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漂亮女人愛打扮，愛笑愛氣難趁意，往往愛耍不論理。卻不知因此會生災，禍到臨頭后悔遲。
　　 當然，也不能說萬事無例外。上半年村里喪了位好姑娘，就與她們不一般。
　　 姑娘名叫葉榮麗，很漂亮，剛滿十九歲，含羞草一般。她是在一條干水的河橋底下被發(fā)現(xiàn)的。當混頭給她合上雙眼，穿了衣服，最后，她靜靜地躺在棺木被送去下葬的時候，一路上嗚嗚咽咽跟來的混頭喚她一聲，突然血氣咔喉。他雙眼一黑栽入墓坑。當時，周圍的人看了都是哭。
　　 姑娘是被奸殺的。臨死前那惡賊把她身上的衣服扒個凈光。如此殘忍，尚或其中有一點是屬于姑娘的過失，事到如今，鄉(xiāng)親們也不會因為公安局沒能破案而感到痛心疾首；是她的爸爸身患癌癥在醫(yī)院躺著，眼看時日不多，孩子那天下午回去給他拿衣裳，拐回來的晚了。結(jié)果，在家的媽媽想著孩子去了醫(yī)院。病床上躺著喘息的爸爸又想著孩子是在家里沒有來。臨死的爸爸當時是可憐自己的女兒太勞累，心想著就讓她在家里歇歇吧。誰知他就在那天夜里也死了。
　　 今天早晨村里又傳出新聞，說住在村口的張花家的三畝玉米剛開始抽天纓，那么好，卻在昨晚被人用圓頭鐵锨全部砍斷，亂七八糟地扔了一地。
　　 一下子損毀三畝莊稼可惜人。到此刻已經(jīng)七點，這件事整個村子都傳開了，可那張花卻仍在家里睡大覺。
　　 張花，這位村里有名的破女人，她長的實在太漂亮了。昨天傍晚她還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城里的姑娘那樣露臍裸肉，把內(nèi)褲頭翻在外邊穿，先是站大街上和幾位男同志說說笑笑，繼而便把他們領(lǐng)回家分別高興了一回。
　　 正巧今天星期六，張花的兩個小女兒不上學，也沒有起來叫鬧。她這會兒正睡到得意之初，突然被人喊醒告訴她這么一件事，你看她瞌睡驚飛，一撂蓋被光身坐起，眼睜圓圓：“真的嗎？”
　　 “不相信你、你你自、己去看，看看！”
　　 張花相信。因為此時站在她床邊的是自己的老相好結(jié)巴。結(jié)巴急得紅頭漲臉：“你你，快點兒！”張花趕緊披了衣服穿上鞋，跟上他急急向外走。到地里一望，她渾身一軟蹲地上放聲大哭。
　　 俗話說貓過冬狗過夏，新媳婦過罷三年鬼都害怕她。再說這張花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你看她坐到那兒十輩八輩地罵開。她一直罵到口干舌頭硬，卻只為距離村太遠，再望望身前身后仍然只有結(jié)巴一個人在耐心聽，太泄勁?？伤鋈恍盐蜻^來，牙一咬高喊：
　　 “二混頭，我日你萬奶奶呀！”罵罷這一句她便站起來，拍掉沾那一屁股土，到鎮(zhèn)派出所報案去了。
　　
　　 二、
　　 混頭這個名字，本來就不是很好聽，剛才又被人提全了開罵，這足證明人家真是氣急了。
　　 對此，混頭也是無可奈何。
　　 怨只怨他在改革開放中太時髦，男孩子留個長頭發(fā)。惹得村中的大伯和小叔子們都是笑。說你看你，男不男，女不女，是個二混頭！
　　 一句話如吞食面甜瓜，那一會兒咽得混頭兩眼直白瞪?？墒?，忽然間他牙一呲又笑起來。
　　 因為啥？因為有一天他到城里去閑耍。大街上碰到一個朋友手牽條狗像頭牛。他好奇，走上前問。朋友說那狗是美國貨，一頓能吃十一個熱饅頭，再喝一大盆稀米湯，狗名叫“大奔”。
