán)手抱筍,腳抵住土穴邊,屁股外挫,臉漲成豬肝色,咬牙切齒用力,毛筍巍然不動。我撇鋤而幫,大叫一、二、三,只聽"咔嚓"一聲,毛筍斷開,我倆也如老牛耕田,四腳朝天,輪胎放坡樣骨碌碌滾下山去。顧不得屁股大痛,爬起來,捉住向下滑動的毛筍。筍有海碗粗細(xì),一尺多長,甸甸十?dāng)?shù)斤,樣若一枚炮彈,心中便如煙花盛開。
正挖得起勁,突然傳來一聲嬌叱:呔!哪來的討債鬼,敢偷我家的毛筍?
我嚇一跳。抬頭見是個女孩,提著支烏梢,頭發(fā)如遭雷劈,爆成一團刺毛,穿一領(lǐng)紅色蝙蝠衫,著牛仔褲,勒得腿如一雙筷子,遠(yuǎn)看去,像支棒棒糖。扭記扭記走過來。我識得郁叔家人,"棒棒糖"不是,便橫他一眼,繼續(xù)挖。"棒棒糖"顯然驚到了,烏梢敲敲我的背說,喂!說你哩,還偷。
我一掌撩開烏梢嚷﹕郁叔讓挖的,你誰???"棒棒糖"咯咯一笑說,小討債鬼,你挖錯了,這是我家的。小胖一聽,緊張起來,忙掏我口袋里的紙,對著畫左右一比劃,臉唰地紅了,輕聲說,倒灶倒灶,是不是弄錯了。臉?biāo)查g移步換形,開出花來拍馬屁:阿姨,不挖了不挖了。"棒棒糖"烏梢敲地兇小胖:我老嗎?老嗎?叫小姐姐。轉(zhuǎn)頭又罵我,你橫???!偷這么多筍,抓你去坐牢。
我說大不了我們買。"棒棒糖"噗呲一笑,手扳住一支翠竹,環(huán)竹哧溜轉(zhuǎn)一個圈,蝙蝠衫便鼓起來,露出小小的蠻腰來。又哧溜轉(zhuǎn)一個圈,把蒜瓣似的屁股扭一扭,頭一仄,手向前一攤:好呀,十塊,拿來。
我摸摸口袋,有個鋼镚兒,孤家寡人待著,心中尷尬,不再吭聲。"棒棒糖"俯首莞爾,烏梢敲敲毛竹,眼珠子油珠似溜來溜去,口中念念有詞:小楊、小馬、小牛……我要五支筍,抬到山下去,這事就算了。多的還送你們。我說你家開養(yǎng)殖場的。"棒棒糖"俏臉一黑,小胖忙說好的好的。
扛著這五支大筍,累的氣喘吁吁。剛到路邊,見郁叔提著飯盒走來。"棒棒糖"老遠(yuǎn)就叫,舅舅,我挖了五支,這倆伢兒真好,堅持送筍下山?;仡^向我一擠眼,高聲說,謝謝??!小朋友。
后來得知,"棒棒糖"是郁叔的外甥女,也是來挖筍的,自個懶得挖,詐了我倆。小胖恨恨罵,這白骨精!走路扭記扭記,早晚讓大圣一棒打死。
回來路上碰到大麻煩,蛇皮袋經(jīng)不住重壓,粉碎性解體。毛筍有十來支,徒手只能抱倆,且很不好抱,筍皮滑不說,還有毛刺,刺到了,皮膚一片紅癢。眼見紅日西墜,而行程尚遠(yuǎn)。我倆面面相覷,就想棄而不取。走了幾步,終覺不舍。忽然我憶起沙和尚的骷髏項鏈,大叫有了。便去鋤來一些細(xì)竹,劈去旁枝,從筍尖皮厚處穿孔,扎成一串,即可肩上行走。小胖笑說我是妖怪投胎。
遠(yuǎn)路無輕擔(dān),下得山來,我倆已累成狗,天也黑透。這才記起郁叔忠告,心中暗暗慚愧。?好在遠(yuǎn)處有手電光柱亂晃,間雜我和小胖父親的呼喊。小胖語帶哭聲應(yīng)一句,腳下一軟,稀泥樣癱在地上。
毛筍挖回后,炒吃了一些,大都焯水后曬成筍干,收在青瓷壇里,慢慢吃。
毛筍肉質(zhì)雖厚,汁水豐盈,但纖維較粗,炒吃每每肉老,且有一股淡淡澀味,鮮筍一族中,屬于草民界層,格不高,大路貨。但毛筍干燉五花肉,倒是一例體面味道。稍粗的纖維飽汲肉汁,令筍干口感飛躍,用來下飯,很好。而最美的是油悶筍尖,片點臘肉置于其上,蒸后筍白如雪,臘肉玫瑰紅,看去色味俱佳,既屬家常菜,亦可招待貴客,一箸下口,春色入懷。
春天不期而至,鮮筍亦已列市,老饕的十指,又該大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