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弄人家
石匠嬸家臨街的一面墻,前幾天被開卡車的年輕司機撞塌了,事發(fā)當(dāng)天圍觀群眾議論紛紛,該不該追究這年輕司機的責(zé)職?石匠嬸家有沒有違章建筑現(xiàn)象?……劉家飯店的老板劉店兒最近關(guān)注著這兩個人,他大爺和他大伯。他們可是事關(guān)整個事件舉足輕重的人物噢!
南塘鎮(zhèn)有一條叫做劉家弄的小弄堂。居住在這兒的人家大都是劉姓,走進弄堂去,就可以見到一溜標(biāo)牌的“劉家飯店”、“劉家旅館”、“劉家裁縫店”、“劉家理發(fā)店”……劉家弄的人們,按照職業(yè)被稱為劉裁縫、劉石匠、劉鐵匠、劉剃頭師傅。他們的妻子則是在丈夫的稱呼下,另外再加上“嬸”、“嫂”、“姐”……
劉家弄是南塘鎮(zhèn)最低層次的小市民住宅區(qū)。在這些三教九流中間,竟也有一二個出色的頭面人物。就拿劉家飯店隔壁的老頭兒來說,誰也搞不清他在南塘鎮(zhèn)人民政府中掛了個什么頭銜,說起話來拉著官腔,走起路來擺著鵝步,不屑一顧似的,很有點派頭。但有一天,那老頭兒不知怎的,被劉家弄的一個不滿八歲的小頑童譏笑了:“咦,這老頭兒好象在鎮(zhèn)政府大院拿掃帚的……”這下闖禍?zhǔn)铝耍瑒⒓遗娜藗兛镎怂馁F職,稱他為“拿掃帚的”,見面便是另眼相待。
其他好人家,也許還能說上一大串。但頂頂絕的,是文閣院里的那個禿頂老頭。據(jù)說他曾在外地某一中學(xué)任過教,當(dāng)過副校長,現(xiàn)已告老還鄉(xiāng)了。劉家弄的人們叫他“教書的”,真把人別扭死了。
那“教書的”如今退休了,一身輕輕松松的,也沒有什么掛累,竟悠閑得童顏鶴發(fā)。他是劉家飯店老板劉店兒的最最要好的???,劉店兒挺親熱地叫他“他大伯”。
那拿掃帚的“他大爺”,住在南塘鎮(zhèn)政府的大院內(nèi),白天要在“重要工作崗位工作”(拿掃帚的口頭禪),晚上才到劉家飯店作客。劉家飯店一年到頭出售豬頭肉,這豬頭肉香噴噴的,叫人一見就要流涎水,真是下酒的好佳肴。拿掃帚的最愛吃這豬頭肉,每次下劉家飯店,見到老板劉店兒就說:“阿拉是紅皮老鼠拖油瓶,肚皮嫂每樣要,就怕你劉店兒小子受不了!”打是親,罵是愛,拿掃帚的罵劉店兒為小子,是不足為奇的。劉店兒不但不生氣,反而頷首稱是。那拿掃帚的自稱是紅皮老鼠,也不無道理。人老啦,身子癟啦,背棟傴僂啦……換句話講,“阿拉三百六十日,天天都得像木頭樁似的,堅守在重要工作崗位上”……他一會兒大發(fā)牢騷,一會兒又罵街,什么“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啦……劉家飯店的主人知道他的饞好和海量,特意把他愛吃的豬頭肉留著一份。
這一天,拿掃帚的又鉆進了劉家飯店。店上的人都吃了一驚:大白天的,拿掃帚的怎么有暇光臨?那拿掃帚的照例在靠近窗口的一個座上坐定,等待劉店兒問話。拿掃帚的喝酒有個講究,別看他走路急匆匆的,可喝起酒來卻是慢騰騰的,如老牛拉破車,螞蟻啃骨頭。依他之見是:喝慢酒最有味兒。拿掃帚的剛坐定,迎面進來了“教書的”。這個“教書的”,衣著不修邊幅,褶褶皺皺,邋邋遢遢,且又貌不驚人。他就坐在拿掃帚的對面,因為同是劉家飯店的酒友,又同是劉家弄的老街坊,意氣相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見了面就說來話長,一言難盡了。
“今天你來了。”
“今天你也來了?!?br />
兩人照了面,打了寒暄。那“教書的”從衣袋里摸出一包用《人民日報》包著的茴香豆,微微打開來。茴香豆只那么一小撮,還能數(shù)出粒兒。他把茴香豆大大放放地擺在桌子上,小黑狗迅即跑過來,親熱地朝他擺尾巴,然后用只長了幾粒牙齒的嘴去咬他的褲腳洞。
“教書的”也等待劉店兒拿酒來。他不喝烈性酒,對寧波大曲這類高濃度的燒酒從不沾邊,他最喜歡喝的莫過于陳老酒了。但他不喝熱老酒,北風(fēng)呼呼大雪飄飄時也是喝冷老酒。一說起冷老酒,他就要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一定得把冷的精妙處,講解得頭頭是道,昏天黑地。
劉店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上堂了,忙不迭地問“他大爺”、“他大伯”的菜單。拿掃帚的“他大爺”張嘴要了一副豬耳朵,一個豬睪丸。劉店兒也不嫌他要得多少,一邊笑容可掬地聽,一邊一絲不苛地記。然后,劉店兒問“教書的”?!敖虝摹备筛纱啻?,利利落落地回答:“冷老酒!”“多少?”“一湯碗。”“好咧!”劉店兒忙得飛飛,倏地跑下樓去了。
過了一會兒,不見劉店兒過來,拿掃帚的等得不耐煩了,就把頭探出窗口去。他看了好一陣子,又不覺揉揉眼睛,再定神看。那“教書的”也感到好奇,便把他的禿頭伸了伸,朝遠(yuǎn)處一群黑壓壓的人們望去,說:“壞事了,莫不是打架了?”