　　 誰都知道他也叫大奔——趙大奔！他說我的奶奶呀，你咋恁會給狗起名呢？他的朋友叫劉軒。他說你咋不給狗起個名叫劉軒呢？想著這件事萬一傳回村，被那些大伯和小叔子一聯(lián)想，誰不改口喊他個美國狗，那都是菩薩。他說：“你是想讓我當個狗漢奸？”
　　 當時搞得那朋友一愣，繼而便笑了。朋友說有氣你去罵美國人，不怨我。他說我去罵鬼，人家聽不見。我還是再想個好名兒，給自己做備份。
　　 農(nóng)村人都這樣，一個大男人若沒個外號搭配著，讓人家心里癢。只是，要起個啥名會比這個狗漢奸好聽呢？
　　 那些日子混頭天天琢磨，夜里睡不著。雖然在外面他也經(jīng)常給別人送外號。他看人家白，就喊人家白眼狼，看見人家黑就喊黑驢蛋。然而現(xiàn)在輪到自己頭上卻想不來，愁死人。
　　 “奶奶！”到現(xiàn)在終于有了。這便是當初他呲呀那原因。心里說：“好了，二混頭！”
　　 就是從那開始，他忽然覺得自己男女廁所都可以進了。
　　 那段日子，常有一群村娃娃跟在他后面喊：混頭混頭二混頭，男不收來女不留，坐站尿尿人都看，揪住耳朵去玩猴。就為這，惹得榮麗也是笑，說看你多好!
　　 從此，二混頭便被叫響。后來有人嫌這仨字太麻煩，就在前面去掉一個二。便成了現(xiàn)在的混頭：頭發(fā)也剃短了，衣裳也穿干凈了。
　　 不過，還是那句老實話，識人不能單聽說，還得看人心。你別聽混頭名不好，其實他可勤快，還孝順。就講榮麗吧，她可是全村最有主見的好姑娘。村長家那么有錢，她活著的時候，村長為了給自己的兒子挑個好媳婦，曾幾次托人去提親，都被她一口回絕掉。
　　 村長的兒子叫歪子，心可黑.
　　 相反，混頭家里有困難：他的爸爸媽媽都到外國去打工。他的奶奶有病躺在床上不會動。
　　 榮麗只愛他一個男孩兒家，自愿留下來照顧多病的奶奶。白天，他給奶奶端屎倒尿洗衣裳。夜里，他和衣躺在奶奶床邊上，直把奶奶侍候得如今都能下床走路做碗飯。這件事奶奶到街上都不敢給人提，張嘴兒都是哭。
　　 平常一有空，混頭就會到村長家里去打工。村長挪用著上級批給村里的各款項，做著大生意，可方便。
　　 但是，混頭現(xiàn)在變壞了。自從榮麗死，他覺得活著沒一點意思,整天失魂落魄。那些日子，混頭常常一走到?jīng)]人的地方就放聲哭。
　　 慢慢地，葉大嬸瘋了。他也學會喝酒賭博了。
　　 從此，混頭不但成了醉鬼和賭客，他還嫖------記得那一天雨下的瓢潑大，他喝醉了,自己從村外回家來，走著走著摔倒在路邊的泥溝里。
　　 那時候，他就像死人一樣躺在泥溝里任憑大雨澆。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被村里的這個漂亮女人碰見。
　　 他也記不大清楚當時她是怎么把他弄回了家。他只模模糊糊地記得她給他脫掉濕衣服烤著火。她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蓋上被子給他暖。他還記得當時好像很感激，喊了一句嫂子什么的。
　　 便是在那個晚上，這個漂亮女人借著他那酒勁，給他搞上了關(guān)系。
　　 到第二天，當混頭知道整個一夜，自己年邁的奶奶冒著大雨在村外的小路上一跐一滑走，哭喊著他，直找到大天亮。天亮后待混頭回到家，聽見年邁的奶奶哭喊一聲我的孫兒啊,暈過去，一時他頭往墻上碰。
　　 然而，親人的喪失，邪路的入門，此時的混頭已經(jīng)管不住自己。到了第二回，這漂亮女人便向他要錢花。一次一百塊，還不能賒賬。
