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嗨,高椅嶺(散文)
行走中觸摸自己的心跳。
——題記
登上高椅嶺,我才知道自己錯了。
這次周末一日游,我沒什么期待,就當(dāng)走出戶外打個呵欠,或者推開窗戶吹吹風(fēng),畢竟局促一校之內(nèi),待在那男人當(dāng)?shù)罒熿F繚繞的辦公室,抱著本經(jīng)年不變卻依然要擺出一副初見模樣的課本死啃,日復(fù)一日,在學(xué)生稚嫩蹩足的作文里生生把自己活成啄木鳥的模樣,怕是任誰也要覺得憋悶。
高椅嶺,王仙嶺,有山有水有櫻花,路不遠(yuǎn),花費不多,當(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方便,于是打定主意要去了。至于發(fā)現(xiàn)什么的,沒指望,心想一個是尚未開發(fā)的處女地,一個是人力打造的森林公園,都不見經(jīng)傳,有什么好奢望的。
原本打算獨行,不想竟有了同伴。阿秀是我?guī)啄昵暗耐拢c我同齡,性格卻和我迥異,快人快語,為人熱情爽朗,與她談話,常有秋風(fēng)掃落葉之感。我性好靜,往往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天馬行空,可對外界卻顯得很是麻木,因此與她相處,我會有被席卷的惶恐,她說話的凌厲,眼神的霸氣,都讓我退避三舍。離開Z校多年,同事大多已自然疏遠(yuǎn),可一次偶遇,一個電話,一次加友,阿秀竟然熱情如初,讓我頗感人間溫暖。這次她得訊表示同去,我自然開心。
我一向守時,可這次卻出了差錯。明明記得是早上八點半,可臨走那天卻改成了八點,說沒說呢,許是說了,可我還真沒聽見,偏偏那天早上睡過了頭,偏偏打車又屢屢落空,所以等我趕到約定地點時,早已心急如焚的阿秀一聲“嗨,你終于來了”令我無地自容。也是,兩車人等我一個,難怪。一上車,車內(nèi)指責(zé)如萬箭齊發(fā)。我自知理虧,也不辯解,只嘿嘿笑說,不好意思,害大家久等了。末了,再加上一句,我可早餐都沒吃。大家聞言倒也收起怨責(zé),不再言語。領(lǐng)隊小軍做了例行簡介,交代了當(dāng)日行程,車內(nèi)氣氛輕松起來。一路上,阿秀乒乒乓乓說了很多,伶牙俐齒,本色不改,我縱然是木頭一根,也要被她的熱情催出新芽來。
郴州不遠(yuǎn),不過一個多小時,車便抵達(dá)目的地。這高椅嶺位于郴州市蘇仙區(qū)橋口鎮(zhèn),與資興市交界,下高速即是,相對而言,不算偏僻。我們的車停在山腳一處名為“媽媽味原生態(tài)農(nóng)莊”的飯店門口,算是集合點。下了車大家便隨領(lǐng)隊上山,考慮到腹內(nèi)空空,我進(jìn)店想買點吃的,不料卻連包子也沒有。走進(jìn)廚房,店員說,這個可以嗎?只見案上小半盆湯湯水水,里面浮著幾根剩面,那面被湯水一泡,成了寸條,一看喉嚨里便泛酸水。于是皺眉,轉(zhuǎn)身要走??砂⑿阏f,這里別無分店,將就著吃點。想想也是,腹空易暈眩,這可不是好玩的。
邊吃邊走,一路上行。有村莊,也有行人,可似乎與別處并無二致。
景點入口是一道木制牌樓,牌樓下方裝了鐵門,我們?nèi)r鐵門大開暢通無阻,想必這門也不過是個擺設(shè)。這牌樓實在是簡陋,四根木柱,幾塊橫板,“開”字型搭建,頂上蓋幾片樹皮,想是脫落的緣故,稀稀疏疏的,像是禿頭頂上的破氈帽。柱子與木板也都褪色得不成樣子,隱約見得原是漆了朱紅色的,大概當(dāng)初便是草草支起,如今風(fēng)吹日曬的,也沒人打點,于是迅速衰老。一句話,這牌樓在蒼白天空底下顯得很是寒磣。
也許時間尚早,來的人不多。路上見一人牽一黃牛似與別牛不同,一問,方知鬧了笑話,原來自己指馬為牛了。那人笑問,要不要騎馬上山?我也笑:想倒是想,可哪里敢?
再往上便見到了傳說中的丹霞地貌了。
不錯,這是丹霞地貌,與飛天山所見相似:光溜溜的黃巖,一撮撮的野草,如波浪起伏的地形,一望開闊,遠(yuǎn)處村莊如甲蟲匍匐于地。游客們開始舉起手機或相機捕捉鏡頭,可我難掩失望,心想這散落一地饅頭狀的山包就是高椅嶺?
