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須臾】夜后來很黑(散文)
一
曾祖父年輕時相貌生得好,性子又溫順,鄉(xiāng)壩里面夸人的詞匯向來貧乏,這一個好字,便足以概括所有,就好比是那鳳凰山頂?shù)囊豢盟桑秃帽仁悄敲狡抛炖锏臍⑹诛?。這好若放到了如今,也不知會迷倒多少風塵女子。奶奶說,曾祖父到了中年也還是一表人才,舉手投足,就仿佛那舞臺上的戲子一般。曾祖母福薄體弱,嫁過來操持家務沒多久,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正在風華正茂之時就撒手去了,留下了一個兒子。曾祖父一直沒有續(xù)弦,在當?shù)乜煞Q得上是君子。到我出生時,曾祖父已經(jīng)老了,頭上喜歡包一條手巾,很有苗族的風格,頷下留著發(fā)白的山羊胡,人一老仿佛就有了仙氣。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總會被一些人影響,尤其是親近的人。但親近之人又容易斷了聯(lián)系,像池中的藕,看似表面折斷了,情感卻難以抹去。曾經(jīng)的相濡以沫,在一個屋檐底下生活,寒來暑往,又送走雨雪風霜,一旦死去就再不會被人所提及。這是多么悲涼的一件事。人死如燈滅。如同一節(jié)藕,沉入了黑暗的淤泥里,默默地開花結子。同所有終老蓬蒿間的鄉(xiāng)間老農(nóng)一樣,曾祖父這一生卑微,渺小,沒有人為其立碑刻傳,自然也沒有功績可頌,豺狼當?shù)赖呐f社會,要么殺身成仁,要么遁世避禍。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前,都作為云、飛鳥、河水,千百次生活過;都作為陽光生活過?!保櫝恰额櫝钦芩间洝罚┰娓冈谑赖臅r候,通貨膨脹,糧食緊缺,全家跟著忍饑挨餓自然是少不了的事,但亂世之中,曾祖父從不會鼓吹人生沒有希望。村子里好吃懶做的人多了,就結伴去逃荒,有的就向省城的方向沿路討飯。八百里秦川,竟然一步一步地真就用腳走了過去。來到了省城,真就做了討口子,再沒有人愿意一步步重新走回到故鄉(xiāng)。
一旦生存受到威脅,人真的就全沒有了人樣?!对娊?jīng)》里有一首古老的民歌,是這樣唱的:“相鼠有皮,人而無儀。相鼠有齒,人而無止。相鼠有體,人而無禮……”腳下的路,終究得靠自己來走?;蛟S,從此時起,曾祖父就預感到了命運的無常,拋下了儒家的綱常,開始親近起難以捉摸的玄學與命理來。
阿爾貝·加繆說,所有偉大的行為和偉大的思想,都有一個荒謬的開始。曾祖父后半生喜歡周易之道,每每于辭舊迎新之際,嘴上總愛嘮叨幾句天干地支,流年運程,在電視機還未普及的年代,就仿佛欽天的管事。一九七九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過去了三年。那時節(jié),曾祖父的小孫子剛剛滿歲,名字是爺爺起的,喚作定國,這名字中規(guī)中矩,但曾祖父頗為不喜。曾祖父想另起一名,卻拗不過爺爺?shù)膱猿?,加上孩子已大,只好擺手作罷。
對于曾祖父大搞神迷六道,父親尤其反感。八十年代往后,大家伙兒不再批斗封建迷信思想,曾祖父也越發(fā)顯老了。五十出頭的爺爺是村里出名的能人,干活既勤快又細致,又舍得下力吃苦,任誰從菜地經(jīng)過,都要夸一句爺爺莊稼侍弄得好。曾祖父是一介文人,老邁年高,便手無縛雞之力,家里家外由著爺爺打理,無事可做,就在家里看不知何處尋來的偏方秘本。不知何時,這看相的名氣便漸漸大了起來。先是圓光尋物,再是起屋落梁,既而婚喪嫁娶……
雖然并非完全靈驗,但這已成為了曾祖父晚年最大的樂趣。
二