　　 不賒就不賒，從那，混頭總是提前把錢準備好，一次更比一次給她送得勤。還有，那一回她的二丫突然患急病。他看到她哭著抱住二丫朝村衛(wèi)生室跑，他還額外借給她三千塊。
　　 竟不想這三千塊錢至如今會成了禍根。
　　 下午三點鐘，歪子，大順，結(jié)巴還有混頭。他們四人正在村長家新開張的娛樂室里打麻將賭博，忽然，鎮(zhèn)派出所的張副所長和小馬出現(xiàn)在門口，把門給堵死了。
　　 小馬大家都認識。他是這個村里的包村民警不常來。這時刻他笑呵呵地說：“好，全齊了，弟兄們請吧？”
　　 四個人立時有三個嚇得改變了顏色?；祛^說：“我得先去解個手。”
　　 小馬說：“可以，請先把賭錢掏出來放在桌子上，去支援災區(qū)?！?br />　　 混頭說：“我沒錢?！睆埜ＫL臉一黑講：“老實點，我們可有權(quán)搜查你！”
　　 一聽這話，其他的兩人慌忙里外翻著衣兜掏。歪子不在乎。他一掏一大把。小馬上來要搜混頭?；祛^眼一瞪說：“小心！”
　　 小馬就笑，說：“我清楚，干我們這一行，一不小心命沒了。只是挨幾捶沒關(guān)系，小意思，你還是趕緊往外掏吧。”
　　 這小馬說的是前些日子混頭他們到外村去聚賭，幾天幾夜沒回家，那一回歪子輸?shù)脩K。到最后歪子他老婆親自到派出所去告，當時小馬把混頭也逮進了派出所，罰他一千塊錢他心里有氣，后來他暗中指使人在電影場中誣賴小馬踩了腳，一連打他幾捶,這件事混頭一直不承認。
　　 “混頭，現(xiàn)在你沒辦法了吧？”小馬笑著把他身上的錢搜得一分都不剩。也只怪這個村子實在小。小到有點事別說一傳十，哪怕是十傳一，剛這么一小會兒功夫，整個村莊可都傳遍了。
　　 望望頃刻間跑來多少人。當然，趙奶奶也夾在人群中。因為她的孫子趙大奔也被抓住了。
　　 這時候，小馬在前面正引導著隊伍向警車走。張福所長在隊伍后面押。聽兩邊的村民說著：我們村人命大案也沒見你們這么急。抓個賭博罰錢花，看你們跑多快。
　　 人為財死呀。
　　 鳥為食亡啊。
　　 反正是說著人走著，誰也沒有攔阻誰。就在這當，突然“咚！”地一聲響，后面押隊的張福所長腰間挨了一磚頭。砸得他一個踉蹌，差點栽個狗啃屎。
　　 后面有人開始笑。笑得嘎嘎地，是葉大嬸。那葉大嬸拍著巴掌喊：“砸住了，看我砸住他了……”
　　 想想把張福所長惱得。待他站穩(wěn)，一步上前抓住她，另只手便從腰間拔出了手銬。瘋子害怕了。她眼里閃著淚花，可憐巴巴地望著大伙：“逮住我了，逮住我了-----”
　　 這時候，站在瘋子身邊的趙奶奶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直磕頭.她嘴唇哆嗦著哀求：“她、她不是故意，可憐可憐，饒了她吧。”年邁人哭起來。
　　 張福所長余怒未消，道：“這還不算故意？這-----”他忽然打住，講不下去了。因為人群背后有位年輕村干部擠了過來，眼瞪得牛蛋一般大，惡狠狠道：“松手！”
　　 張福所長心里很清楚這個村子的情況。他知道這個村的支部書記很懦弱。也知道如今鄉(xiāng)下的支部書記都怕得罪人。他們?yōu)榱俗约耗芷桨?，往往提拔那些村中的大賴種做幫手。從而讓這些大賴種去管住村中的那些小賴種，有時甚至不顧法。
　　 張福所長心里有些怕。當然，這時他只是害怕自己下不了臺，而不是害怕他們會造反。因為砸他的人，他們自己的責任，張福所長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于是他松開了手,說：“鄉(xiāng)親們放心，你們都放心，葉大嬸的案子，我們一定要偵破?！?br />　　 天地良心哪！