壓軸領(lǐng)隊天使哥聞言笑而不語,我們繼續(xù)上行。
行至大半,腳下山勢驟然變了,我想我是行走在一條不斷扭動的巨龍的脊梁上了。這脊梁忽寬忽窄,忽平忽拱,幸好那天無霧,一覽無余,要是多霧日子,這龍想必是騰云駕霧一般,而我們無疑是要與龍共舞了。脊背兩邊是崖壁,下視,是一個個凹槽,與對面崖壁十指相扣直插地層,形成一個個幽深的大峽谷。那崖壁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壁上紋理清晰,該是雨水的汗馬功勞。有些地方明明是石壁,卻形如浪濤卷起,宛如壁浪翻滾。大約這龍定格前經(jīng)歷過劇烈掙扎,時而扭曲,時而舒緩,時而高拱,時而凹陷,激烈處只消兩步便是無底深淵,高昂時讓你感覺登頂便是淪陷。朝下走,腿軟;往上爬,頭暈;不走不動,環(huán)視四周,又如立轉(zhuǎn)動磨盤。下梁時前面有礦泉水瓶不慎掉落,幾個轱轆滾瞬間就不見蹤影,讓人看了心驚肉跳,擔(dān)心自己一不小心步其后塵。行至一脖頸處,心狂跳如鼓點,大腦缺氧,混沌一片,頭重腳輕,四周空無所依,那窄窄的通道好像變成了索命橋,不止是窄,還會搖晃,我有些站立不穩(wěn),再也不敢前進(jìn)一步,心想此刻幸好無風(fēng),否則怕是難逃厄運。
阿秀一旁著急,說要牽我過去,我連說不要。阿秀無奈,從包中取出自拍桿,怏怏自去,很快不見。眼看除了少數(shù)幾個癡迷擺拍的人還在,人越來越少。未必這次行程要在這里止步?我有些不甘,決定無論如何要克服這該死的恐高癥。
我將本來是單肩背的包斜挎了,手機裝進(jìn)包內(nèi),身體矮下去,深呼吸,以手撫心。我試著邁步,見鬼,我的腳似乎被黏住。我急了,自言自語:怎么辦,怎么辦?旁邊有人驚怪,問我怎么了。我不好意思笑笑,說這腦袋有點不好使,腳不聽使喚。那人一臉同情:這沒什么呀,有欄桿呢,很安全。為顯示所言不虛,他輕輕巧巧走了個來回。
我鐵了心要過去,必須過去。我命令自己,別胡思亂想,別東張西望,眼睛只看一線,連余光都收攏,等到再也沒人的時候,我終于橫了心要過了。
事實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我過了!
過了這脖頸一般的窄窄通道,要爬一段天梯。天梯窄且陡,往下看,恐一腳踩空,往上看,怕頭暈?zāi)垦?,結(jié)果可都一樣,跌落崖底。沒有退路,只好故技重施,與人保持相當(dāng)距離,專心致志,只看地不看天,認(rèn)真登梯。待登上崖頂,長吁一口氣:幸哉!
沿龍脊迂回行進(jìn),漸漸看清腳下走過的這高椅嶺的概貌。冠名高椅嶺,僅憑最高峰側(cè)看像一把高椅么?若果如此,未免有些片面。我想,遠(yuǎn)古時候,這里大概曾發(fā)生過一場龍蜥大戰(zhàn),幾番交鋒,巨蜥終是不敵,被老龍迂回困住,巨蜥伺機擺脫,老龍身形陡轉(zhuǎn),牢牢把持,巨蜥脫身不得,只好乖乖就范,千百年來,海枯干成潭,龍蜥也化身為石,于是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高椅嶺。借著峭壁上小樹的掩護(hù),俯視崖底深潭,只見潭水碧綠,迂回縈繞,水平如鏡,如翠紙鋪開,一絲兒皺褶都不見,也沒有半點浮物飄零。我是很想下水看看的,那水里是不是藻荇搖曳,魚兒嬉戲?是不是也可脫衣下水,暢游一番?可一路走來,竟找不到一條可以下水的路。莫非這片水域從未有人涉足?這水也從未沾染過塵世的污濁?我有些遺憾,也為之慶幸,我希望這份靜謐這份純凈永在。站在這高崖之上,拍客們紛紛選好角度,貪婪拍照。有人一邊嘴里嘖嘖有聲,說真是太像了,一邊用手指指點點,說這是頭,那是爪子。他們是那么的興奮,不愿放過這天賜良機,想方設(shè)法要跟這巨蜥合個影。我疑心腳下的巨龍和潭中的巨蜥也要被他們給弄醒了,復(fù)活了。