為了表示對曾祖父的尊重,同時也為了證明在下并非信口開河,免教同村人看了笑話,此處必須要用具體且鄭重一點的方法來表達,在陜西省安康市漢陰縣城關鎮(zhèn)中堰村這塊土地上,我的曾祖父在余家河的上游,劉家崖的對面安然度過了他的晚年生活。
曾祖父一生無官無職,少年雖讀過私塾,但清廷式微,時局混亂,可謂潦倒了大半輩子,晚年卻因這九流之術受人尊重。
命運有時真是神奇,無法安排,更無從解釋。曾祖父無病無災,壽終正寢。在村人看來,這真是莫大的福分。在我們村子里,不少行將就木的老人們被病痛折磨地始終咽不下那一口氣,躺在床上夜夜呻吟著,飽受煎熬,而我的曾祖父,這位我命運深處的引路人,只因為在暮色中順著門檻滑倒在地上,第二日下午便快活地撒手去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
如此利落,如此灑脫,沒有給一眾后人留下床前伺候的機會,哪怕僅僅只是一日。以致于現(xiàn)在在火爐旁跟長輩談論曾祖父,皆是一臉懷念的樣子。相比之下,父親極少與我談及曾祖父,大抵覺得我年輕氣盛,絲毫不懂世道的艱難,又或許是因為不好重提當初的忤逆,我所知的往事便皆由二叔與奶奶嘴里聽來。
——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夜晚。月明星稀,貓頭鷹在學校后的叢林中陰森地叫著。這是星期四的晚上,就和平常一樣,有很好的一輪月光。我遠在鳳江上學,宿舍早早停電了,母親在一盞煤油燈下批改著作業(yè)。銀白色的月光靜謐地照在窗前,我忽然心潮澎湃起來。
煙云之上,有人在向我召喚。
如同神諭的降臨,一股回家的念頭瞬間被冰涼的月光所喚醒。這一夜竟然失眠了。第二日,母親原本打算帶我去外公家,回頭看我火急火燎的樣子,便只好去鎮(zhèn)上搭車回了漢陰。當時信息傳達極為不便,且并未有電話可以隨時聯(lián)系,我與曾祖父之間卻仿佛心有靈犀。星期五的下午當我放下書包,從百里之外奔到曾祖父的床前,高聲喊叫了一聲太太(漢陰習俗,將曾祖父呼為太太,曾祖母呼為太婆)時,他不僅微弱地應了一聲,還費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一刻鐘后,曾祖父臉色紅潤地走了。正是暮春時節(jié),家家戶戶準備耕田插秧,守在床前的有爺爺,有大姑父,有父親,有三叔,有小叔……在暮色蒼茫的時候,最后二叔牽著?;貋恚霉煤湍棠桃呀?jīng)為曾祖父穿好了壽衣。
曾祖父有兩個兄弟一個兒子五個女兒,這每一門都人丁興旺,孝子孝孫們擠滿了庭院,再然后是遠方的舅爺舅婆,姑爺姑婆,各路的叔伯姑嫂也相繼趕來,戴長孝的排了長長的兩列,一夜之間,我也因此有了十幾個同齡的玩伴。在高大的席棚里,流水席接連擺了三天。曾祖父的突然去世,預示著四世同堂的倒塌,而劉氏族人們齊心協(xié)力的場景也從此一去不返,漸漸顯露出凋敝之象。
兩個歌師唱了一宿的孝歌,父親捧著曾祖父的靈位,跟隨著道士走在附近的路上。開壇取水,蕩穢揚幡,這真是一場莊嚴的法事,因為觀者浩蕩,道士手上的動作也極具威儀。父親長袍及地,我學著父親的動作,如同三年之后我捧著爺爺?shù)撵`位,香燭氣息貫穿了我的童年。
其后漫長的午夜,我攤開雙手,常常坐于自己的掌紋之上,看著亂若流水的紋路,會飄向何方。
三
曾祖父自然為我看過相。他比父親更清楚我的生辰年月,他將我取名為朋,來源于手底下那本古老的書。曾祖父臨終時,將這本書送給了姑爺爺,姑爺爺繼承了曾祖父的所學,開始繼續(xù)在民間為人看相。
在一個深夜,曾祖父摸著我的額頭,扭頭對一旁烤火的爺爺和父親說,這娃兒命犯七竅關,要在七歲之前祭拜將軍箭,不然日后會有災禍纏身。父親那會一心練拳,對于這套說辭自然不置可否,爺爺猶豫了一下,也沒有搭話。向來嚴肅的曾祖父到底還是與我開了玩笑,在一次酒席上,他端著酒杯,當著所有親戚的面,說他的玄孫命帶賭運,事業(yè)坎坷。如今我逢賭必輸,早早熄了賭博之念,有份工作,卻是勉強可以糊口,也算對家里有了個交代。
