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那天(散文)
【一】
“馬河的水啊不停地流淌……”這是1964年下放在江永縣馬河公社的女知青龍小梅65年寫的一篇散文的開頭一句。她亦因此而成為當年全國文聯(lián)大會的代表。其實,馬河很小,偶爾還會斷流。
時間飛逝,彈指間幾十年過去。每當我想起龍小梅的這篇散文時,腦海里浮現的卻是“瀟江的水啊不停地流淌……”
【二】
瀟江很美,至少在縣城到我們的下放地白水公社這一段很美。每當艷陽高照之時,河面會泛起一片一片炫目的粼光,五彩斑斕中,總有幾扁漁舟、幾張撒開的漁網顯現。瀟江的水很清,清得使人陶醉。水深幾米處,你還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乳黃色卵石靜靜地躺臥河底;翠綠的水草,一縷縷,一絲絲,在流動的河水中擺動;時不時地,一些金紅色、銀白色、烏黑色的魚兒,在水草中穿行,在卵石上掠過。
多么美麗的瀟江。然而,最丑陋的東西卻往往隱藏在美麗之中。
【三】
1967年8月,離長沙知識青年下放江永3周年差一個月。我們記得,瀟江記得,那天,那一刀。
鄰縣(道縣)已經殺瘋了。短短幾十天時間,被“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已有數千人。那些在當年“土地改革”和“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中保住性命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以及歷次運動中被定性為壞分子、右派分子的人,突然間遭受滅頂之災。一直以來,在“專政”威懾之下不敢亂說亂動的他們,被莫須有屠戮,連帶他們的妻室兒女,消亡在道縣的山洞河邊。
白水公社是江永縣緊挨道縣界域的一個公社。血腥味蔓延過來,下放知青都有大難即將臨頭的危機感,于是,幾乎所有的長沙下放知青,采用各種辦法,或單行,或結伴,或冒險偷過道縣,或繞道避往廣西,開始了在文化大革命史上記上一筆的“長沙知青大逃亡”。
愚昧是可怕的,當愚昧被人唆使,被人挑動,可怕便成為恐怖。為了表現自己堅定的革命性,許多“革命軍中馬前卒”,將梭鏢大刀,將槍口,對準了無辜無力的同胞。
【四】
白水公社瘋了,江河大隊也瘋了。前一天下午,大隊要員從公社革命委員會籌備組領旨,當晚大隊“貧下中農法院”成立,以罕見的速度確定了死刑名單,立即抓人。
當時,江河大隊的知青幾乎都逃回長沙,僅唐顯湘一人仍在,他不是不想逃,父親早年被鎮(zhèn)壓,母親被關進“牛棚”,長沙的家貼上了封條。顯湘從來不愿意麻煩別人,謝絕了同隊知青的勸說,麻起膽子留在知青小屋。是夜,假若沒有去公社領旨的大隊長,顯湘便成了一縷怨魂。
德興癩子(大隊支書):“那個‘拉細’也殺了?!保ɡ毾抵R的土話發(fā)音)
立言(大隊長):“不行,上面沒指示殺知青。知青是政府的人?!?br />
德興癩子:“那就下一批。等走了的那些回來一齊殺?!?br />
就這樣,唐顯湘躲過一難,但卻和我們一起成為第二批的指標。
清晨,何氏宗族祠堂的氣氛壓抑,被喇叭召集來的社員無不揣揣。十三個被五花大綁的宗人押解出來,大隊“貧下中農法院”宣判的罪行是:“這些人是‘地富反壞右’,是‘地富反壞右’子弟?,F在判處死刑?!?br />
顯湘好彩,沒有被押上臺。但身邊虎踞兩人,似乎在等待,萬一法院念出了唐顯湘的名字呢。
上午的太陽出來了。綁著的人押到了瀟江河邊。槍響了,人倒了,但是沒完。民兵營長滿旺手持牛耳尖刀,往栽倒在血泊中的每人胸口補上一刀。社員不會忘記,瀟江不會忘記,被槍斃的人中有一個18歲的青年,他是江永縣中學的高中生,但他是偽保長的長孫。他沒中彈,子彈滑過腦袋,人已嚇暈。營長同志檢查過后,沒發(fā)現血跡,便將他的頭按入河水。青年嗆醒、咳漱,張開眼睛。雜種的刀卻剮了下去,直插心臟,半點也未滯澀。
