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老家年俗(散文)
小時候,最盼過年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過了小年,三個舅舅家的黑豬連哭帶嚎地被攆出了欄兒,攆到了外公家門前的水泥坪上。大舅家的爐灶盤在東邊的角角里,一人多高,四周糊的稀泥是大舅在田里挖的,里面摻雜了不少的稻草。家家的爐灶都要等到三月份開春后才能拆,過幾天做糍粑、釀米酒都能用得上。
舅舅家的年豬屬三舅的小,毛重不到二百。三舅媽每年要喂兩頭,一頭賣錢,一頭留著過年。三舅家拖兒帶崽四個,嘴巴子多。三舅閑下來,用唾沫子卷“喇叭筒”,他抽不習(xí)慣城里的洋煙。三舅賣豬肉的錢,一分一厘全擱在里屋的柜子里,上了鎖,等著秋天開學(xué),好給學(xué)堂老師送去。
外婆家的豬殺得最晚,每年都捱到臘月二十九。外公說:干良、榮寶還沒進(jìn)屋,豬殺早了,下水留不住?!案闪肌笔俏野值拇竺?,“榮寶”是我媽的乳名。我們那,喜歡在人的名字后面綴上個“寶”字,我也有。見了面,細(xì)伢仔扯了脖子喊我:“岳嗯寶”,親切得不得了。
“死豬不怕開水燙”,一頭豬得燒四五大鍋水。褪完毛的豬架在靠墻的樓梯上,象銀寶才剃的光頭,雪白……雪白,直晃眼。大人在豬的腳腕上豁出一個小口,往里伸挺棍,挺棍有四五尺長,三捅兩捅,大舅蹲下來,對著豬腳猛力吹。那時候我才四五歲,想不明白:為啥不對嘴吹?一雙腳成天在豬粑粑里踩,要多臭有多臭。跑去問外公,外公用大煙袋戳我的額頭,悻悻地說:人——嘴巴小,豬——嘴巴這么大,驢唇哪能對得上。
大人“精怪”,常貓在一起“吃獨食”,今天在二舅家,明晚上又挪窩到了大舅、三舅家,打“游擊”,事先一點情報都不透露。切一碟熟豬肝,炒一盤肥腸,肥腸里放一羹勺甜酒,蓋上鍋蓋,燜一小會,香味串到我們睡覺的閣樓上,連哈拉子都淌出來,忙穿了衣裳,蹬了褲子,混入到革命隊伍之中。
外公喝酒很少就菜,他有辣椒蘿卜或者一點霉豆腐就行。外公住的村叫“明星村”,自家釀的谷子酒、紅薯酒有一個“高大上”的名字,叫“明星大麯”。一壺大麯哪能夠,二舅媽掀簾子,進(jìn)里屋,進(jìn)進(jìn)出出三四回。我們那不興喝急酒,九錢的杯,由著性子,慢慢抿,幾個人能抿到天亮去。小孩子熬不了夜,往嘴里塞幾口菜,又歪了脖子,接著睡,明天約好了,去上屋子冬寶家看打糍粑。
“二十八,打粑粑”。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會做幾十斤的糍粑。泡好了的糯米放在甑里蒸熟,倒進(jìn)石臼里,兩三個人圍著石臼上下杵。打糍粑的棍子有碗口粗,小孩子掄不動。我們幾個表哥表弟之中,數(shù)三舅家的老二力氣大,他學(xué)李元霸甩了膀子,扎了馬步,“哼喲、嗨喲”學(xué)著大人樣兒,才掄兩下,便氣喘吁吁。
打好了的粑粑,蘸上水,揪成小團(tuán),撲上面粉,一個個地摁進(jìn)模子里。一塊模板能做三塊糍粑。外婆家的模子,是滿舅手工刻的,花紋深,耐看。外婆的糍粑,貼一小枚松柏。松柏不夠,外婆就竹筷子蘸上紅墨水,印一個“紅痣”。外婆的糍粑吃得少,留著拜年送人。