細思量,有些人在牌桌上執(zhí)迷不悟,有些人于文字里九死不悔,有些人在愛情中孤軍奮戰(zhàn),多少都與賭有關。后來的某一天,我翻開窗臺上泛黃的《易經(jīng)·雜卦傳》,看到了幾行熟悉的字:
《復》: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利有攸往。
《彖》曰:復亨,剛反,動而以順行,是以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利有攸往,剛長也;復,其見天地之心乎?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復卦的圖案很神奇,一根陽爻在下,其余全部皆是陰爻。上卦為坤,下卦為震。我反復揣摩著“出入無疾,朋來無咎”這句話的含義,我把這看成了長者對于后輩的祝福。
想起老家舊時有一個頗為迷信的說法,大凡新生的嬰兒,總要找本地算命的瞎子先生排一下四柱(生辰八字),看看小兒有沒有犯什么關煞,以便防范于未然。曾祖父眼既不瞎,耳更不聾,大約是近則不遜的緣故,本家人不信邪,族外人一時間倒是趨之若鶩,每每在祖父面前,總是流露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在我出生十幾年前,新生小兒極易夭折,夭折的多是女嬰,漢陰縣城便流行拜干爹干媽,即在清晨將命硬的小孩置于十字路口,誰出門的早,第一個遇上了即為孩子擋去了煞氣,自然也成為了孩子的干爹干媽。我也曾拜過,但已十年無有聯(lián)系,只記的那家姓吳,住在學校附近,有一個孩子與我曾是同學,在深圳打工,僅此而已。
我的額頭有一道狹長隱秘的傷痕,幼時跳脫,愛與人追逐,不慎將頭磕在房前的石階上,縫了四針,這似乎嚇壞了爺爺。他在我兇猛地啼哭聲中想起了曾祖父的話,匆忙上街買好了香燭與瓜果,屢屢催促父親。就在我六歲的一個深夜,父親背起熟睡中的我,跟隨爺爺在一座火車橋下擺好了香案祭品。時間過于久遠,我已忘了當時的情景,只隱約覺得有一個晚上風很涼,夜很黑,火光中有熟悉的香燭氣息。此后我果然安然無恙,卻常常在夢里遇見群山。在漆黑的夜幕下,我仿佛是一只沾染了巫氣的山鬼。
腳踩著大地,我忽然發(fā)覺得我的靈魂一直都在流浪。夜晚在一瞬間變得深沉似水。我打開身體里的源頭,有成千上萬的殘念噴涌而出,它們擠滿了夢境,黯淡,沉默,像一面生了銹跡的菱花銅鏡,開始變得渾濁不堪。
日子疊著日子,丘陵高聳于我的眉心。
四
如今在我的家族里,老一輩人已經(jīng)凋零殆盡。幼時,爺爺對我最好,也去得最早。與病魔斗爭了兩年,終究還是倒在了七十歲的門檻上。爺爺死于肺結核,這病在當時的鄉(xiāng)村屬于不治之癥。爺爺去后的數(shù)年間,家族里的老人們仿佛是約定好了一般,然后是小爺,小婆,二婆,最后一個是二爺。二爺是在一個冬夜里走的,上廁所時一口氣沒有上來,一聲不響地坐在馬桶上,第二日待定松叔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冰涼。這真是離奇的死法。與曾祖父的離世有驚人的相似,巧的是,這對叔侄俱是長壽之人。二爺?shù)降讻]有曾祖父的福分,他的兩個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反目成仇。
