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一個賭徒的家事(小說)
“村里咋沒一點兒動靜?”趙勇問王偉。
“就是!別是被日本鬼子‘三光’過吧!”王偉最近老看抗日題材的電視劇,腦子里整天裝的都是日本鬼子的影像,現(xiàn)在已被浸潤的幾乎張口不離日本鬼子了。
“我覺得村里應該雞飛狗跳毛驢叫才對?!?br />
“我覺得也是,但現(xiàn)在什么動靜也沒有,難道全讓日本鬼子搶走啦?咱們先找一家進去問問吧。”
兩人走進旁邊一個虛掩的院門,院兒里寂靜的仿佛樓蘭古城遺址一般,連空氣都能嗅到一股神密莫測的味道。趙勇用溺水人求助一樣的眼神,回頭看了看王偉;王偉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會水,只能看著他慢慢走向死亡。
趙勇沒有從王偉那兒得到想要的回應,就像一位堅守在陣地三天三夜,沒有得到援助,只剩下三五個士兵,已經(jīng)對前途沒有任何期望的營長,毅然決然地走出陣地,舉著上好刺刀的長槍,向前面的敵人英勇沖去一般,邁著大步,穿過空蕩蕩的院落。
挨近窗戶時,突然聽到女人一聲歡天喜地的尖叫:“糊啦!”接著,一陣麻將的洗牌聲驟然響起,一下把趙勇和王偉的意識,從幻想拉回到這個地處我們綠原縣正南方的小村落。
圍坐在炕桌的是三女一男,看到門口驟然冒出兩個穿戴齊整的男人,仿佛被武林高手瞬間點了穴道一般,呆若木雞地坐著,只有一雙眼睛里的眼珠,像被抽了一鞭的陀螺,飛快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觀察著事態(tài)的變化,等待著這兩個便衣警察對他們做出下一步的行動指示。
“周海家在哪???我們是中學的老師,要到他們家進行家訪?!壁w勇打破僵局。
“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們是抓賭的了!你們兩人咋跟活鬼似的,悄沒聲息就進人家屋子來了!”那個胖女人用手拍著豐碩的胸脯責怪道。那樣子仿佛剛才被日本鬼子掐住了脖子,差點弄死,現(xiàn)在突然被意外解救了一般。
洗牌聲再次響起。
趙勇和王偉按胖女人指點的路線,找到一戶新蓋的還沒有勾墻縫的磚房。兩人互相對望一眼,確認沒錯后,走進那個由雜草和木柵欄圍成的院子。
“家里有人嗎?”不想再被誤解為活鬼的王偉搶先大聲問。
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出現(xiàn)在門口:“你們找誰?”
“你是周春柳?”趙勇看著這個模樣清秀的女孩兒,試探性地問。
“是了?!敝艽毫c了點頭,瞪著一雙充滿疑惑的大眼睛,望著面前兩個陌生的男人。
“我們是學校的老師,來你們家,是想了解一下你突然不上學的原因?”王偉笑了笑,向周春柳解釋道。
“家里沒錢?我爸不讓我上了?!敝艽毫幕卮鸺群唵斡指纱啵@問題顯然已被問過好多次,她也回答過多次。
趙勇再次掃了一眼那座蓋起還沒有勾縫的房子,疑惑道:“我看你們家新蓋的磚房,咋會沒錢供你上學?”。
“我爸說女人讀那么多書沒用,要把錢省下供我弟弟上大學?!敝艽毫⒖叹徒o出了答案,仍然回答的又干脆,又簡潔。就像一個學習優(yōu)秀的學生,在做一道簡單的考試題。
“都什么年代了!你爸咋還這么封建!重男輕女思想這么嚴重!你們家?guī)讉€小孩兒?”王偉心有不平,口無遮攔地發(fā)泄后,又問。
