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走著走著就散了(傳統(tǒng)·散文)
父親是個十分重情重義的人。親友在他的眼里只看中兩個人。其中一位便是父親的小表弟“德”。我們管“德”叫“德叔”。據(jù)說,他是姨奶奶一族以及父親這一輩里唯一從“泥巴腿子”混到縣城當(dāng)工人的人。當(dāng)然也是父親常掛在嘴邊念叨著的有出息的“公家人”。
父親的姨老表有三個,都住在鎮(zhèn)子的西邊,父親稱之為“西上”。
父親童年時代就在那里度過。所以,“西上”對父親而言有著一種獨特的情感。以至于每個大年初一去“西上”拜年成了我們家的規(guī)矩。
去“西上”,父親必帶我去。因為我是家里最小也是唯一健壯的男丁,是為父親支撐門戶的人。我去幾次“西上”后才知道父親原來還有個乳名叫“照”。父親年屆五十,大表叔們?nèi)越兄赣H的乳名,這讓父親感到自己十分的年輕,也十分的親切。
父親與表哥們一見面必有酒局,常喝得找不著北,而且總有說不完的話。不過每次酒過三巡,便會重復(fù)一句話:姆媽與姨母就生了我們這幾個。我們要相互照應(yīng),不管老輩子(當(dāng)時奶奶已去世,姨奶奶身體狀況也不好)以后如何?這條路(指親戚關(guān)系)要走下去。不能像酒一樣灑了。邊說邊把酒杯傾斜著,欲做向下翻轉(zhuǎn)的動作。
表叔們連連拱手回應(yīng):“一母生兩女,血濃于水,不能,不能!”
“一定不能忘了本?!?br />
這后一句話是父親朝著德叔講的。
姨奶奶是由表叔中排行最小的德叔撫養(yǎng)的,因此我們?nèi)ァ拔魃稀卑菽陼r就常在德叔家落腳,一去就是多日。我與蓉表姐要好,也頗討姨奶奶的喜。
我念高一年那年秋,姨奶奶去世。父親特地趕到學(xué)校告知我這個喪訊,只上過三個月私塾的父親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我,便立在教學(xué)樓前的操場中央,站了一節(jié)課。我下課時才發(fā)現(xiàn)他。他低著頭,腰間纏著白布,臉上滿布凄色。父親希望我放學(xué)后去一趟“西上”,送姨奶奶上山。
從小學(xué)到高中,記憶中那是父親唯一一次出現(xiàn)在我就讀的校園。
姨奶奶去后不久,大表叔也去世了。德叔將全家搬到了縣里,只留下了空落落的老屋。
德叔不時從縣里托人送些藥品、緊缺的食品回來給我父親。還常給我在鎮(zhèn)上念高中的二姐寄去鋼筆與復(fù)習(xí)資料。父親便用筆記本記著,告訴我們說,以后長大了要報恩,要懂得還禮。
再去“西上”拜年時,父親到三表叔家只呆半日,當(dāng)晚便會回。但每次必帶上物什到山上祭拜大表叔,我照例跟著父親后面。但見父親路過德叔家老屋時,頭扭向一邊,步子也加快了。我想,父親是不忍看到上了鎖的那兩扇門,不忍看到人去屋空的場景,不忍憶及在德叔家留下的太多回憶。
父親生重病時,是德叔與二姐夫陪著去省城看的病。在父親的心里,許是擔(dān)心自己這樣沒見過世面的人,頭回去省城恐鬧出笑話來,有德叔這個常在外跑的“公家人”保駕踏實;又或許父親還有一層更深的含義,如果自己在省城醫(yī)院手術(shù)中走了,還有二姐夫這個讀書人與德叔在,這下一代的關(guān)系算上接上了。
父親重視的另一位親人是他的堂兄。我們管它叫二爺。二爺有只眼盲了,但二爺?shù)娜_功夫不錯,身上有股虎氣。二爺家的三個兒子從小也都跟二爺練過拳。我們家孩子雖多,但排行靠前的都是姐姐,不免在村里受欺侮。而二爺便是我們家最大的靠山。每每遇到“誰家的牛吃了誰家?guī)卓谇f稼”、“誰的板車占了誰家的道”類似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欺侮到我們家時,父親第一句話便是——“去新灣叫二爺去”……