每到天寒地凍時節(jié),死亡便開始在村里盛行。如今,只有奶奶住在曾經(jīng)的老院子里。薄薄的兩扇門,仿佛隨時都可以被風吹開。發(fā)黃的木窗戶上,有黑貓?zhí)M跳出,這貓兒養(yǎng)了很多年了。我每次過年時回去看她,有時手里沒有顧得上提東西,她也不在意。上了年紀的奶奶常常會神思恍惚,說我看書時像曾祖父,一會又說我的脾氣像爺爺,卻從不說我像父親。她對我的好,是發(fā)自肺腑的好,擔心我在外面吃苦,每次都要拿錢給我花。奶奶有一個落了漆的木箱子,誰也不知道她在里面悄悄存著一筆錢,她讓我?guī)退?,一千一千的疊好,攏共攢下了一萬四千八。這是奶奶一生的積蓄,她說等死后要留給幾個兒子。我就勸,別想那么多,兒孫自有兒孫福,現(xiàn)在政府好,補貼多,您拿著錢就吃好一點,樂意買什么就買什么,不要再把日子過得那么苦。奶奶不聽,每日里依舊是粗茶淡飯。村子里掙錢的地方少,花錢的地方多,她常對我們說,爺爺是個沒福氣的人,一輩子真是苦過來的,一席話說得大姑眼淚汪汪。奶奶吃的苦不比爺爺少,她的眼睛已被柴米油鹽熏得不成樣子了。
大年三十,我和父親一大早給曾祖父上墳。墳墓在莊稼地里,往下俯視,一面是余家河,一面是小溝槽,環(huán)山繞水,附近民房多已拆遷,是一處清凈地方。這是曾祖父生前為自己找好的長眠之地。爺爺?shù)膲烆^比曾祖父的略矮,后來某一年清明,父親他們把我沒見過面的太婆的墳也遷了過來。這里陸續(xù)葬著曾祖父一家三口,曾祖父再不會孤獨了。
或許,在曾祖父漫長的一生里,壓根便不知孤獨為何物。
曾祖父常說,丁酉年屬雞。天干丁火,地支酉金,酉金為丁火之財。傳統(tǒng)歷書上的說法,雞有司晨之大德,比起上一年,流年總體還是好的。我雖然很想擺出算命先生的架勢,在天橋上找個熟人攀扯一番,卜上一卦,但術業(yè)有專攻,想吃這碗飯,一來骨骼要清奇,二來眼光要獨到,三來家學要有淵源。我一樣也不沾邊,若是曾祖父晚走幾年,或許能學上兩手,但悟性太差,也就是資質愚鈍,天干地支都能背錯,曾祖父不愛搭理我,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似乎這成了一個慣例。新的年份總比舊的要好,但就在彈指間,曾祖父也去了十幾年。墳頭的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如此反復好幾茬了。那些陳年舊事卻從來不曾走遠。在我尚不懂死生為何物的年紀里,曾祖父就已在我的視線里淡去,像一個影子融進了黑夜里。我以為能夠忘掉一些人,卻并不能做到,我始終控制不了回憶的走向。墳前的艾蒿還可以砍倒煮水泡腳,而曾經(jīng)朝夕相伴的人一旦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我慢慢憶起一個老者對一個后生威嚴的訓斥以及無言的慈愛,我漸漸明白了這其實就是思念。是骨血,是親情。是嚎啕。夜晚從此變得很黑,有一種哀傷在里面生長,落地生根。一切來自冥冥還將歸于冥冥。一切來自須臾還將歸于須臾。
命數(shù)這回事,太過于虛無縹緲,誰又真正能夠說得準呢。春日的布谷鳥兀自在藤條上跳躍著,山野愈發(fā)顯得寂靜而冷清,我驀然想起了一句詩: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你不是孤兒,亦不是弱者。肉體不堪一擊,然精神永垂不朽。
閱完此文,必有共鳴。編文來遲,甚歉。
深夜編文,遙謝不表。
這樣的文字適合晨讀,幸好我醒得早。
柳約的文字細膩,也很傳神。細讀,一位老者的形象躍于紙上。再品,一種思念沉入深深的夜……
O(∩_∩)O三克油
第一節(jié)的名言警句如蛇足,成事不足 敗事有余。
內(nèi)文瑕疵之處甚多,有畫蛇添足之處,切作下酒菜可好。
柳約君,丁酉年,可是個好年頭。因為,有個好開始。
遲復為歉,遙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