大凡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最忌別人打架。一則會攪擾他們平靜的心境,二則會使他們頭疼,三則會誘發(fā)他們的老年病,四則……
遠(yuǎn)處的人們擁著一個戴墨鏡的小青年,從窗口邊走過,后面呼啦啦地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子。
原來,一輛卡車開進了劉家弄,碾碎了鋪在路面上的青石板,撞倒了石匠嬸家的一堵墻。石匠嬸是街道居委會的主任,劉家弄的人們都很尊敬她。這天,石匠嬸有事外出,大卡車撞墻的時候,她還沒回來。劉家弄里有個好風(fēng)氣,鄰居之間,相互關(guān)照。本來這是一件非常小的事,叫駕駛員下車賠款就是了,可劉家弄的幾位小青年不依不饒,偏偏要讓駕駛員去鎮(zhèn)派出所評理不可。
也真是的,歸根結(jié)蒂,駕駛員也不是存心有意要撞這墻的,他也是萬不得己呀……
那“教書的”抬頭看見駕駛員的背影,忽然如夢初醒,焦躁不安地說:“真是壞事了,他是何之龍鎮(zhèn)長的阿舅,我們敢動他的?”
“他是何鎮(zhèn)長的阿舅……”拿掃帚的頓時也想起來了,他確實好像在何鎮(zhèn)長的家里碰到過這位駕駛員。
“膽大包天,放肆!何鎮(zhèn)長的阿舅,我們輕易敢動么?”“教書的”想上去阻止瘋狂的人流,卻無濟于事,被這伙年輕人旺盛的氣力擁到了劉家飯店的墻頭上,腦袋上撞起了一個大包。
“缺德!”拿掃帚的見狀,恨恨地罵道。
“教書的”很快被行人送往南塘鎮(zhèn)醫(yī)院。拿掃帚的也沒興趣喝酒了,怏怏不快地回鎮(zhèn)政府的大院去。
一連幾日,劉家飯店失去了這兩個酒友,顯得很不景氣,只有劉家飯店的那只小黑狗守候在店門口,甩動著它的短尾巴。
“教書的”終于傷愈了,又到劉家飯店來作客,照例坐在靠近窗口的一張座上,從衣袋里摸出一包茴香豆來。
這一日真是好天氣,陽光暖暖的?!敖虝摹弊谧?,一看時鐘已不早了,又看對座空蕩蕩的,不見老朋友光臨,心里犯疑了:這么晚了,拿掃帚的怎么還不來?莫不是工作忙脫不開身?莫不是生病了?
“你先來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教書的”回眸一看,正是拿掃帚的姍姍來遲。他打趣道:“你老兄,這些天我們老是見不著你,難道你把劉家弄的人全忘了?
拿掃帚的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連連說:“忙呀忙呀,過幾天李副縣長要到鎮(zhèn)政府檢查指導(dǎo),我們正在打掃衛(wèi)生。哎喲,我忙得脫不開身呀!”
“來了!”劉家飯店老板劉店兒手執(zhí)酒壺,從樓下跑上來,一見拿掃帚的也來了,忙臉上堆起笑,“他大爺”的叫開了:“嘻嘻,他大爺,久違了。他大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我們劉家飯店的伙計們也忘了?”
“哪里,哪里?!?br />
“嘻嘻,他大爺也真是的,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上一回,我的老婆你的結(jié)拜囡阿嬡見到你往石匠嬸的家里跑,莫非是看上那老太婆了?”
劉店兒拿他大爺?shù)慕Y(jié)拜囡阿嬡來作證,拿掃帚的只好紅臉了:“阿拉配不上她,人家是街道居委的主任,又是黨員,又是婦女積極分子……”劉店兒繼續(xù)說:“你有喜了,見到自己的結(jié)拜囡阿嬡,把頭埋得下下的。阿嬡一個勁兒叫你阿爹阿爹,你也不放一個屁,真把我的老婆氣死了!”這劉店兒故意玄虛,說得有情有節(jié),真拿他沒辦法。
“教書的”也插嘴打諢說:“看中了,就得定心弦,趁熱打鐵?!?br />
“哪里話!”拿掃帚的“他大爺”從衣袋里摸出一瓶大曲,紅著臉向“教書的”討好說,“今天讓你也開開葷,嘗一盅寧波大曲的味道。這是何鎮(zhèn)長賞賜的?!?br />
“他大爺高升了?”劉店兒樂不可支。
拿掃帚的“他大爺”如實說:“不瞞你們說,上一次撞墻的那個駕駛員正是何鎮(zhèn)長的阿舅。那天晚上,何鎮(zhèn)長來到我的辦公室(拿掃帚的口頭禪,其實是傳達室),我可犯疑了,莫非我在重要工作崗位出了亂子?……何鎮(zhèn)長問了撞墻的事,并當(dāng)即給我二百元錢,說是讓我給石匠嬸送去。就是這話!告退了?!闭f罷,抱抱拳,擺著鵝步,一顛一顛地朝南塘鎮(zhèn)政府大院走去……
事情總算水落石岀嘍!劉店兒朝著“他大爺”遠(yuǎn)去的背影喊道:“明天我請客,你一定要來!”沒想到,“他大伯”對劉店兒說:“他哪兒有時間,明天又是市府的領(lǐng)導(dǎo)要來鎮(zhèn)政府來檢查,他連石匠嬸孫子的滿月酒也推辭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