二爺也待父親不錯。家里做個木匠活什么的,也會叫父親去喝盅小酒,每次父親都會醉著回來。他們每次酒后也都反復(fù)確認(rèn)著一件事:雖然是叔伯兄弟,可同一祖宗假不了,況且村子又隔得這么近,兩家關(guān)系比親兄弟還親,這親情不能變。
若干年后,二爺病重,臨終前,特地把父親請去交待后事。父親得訊,在家里徘徊了好久。
父親打二爺家回來沒幾天便生了病。后來我從母親口中得知。原來二爺遺言是:老三,各自的兒女大了,子孫多了,孩子們負(fù)擔(dān)重了,我們說話不管用了,我走后,就…就不要再來往了吧……
那句話或許在二爺心里埋藏了很久,每次想說卻被父親一張熱絡(luò)的笑臉給擋了回去。或許那根本就不是二爺?shù)囊馑?,只是迫于壓力,轉(zhuǎn)達(dá)了兒女的意思。不管怎么說,二爺?shù)脑捪癜训洞恋搅烁赣H痛處。
讓父親痛心的或許不是今后在村里沒了保護(hù)傘(因為那時我們都漸漸大了),而是在他看來世上情如手足的兄弟,幾十年來往,鞋底都不知磨破了多少雙,可還沒走完第二代,這說沒就沒了。
父親也終究沒能挨過次年的雨季。父親去世后,我的姐姐們先后都出了嫁,家里開始返貧。期間德叔來我們家看望過母親一兩次。還給我們抓來了一對種兔,建議我母親養(yǎng)兔致富。兔子終究是沒養(yǎng)起來,我們自然也沒能迅速致富。
后來,我們與德叔及另外兩個表叔的下一代往來越來越少,“西上”人家都搬遷殆盡。父親窮盡一生努力建立起來的血脈親情,也走到了盡頭。
那年,我去縣城辦事,在路邊坐上一輛雙人座電摩,車主是位五十多歲的男子,戴著我熟悉的瓜皮帽,帽沿有點低,彎著腰,背對著我。我一坐下來他就啟動了電摩,且迅速加足油門,一副急切的樣子。
“去哪?”。
那時我心里記掛著要辦的事,張嘴說了地名后沉默著。到目的地時,他轉(zhuǎn)了下頭,示意我付錢。
我心里一緊——德叔?我低低地叫了聲,我怕認(rèn)錯人,但我想他已經(jīng)聽見。他的背抖動了一下,爾后仍保持著駕駛的姿勢,眼睛木然地望著前方。我想他應(yīng)該不難認(rèn)出我的,可是他始終沒有再回頭。那段路本就不長,應(yīng)該是三元錢的費用,我給了他一張五元的鈔票,讓他不用找了。他笑著點了點頭,把帽沿再低了低,絕塵而去。
我更加認(rèn)定他就是德叔,或許他單位經(jīng)濟(jì)效益不好下崗了,或許是有了空閑出來賺點外塊。他一輩子習(xí)慣地扮演著強(qiáng)者角色,沒想到到頭來還要接受鄉(xiāng)下窮親戚且還是晚輩子的幫助。
他沒認(rèn)我,是不好意思?還是……
那是我最后一直見到德叔。此后,我再也沒能打聽出關(guān)于他的消息。
前年春節(jié)回家,與大堂兄一起到去祭祖?;貋淼穆飞希筇眯肿叩煤苈?,我陪著他掉在隊伍的后面。驀地,他嘆了口氣對我說,“我們的父母都入土為安這么多年了,我現(xiàn)在已過花甲之年,模豎也快躺進(jìn)去了。他們走得早,很多話來不及說,我又是個泥巴腿子,種了一輩子地,也不懂啥道理。你們幾年才回鄉(xiāng)一次,平日里連個訊息都沒,你說如果我走了,這條路還……”
大堂兄哽咽著,幾行渾濁的淚水從深陷的眼窩邊滾落下來。
后面的話大堂兄沒再往下說。父母仙逝,長兄為父,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一直認(rèn)為我們還年輕,身后的事還有很多時間來安排來處理??墒?,我卻沒有替大堂兄去想,更沒有想到父親那一輩糾結(jié)著的難以割舍的親情休止符如此快速地來到了我們的眼前。
曾經(jīng)牢不可破,血濃于水的親情,走著走著就斷了,走著走著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