鄉(xiāng)下人實在,拜年動真格的,當(dāng)了面,非得磕三個響頭,不肯起來。拜年送糍粑的多,你十塊我十五,摞高,頂上面那塊鋪一張剪好的紅紙,用棕櫚葉系好,喜氣。外婆的柜子里堆滿了糍粑,還有不少臘魚、臘肉和熏干了的土雞、水鴨。客人進(jìn)屋,外婆把新炒的西瓜籽、南瓜籽,曬的紅薯干、腌的蘿卜條還有合作社買的糖全都裝好盤,一一端出來,扯上半天的閑話。
哪能扯上半天,沒等說話,新來一伙,人沒等進(jìn)屋,“拜年嘍!拜年嘍!”接著“撲通撲通”,外邊跪倒一片,侄男侄女,外甥姑爺全都擠一起。先來的急忙喝上口水,揣幾粒糖,揚揚手,開始走下一家。外婆送完客人,忙著去后屋,往空盤子里添東西。
鄉(xiāng)下過年,敲鑼打鼓,一直要熱鬧到正月十五。
舞獅子的進(jìn)了村,有敲小鑼的,有打镲的,用大鈸、小鈸的,還有打大鼓的,咚咚鏘鏘敲一氣。一對獅子地場地當(dāng)間閃轉(zhuǎn)騰挪,舞得賣力。舞獅子是個體力活,兩人撅了腚,在里面不好受,配合不好,中間會塌腰。
耍龍的,人更多。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腰里扎綢帶,紅的黃的綠的,五顏六色。一大幫人口里“哦哦”地喊,擂鼓助威,鼓點子敲得越快,耍龍的耍得越歡,生生變幻出不同的隊形來,龍頭在空中高高昂起,騰云駕霧,跟真的一般,八面威風(fēng)。
小孩子不喜歡看跑旱船。旱船沒什么看頭:一個老頭兒,草帽、蓑衣,粘一縷山羊胡。老頭沒有唱詞,光劃船,劃船也不正經(jīng),原地轉(zhuǎn)磨磨兒;唱曲的是船里的小丫頭,手撐著船幫,長一臉的雀斑,走一步,退三步,一副羞答答的樣。嘴里咿咿呀呀唱些什么,聽不真切也記不清了。
男孩子喜歡看“踩高蹺”。他們踩高蹺時,能踩出花花兒來,大人小孩都有絕活,翻筋斗、劈叉,全不在話下。
踩高蹺的隊伍走了,我們自己做,自己玩。去山上采兩根竹子,胳膊粗,修枝去葉,腳底下留倆杈,用草繩、碎布條纏緊,做成踏板。我做的高蹺不合腳,稀松,“蹬、蹬、蹬”走不上三步,準(zhǔn)摔。我們這幫小孩里,踩得最好的是冬寶、銀寶哥倆,他們代表村里去參加過全公社踩高蹺大賽,獎狀貼在他們家的墻上,落上一層厚厚的灰,用灰毛撣子撣撣又掛了好幾年。
現(xiàn)在鄉(xiāng)下過年,比起以前要清靜了許多。村子里百十戶人家,沒有幾家殺年豬的,吃肉都去市場上買。學(xué)校的操場上長滿了茅草,田地荒蕪了,再也看不到舞獅子、耍龍、連放牛的都看不見了,更別說踩高蹺、跑旱船的了。年輕力壯的都出去打工去了,誰還有閑功夫?qū)W那玩意!
大過年的,放一掛鞭、幾個大一點的炮仗,多多少少渲染一下氣氛,偶爾聽到一兩聲“二踢腳”,聲音遠(yuǎn)遠(yuǎn)沒有以前的響亮,“嗚”的一聲,像大道上跑過的一只野狗子叫。倒是鄰居家的自動麻將機,“霍霍”地轉(zhuǎn)個不停。
村子里現(xiàn)在不怎么愛吃糍粑了,都說:糍粑吃多了,不消化。可我卻在睡夢中老是夢見外公給我烤的糍粑,軟糯焦香,醒來時,枕邊總會濕上好大一片……
過去的年,恍惚的記憶,那些消散在風(fēng)中的身影……最真的年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