“五個?!?br />
“你們家是典型的超生戶呀!你弟弟肯定是最小的?”王偉驚訝地瞪大眼睛,他做夢都沒想到,計劃生育這么多年,現(xiàn)在還有五個子女的家庭。
“是了。為生我弟弟,我們家被罰了很多錢,現(xiàn)在是全村最窮的?!敝艽毫念^微微往下低了低,仿佛回答這個問題,讓她感覺有點兒害羞。
“你父母在家嗎?我們找他們談談,勸勸他們,想辦法讓你去上學?!壁w勇及時轉(zhuǎn)換了話題,周春柳的表情突然刺痛了他的心,他不想讓王偉再把剛才的問題繼續(xù)下去。
“他們都不在?我媽上醫(yī)院看病了,我爸出去玩麻將了?!敝艽毫痤^,看了看大個子的趙勇,又看了看小個子的王偉;眼里似乎有一點點晶瑩,在早晨的陽光下閃動。
“你去找找你爸,就說中學來了兩個老師有事兒要和他談?!壁w勇盡力保持著臉上的微笑,輕聲向周春柳提出要求。
周春柳立刻跑步從兩人旁邊經(jīng)過,沖出院門,連身后的家門都沒顧上關,就消失在趙勇和王偉的視線里。
“我們進去坐坐?外面太曬了。”王偉皺著眉,抬頭望了一眼刺目的太陽。
“走,進去看看?!壁w勇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兩人進屋,屋里果然沒人。
“頂棚也沒打呀!”王偉四處張望著感嘆道。
“一看就是那種懶人住的家!亂得跟豬圈差不多?!壁w勇也跟著應和。
屋內(nèi)沒有裝修。粗糙的白灰墻,被煙熏的有點兒灰暗,東一塊西一塊污漬很招眼。
二十多分鐘后,周春柳領著一個瘦弱的男人走進屋。
“這是我爸?!敝艽毫榻B那個站在她身邊兒,瞪著一雙無神的大眼睛,打量趙勇和王偉的男人。
“你咋不讓周春柳讀書呀?”王偉問。
“沒錢,前天賣豬的錢,昨天也輸了!”男人說著,自己坐在門口一張小板凳上,既不招呼趙勇和王偉坐,也不說要給他們兩人倒杯水。
“豬賣了多少錢?”趙勇自己坐在炕沿上,望著把一只手伸進上衣一側上口袋的男人。
“兩千八?!蹦腥说椭^,手從衣袋里拿出來,手指上多了一張二指寬的批條。趙勇一眼便看出,那紙條是從學生寫過字的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
“全輸了?”趙勇吃驚地問。
“全輸了?!蹦腥税蚜硪恢皇稚爝M上衣的下口袋,從里面捏出一點兒煙絲,慢慢撒在那個二指寬的紙條上。
“這兩千八,孩子在學校一學期念書管夠了。你算算,一學期四個月,一個月五百生活費,也就二千塊,學校每月還給義務教育的學生補八十塊。省著點兒花,連平時的零花錢都差不多夠了!”王偉立刻幫周春柳的父親算了一筆帳,心里感覺自己像一只正被人越吹越大的氣球,眼看就要被吹炸了。
“我原本想贏點兒錢讓她上學,沒想到又輸了!”男人嘆口氣,從小板凳上起身,往前挪了兩步,蹲在地上,用一雙粗糙的裂紋遍布的手,卷起一根喇叭煙。
“周春柳是你家老幾?”趙勇問。
“老四?!蹦腥税丫砗玫睦葻煼诺酱缴希恢皇稚爝M另一個下衣口袋。
“她那三個姐姐還念書的嗎?”趙勇又問。
“早不念了,老大嫁人啦,老二、老三在外面打工?!蹦腥嗣鲆缓谢鸩瘢c燃那根喇叭煙,猛吸了一口。吸得有點兒急,嗆著了,立刻張嘴咳了幾聲。
“孩子沒文化,將來工作不好找,生活不是更困難嗎?那三個不念,就算了,這周春柳,你怎么也得供吧?這孩子學習一直不錯,是個念書的好材料;將來念書有出息了,也許能改變你們家的情況呀!”趙勇耐心地跟男人講道理。