這高椅嶺可不只是險峻,裸露的巨龍和巨蜥并非袒露無余。就像大漢身上的毛發(fā),這擊之鏗然有聲硬邦邦的黃巖上竟然長出了草長出了樹,而且是這里一撮那里一撮,長在那些形如駝峰似的山頭上。眼下還是春寒時節(jié),我想再過一段時間,花開了,葉茂了,蜂蝶來了,鳥兒也啾啾鳴唱了,這里大概會更加熱鬧了吧。不過,這樹也是怪了,崖壁峽谷不長,偏揀駝峰高聳處盎然。那高崖之上能有多少土呢,可它們就是要長,鐵了心地抱團(tuán)生長,那樹甚至可以很粗壯,可以在根部生出許多枝丫來,宛如植物界的連體胎。什么杉樹、楸樹、茶樹、喇叭花樹,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都有,有的竟然還有粗藤纏繞,演繹出植物界的感人愛情來。我想這高椅嶺的靈氣不全在于峽谷中的深潭,更在于這硬邦邦的高崖上生長的樹的家族。叢生成林的自然是風(fēng)景,那孤單一樹靜立一旁的尤顯楚楚可憐,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可以讓它們那么頑強地在這荒山野嶺孤獨生長。
人道是,有風(fēng)景處,自有游人無數(shù)。事實上,還得加上一句,有游人無數(shù),自有生意人出沒,哪怕是這尚未開發(fā)的處女地。在那灌木稀疏的山頭,在那叢生簇長的樹林間,我先后見到了三個食品攤。攤位設(shè)置往往因陋就簡,就地取材,基本都是一個木棚,幾張凳子,一個爐子,一張案板。食物也簡單,無外乎是擺幾瓶飲料,煮幾個茶葉蛋或者玉米棒子之類的東西。守攤的不是婦女便是老者,因為天氣不熱,所以生意似乎有些清淡。不過呢,不得不佩服他們的眼光,他們駐扎的地方恰恰都是觀景的絕佳處。第一個是在高椅嶺最像椅背的山尖上,地盤不大,灌木細(xì)瘦稀疏。雖說這高椅嶺勝不在高而在陡,而此處正好崖高壁陡,觀景阻礙極少,環(huán)視四周,有一覽眾山小之感,游客到此,大都有振臂一呼的沖動。試想想,一呼過后回頭便有涼水清口,這感覺應(yīng)該不壞。第二個是在龍脊密林腹地,透過這些林木,俯拍那巨蜥深潭,回頭喝上一杯,應(yīng)該是無上享受。第三個據(jù)說是看巨蜥全景的最佳處,由此下去,崖壁陡峭,稍不留神,極易跌落山崖,所以預(yù)先喝上一杯,定定神,壯壯膽,大概是不錯的選擇。
來到第三個食品棚前,此處游客甚多,先來的后來的同來的都在這里聚集。前方順坡下去是一陡峭崖壁,再往前又是一處形如脖頸的窄窄通道。一樣的險峻,不一樣的設(shè)置,陡坡一側(cè)倒還有護(hù)欄,而狹窄通道卻沒有。下不下去呢?想,卻沒有勇氣。走幾步,退回來,再走幾步,又退回來,如此反復(fù)幾次,竟不敢前行。正在此時,阿秀不知從何處冒出,見我要下,連連勸止,說自己去過了,不過爾爾,時間不多了,該返回了。我不甘心,堅持要看,阿秀不樂意了,說我不信她,沒時間觀念,不顧別人感受,說著轉(zhuǎn)身就走,走幾步,又回頭看我。我猶豫再三,終不敵她的怨怪,于是折返。
恐高如我,當(dāng)算另類。事實上,同去的人們似乎很享受這險峻,不只是年輕人,就連那些如我一樣,已然不再年輕的大叔大嬸們也不甘落后,他們走到懸崖邊上,擺出振翅欲飛的造型,甚至口里吼吼有聲地大喊,他們似乎是在挑戰(zhàn)險峻,向險而立,與險同飛。每每這時我總為他們捏一把汗,擔(dān)心這一吼一飛會成訣別。
同伴阿秀一向無畏,想必勇氣不在他們之下,此番與我同來,也是委屈她了。
中飯在“媽媽味原生態(tài)農(nóng)莊”集體開席。與早上郁悶吃面不同,兩車人,八桌,每桌十個大菜,味道好,分量也足,大家吃得很是盡興,席間笑語喧嘩,盡管大多素不相識,倒也親如一家。
下午王仙嶺一行,我和阿秀依然各自逍遙,游山玩水,賞花撲蝶,倒也自在。
返回途中,我說起此行遺憾。阿秀爽朗大笑,說你看到的我都看到了,你沒看到的我也看到了,我該拍的都拍了,該拍我的也都拍了,此行無憾。
這話我信,和以往一樣,信一半。只是霸道如她,如今也少了當(dāng)年鋒芒,這倒是有些意外。
不知何故,耳中有一個聲音久久回響:嗨,高椅嶺,我們來了!
我想,那聲音如此響亮,大概是因了那“們”字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