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無雪，無雪的冬季，想要買件羽絨服都找不到籍口。從老家?guī)淼拿抟隆⑵ひ\儲藏在衣柜里，洗了曬，曬了洗，可就像一件藝術(shù)品，只有觀賞與把玩的份兒，至于想套在身上過把癮的念頭，也只能懷想。
　　 每天清晨在冬陽熱情地?fù)崦滦褋?，穿上單衣，騎著單車，在臘月的季節(jié)里穿行，如同活在東南亞的熱帶雨林，活在赤道的邊上——被捂熱的陽光、被霧霾玷污的空氣，滿布塵埃的樹木，以及發(fā)燒的體溫……地球就像個透明的玻璃缸，悶得發(fā)慌。
　　 渴望下一場冬雪，哪怕一場雨夾雪，將這被時光擰得太過緊張的日子驀地釋放。
　　 可這個城市仿佛一點也沒有想過冬的跡象，至于“雪花飄飄年來到”似乎是上個世紀(jì)劇本里的唱詞，是太過久遠(yuǎn)的夢，絲毫未觸動這座城市的神經(jīng)，而春節(jié)就要到了。
　　 正為暖冬著急，碰巧遇上一檔去北方出差的機會。一起出差的同事打趣說，先去沈陽吧，那是真正的北方，沒準(zhǔn)能看見下雪。
　　 為體驗一把下雪的冬天，我們做了精心的準(zhǔn)備。從天氣預(yù)測到隨身裝備。飛機經(jīng)湖南過江西、安徽，午后飛入山東地界時，遇到了強大的冷氣流，艙內(nèi)溫暖如春，艙外飛雪連天。坐在機窗位置的老院長十幾年沒看見過雪了，便興奮地驚叫起來，“快看，快看，雪？！”但見機外整個膠東半島銀裝素裹，臥在皚皚白雪中，天地變得廣闊而又寧靜。我們開始羨慕起被雪擁抱著的城市居民，以及雪鄉(xiāng)，連浴雪的荒山也羨慕。
　　 我們期待著飛機降落，期待著去沈陽故宮看雪，期待著倚在皇太極與海蘭珠憑吊過的閣樓，看紅樓深院，品沉香清茗，聽晨鐘暮鼓，賞神鴨白雪。
　　 然而到沈陽時，迎接我們的卻是暖暖的紅日。沈陽的雪早已經(jīng)下過，并且已然消失得了無痕跡。我們等候了幾日，北緯41度的沈陽仍舊一本正經(jīng)的艷陽高照。于是我們沿著雪落的痕跡追到海港名城-煙臺。
　　 在煙臺的蓬萊機場，我們遇見了夕陽下的殘雪，同事興奮地用相機捕捉雪的遺跡，用短鏡頭將一片片殘雪放大再放大，獻(xiàn)寶似的分享到朋友圈。而我們的千里追雪計劃最后以失敗告終。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冬季，北緯30度的故鄉(xiāng)時常下雪。
　　 “一夜北風(fēng)緊，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匝地惜瓊瑤……”雪來的時候，調(diào)皮地竄上屋檐，藏進(jìn)瓦縫里，或者躺在老槐樹、桑樹的枝枝丫丫間小憩；有時貓著腰從老舊的木門縫隙里、煙囪里鉆進(jìn)去，或者改個道從天井里倏地飄落下來，探頭探腦地張望。又或者在結(jié)著冰的池塘里嬉戲，不一會兒便轉(zhuǎn)出了村口，撒著歡地奔向田野，在返青的麥苗地里打起滾來，在冒著嫩芽的油菜莖上打著啵兒。似乎只要西北風(fēng)的口哨聲不斷，由雪主宰的舞會便不會停歇。最后，意猶未盡的雪半推半就地醉倒在新翻的泥土為它準(zhǔn)備的婚床上。
　　 冬天的日子，大部分是閑著的。穿著厚厚的棉襖，撿來柴房里的枯樹根，在堂屋里擺上大方桌，生起小火爐，煮一鍋臘肉干豆胡蘿卜，燉一爐鰱魚白菜嫩豆腐，香氣四溢，炊煙繞梁。這時候，女人們可以在爐邊做做針線活，男人們便會聚在一起下下棋，扯扯鎮(zhèn)上聽來的新聞，爽朗的笑聲此起彼伏，融化飄進(jìn)來的冬雪。
　　 我們這些書蟲呢，往往會捧著一本關(guān)于雪的詩集，或者一部借來的名劇經(jīng)典，思緒便在雪中流淌起來，熱烈起來，燃燒起來，化作一首首潔白的詩行。
　　 或者什么也不想。就抬頭看看天井里飄來飄去的雪花，聽門外北風(fēng)經(jīng)過村莊的歡呼聲，享受辛勤一年后獲得的人間資糧，以及身體慢慢充盈的喜悅，一種滿足感，幸福感便在心底漫延開來。
　　 下雪的冬天，是一定要到田野地走走的，那怕手腳與鼻子凍得通紅，也要去問候一下田野里被溫存著的麥子、油菜，看看他們的個頭兒是不是長得更高更壯實了。
　　 喝兩口燒酒，穿上棉靴，戴上剛織完的毛手套，踩在柔軟的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頭頂是雪，胸前是雪，地上是雪，遠(yuǎn)近是雪，滿山遍野，滿心滿眼都是雪。綿綿不絕，揚揚灑灑，紛紛擾擾地散落在草垛上，溝渠里，沒入水塘邊，淹沒了鄉(xiāng)間小道。掬一把含在嘴里，咀嚼著，品味著，茹冰飲雪的蘇武、楊子榮等膾炙人口的英雄人物便襲上心頭，腳下的步子也變得威武雄壯起來。
　　 最美最美是雪夜。燈光從遠(yuǎn)近村落紙糊的窗戶里、門縫里透出來，長長的影子離亂在無邊的蒼白里。天地相擁，純凈的白，攝人心魄的白，一個個如安徒生童話潛入孩童們甜美的夢境。
　　 然而這一切映像似乎早已遠(yuǎn)離我的故鄉(xiāng)，遠(yuǎn)離我熟悉的村莊。我對故鄉(xiāng)的記憶也日漸地模糊起來。在工業(yè)文明與物質(zhì)文明轟轟烈烈地一路向北的今天，曾在初冬飄過南回歸線，飄過廣州城的雪，一度被迫北移，一路退卻，漸漸地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在南方遇見一場雪，等候一場雪成了瑰麗無比的夢。
　　 雪花飛處是故鄉(xiāng)，我期待著回家過年，期待著貼滿春聯(lián)、掛滿大紅燈籠的春節(jié)，能與久違的雪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