“不是我不供,是我確實供不起,你看我這房,前年蓋起來,一直沒錢裝修,風吹雨淋的,又快變成舊房了!”男人的面孔整個罩進煙霧,眼皮下垂,一副懶洋洋的表情。
“種地不行,你做點小買賣,是不是情況會好些?”趙勇向他提出自己的建議。
“做買賣得有本錢,我上哪兒找本錢去!蓋這房子,現(xiàn)在還欠人家兩萬多塊錢沒還上呢!債主整天追著我要錢!你看家里,值錢的東西,全讓那些債主搬走了!”男人又猛吸兩口煙,將煙屁股扔到墻腳,兩手捂住臉,使勁搓了一會兒,抽了一下鼻子,又從口袋里掏紙條和煙絲,又開始卷煙。
“沒錢,你還整天賭博呀?”王偉強壓著自己的情緒,反問道;心里感覺眼前蹲著的這個男人,就像抗日電視劇里的漢奸一樣可恨。
“不賭,那點兒錢又能干成啥!賭還能贏兩個活錢零花了!”男人身體往后,干脆將背靠在炕沿上,屁股半蹲在腳后跟上。
“你把賭戒了,做不了買賣,把地種好,我看你們家生活也不至于過到現(xiàn)在這種程度?!壁w勇再出主意。
“你以為現(xiàn)在地好種了!現(xiàn)在種地,也跟賭博差不多,種子,化肥,水費,一年比一年貴,選種什么莊稼,就是壓寶,壓住了,種出東西來,能賣出去,掙兩個;壓不住,賣不出去,就培錢了!”男人句句在理地為自己辯解。
“你不好好種地,還挺有理的呀!”王偉口氣帶了幾分譏諷,那一刻,他幾乎想沖上去狠狠在那男人臉上抽兩個耳光。
“本來就這么回事么,就拿買種子化肥來說,買什么種子、化肥;買誰的種子、化肥,就是個賭!前年,我們村王二寶,買了假種子,種進去,長出一地野草;去年,李三鎖買的化肥,上到地里,玉米全被毒死了!買另一家的人,人家就沒事兒?!蹦腥死^續(xù)為自己有理有據(jù)的辯解。
“買上假的,誰賣的找誰賠呀!”王偉搶著說。
“找人家賠,人家不認賬,你有什么辦法?”男人又把卷好的喇叭煙放在唇上,動作依然慢悠悠的,顯得不急不躁。
“打官司呀!”王偉繼續(xù)搶著說。
“打官司更像賭博,咱一個老農(nóng)民,打官司能打過人家賣種子、化肥的大老板?誰告帳,誰舉證,上哪找證據(jù)去!買的種子全種地里去了!就是留下一些,咋能證明就是張三賣的,不是李四賣的?一個種子,好多人都同時在賣呢!官司打輸了,還得掏告帳費!咱窮的連律師都請不起!自己嘴笨,又不會說;能說得過人家請律師的?就是能湊合請上個律師,現(xiàn)在的律師,哪個不是向著有錢人!”男人一邊兒點煙,一邊兒繼續(xù)陳述他的道理。
“你買種子時,沒開發(fā)票呀?”趙勇終于等不及,插了一句。
“咱一個老農(nóng)民,又不是當官的,能在單位報帳,買個種子,誰還開發(fā)票!再說了,你要人家開發(fā)票,人家還愿意便宜賣給你呀!”男人吐了一口煙,順便哼了一聲,好像要表達趙勇的問題有點兒幼稚。
“這些人,就是借你們愛貪小便宜,才乘機騙你們上當!這主要還是你們沒文化的原因,要有文化,就會識破他們騙人的手段了!所以,我勸你還是供周春柳念書的好。”王偉借機把話引入正題。
“我聽說學法輪功的好多還是教授了!你說我花那么多錢供孩子念出書來,誰知道她將來會嫁到哪去?再說,現(xiàn)在電視上都整天報道,研究生都不好找工作,我花大把錢把她供出來,她將來找不到工作,我的錢不是白花啦!這跟我賭博不也差不多嘛!平時我賭博也就輸個幾十、幾百,給她投資了,就是好幾千好幾萬!我們這種窮人家哪賭得起!”
趙勇和王偉勸了周春柳的父親兩個小時,也沒得到他的同意,只好回去向?qū)W校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