瀟江還是那么美,江面仍是泛起一片片銀色的粼光。江水也仍是那么清澈,緩緩流去。只是這一天,它帶走了一縷縷的腥紅。
【五】
一個多月后,中央有了關于立即制止亂殺人的通知。逃回長沙的知青回到大隊。我們將德興癩子綁送到了縣看守所。兩年后,我們大多已各自轉點去了其它地方。而德興癩子回到大隊,他并未判刑,只是在看守所煮了兩年飯。后來,幾個月吧,他又當上了大隊支書。
至于那個下狠手的民兵營長,在聽聞‘拉細’回隊的消息后,跑進了深山,直到我們離開都沒有再見到過。
人命薄如紙,脆弱到一次強烈的擊打便會魂飛魄散的地步。但是,人命并不是草芥,無端端將其剝奪,那就是草菅。這樣的荒誕,這樣的殘忍,也只有在那荒誕的年代,才有它肆意妄為的空間。
十幾年后,胡耀邦總書記說:“1967年7、8、9三個月,全國不少省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這是康生、謝富治他們搞起來的?!?br />
瀟江的水啊不停地流淌,它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美麗。那清風掀起的陣陣細浪,是否仍在悄悄地述說著:那天,那一刀。
一是錯誤估計形勢,輕信謠傳。在當時“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形勢下,一些領導干部和群眾總認為階級敵人“火燒冬茅心不死”,隨時隨刻夢想復辟變天,伺機反攻倒算,人為制造恐怖氣氛。1967年8月上中旬,道縣“抓革命促生產領導小組”(當時當地最高領導機構)先后兩次召開各區(qū)社“抓促小組”組長會議,主要領導把會上反映的“階級斗爭新動向”作了引證,如“‘四類分子’要先殺正式黨員,后殺預備黨員”,“要把土地改革時貧下中農分得的房屋田土要回去”等等,強調狠抓階級斗爭,對罪大惡極的“四類分子”要狠狠打擊。各區(qū)社在傳達貫徹會議精神時,不同程度擴大敵情,渲染階級斗爭的緊張氣氛,有兩個公社以 “階級敵人報復殺人”(不實)為由,殺害4人。
二是法制遭到嚴重踐踏。當時黨政機關癱瘓,無政府主義泛濫,極“左”思潮盛行,無憲法和法律可言。當有些干部和群眾提出“殺人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一定要依法辦事”時,有的領導干部回答:“事先不要請示,事后不要報告,貧下中農就是高級人民法院,殺了就殺了。 ”道縣柑子園公社公然掛出 “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的牌子。
三是把殺害“四類分子”看做是革命行動。從殺人動機和出發(fā)點看,全區(qū)殺人事件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殺“四類分子”是為了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階級敵人復辟,保衛(wèi)毛主席打下的紅色江山——這是當時最時髦最響亮最革命的口號。
他還說,從義和團運動到紅衛(wèi)兵運動,都是“下愚”與“上詐”合謀的結果,欲成浩劫,缺一不可!
還有一句也很準確,叫少數人的無恥和多數人的無知。
資中筠女士說:一百年過去了,上面還是老佛爺,下面還是義和團。
周孝正教授說,千萬不要低估官員的腐敗程度,千萬不要低估老百姓的愚昧程度。
中國人言論自由的空間上下都被封死了,上面的人不讓你說,下面的人不聽你說。
如此現狀,低層越來越愚昧,上層越來越陰險奸詐,中國自然距離文明越來越遠!
山魈
七月浮尸白,幽魂悄入林。
夢隨巫岫遠,空剩搗衣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