　　 他們四個人全部被弄走了。
　　
　　 三、
　　 今天被抓來的四個人不用講，混頭是個最大的嫌疑犯?？蛇@家伙嘴硬，一路上死活不承認。這時刻，大家還不知道派出所的劉所長已經(jīng)回來了。
　　 現(xiàn)在，劉所長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關(guān)住門。他臉黑著，就像人家挖了他家的祖墳攜寶逃竄了那模樣。
　　 要說這都是因為上午他到市局去開會。那副局長一上講臺就把他點將起來打立正，直到會結(jié)束。
　　 副局長是個大賴種！以往局里有不少同志都是這么講。其中不少人都說他仗著在那次收復失地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立下特等功，尾巴長到腦袋上面了,可賴種。到了今天上午，劉所長算是領(lǐng)教，也相信那些傳言了。
　　 那時刻他站得兩腳發(fā)麻汗流浹背?？匆姼本珠L恨得直咬牙,說：“半年不能破一案，像你這樣的狗熊兵，屢屢完不成任務(wù)，要是在戰(zhàn)場上，我早把狗頭給你擰掉了------”
　　 誰聽聽，這像市局領(lǐng)導說出的人話嗎？賴種！
　　 相比之下，他感到老局長真比他強到了天上頭地底下。開罷會，老局長還擔心他心里不好受，出來攆多遠叫住他安慰，說：“小劉，不就是半年沒破案，別難過。我再給你六個月，到時候如果還不能破案，沒關(guān)系，你干脆回家承包土地栽紅薯。豐收后推個烤車來這賣，也讓老子吃個現(xiàn)成不掏錢。我保證給你開綠燈。”
　　 說得小劉呲牙苦笑著謝過老局長。心里卻說你吃屎。那時刻他告別老局長回家走，不知該笑還是哭。要說這挨罵受奚落，劉所長都沒放心上。只因為這是公家的事。公家的事就是這個樣，你罵你該罵，我干我該干。
　　 只是，劉所長最擔心的還是家里的那個老女人。那老女人比自己的正付局長更賴種。她是老天爺。
　　 一想到自己的兒子大學畢業(yè)一年了，到現(xiàn)在還讓孩子自己去找活下苦力。一想到這他的心就像撕裂了。
　　 他也愛兒子。也知道輔助孩子的成長自己有義務(wù)。他想到這又是幾個星期沒有進過家。也不清楚孩子他們怎么樣。覺得無論如何，今天中午都要回趟家，順便也看看自己那老女人，別再把她氣病了。為此，他連飯也沒在城里吃，還想著要省幾個錢給孩子留下來。于是便忍著饑餓趕回來。
　　 一進門，老女人就說：“你還知道你有個家？”
　　 天地良心，當時他心里雖然那么憋屈，卻仍想給她唱唱那首歌：老婆老婆我愛你------
　　 可她根本不給他時間。一層陰云就打炸雷：“你說你兒子的事你到底是管是不管。你今天跟我說清楚，兒子這都畢業(yè)一年了，你讓孩子自己去找活跟著人家裝卸水泥車？你不嫌丟人，我還嫌臉紅哪！你說你是不是以為他不是你的親兒子是野種，你們公安局會做DNA，你趕緊去！”
　　 老女人越罵越難聽，竟說她還不如死守寡，現(xiàn)在是活手寡！
　　 聽會兒聽會兒他的心火往上升，而她也覺得單罵不過癮，于是兩個人開始打。不想這老女人越戰(zhàn)越奮勇。他們直打到兒子干活肚子餓了回來尋飯吃。那時他雖沒有看到這老女人身上有一塊紅半塊青，而他自己卻被老女人那一雙憋爪子挖得兩臉血。兒子一見起熱了，不愿意。他跑上來用身子護住，攔下他媽喊：“你是想把我爸逼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