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太陽溫柔地把這個小村莊抱在懷里焐著，山隴上的暖風(fēng)越吹越緊，山坳坳里的桃花就一朵接一朵慢慢地綻開了，靜悄悄的……
　　 院子里的那幾棵梅子樹早早就換了一身綠袍子，風(fēng)一吹它就刻意地把身子扭得渾身抖擻。你說，花都落盡了，它還在賣風(fēng)騷給誰看？難怪那一群長舌的山雀兒整日在枝頭跳來跳去“喳喳喳”不停地笑話它。
　　 李福這幾日被這群麻雀叫得一顆心，就像在波濤里蕩來蕩去一般總靠不了岸，刻刻都穩(wěn)定不下來。老婆一連生了兩個兒子，這一胎他專門找算命先生給自己算了一卦。算命先生東拉西扯的算了半天說：鐵定是個女孩。這下可把李福樂壞了，要是真的再添個可人疼的女兒，李福覺得自己的人生就算是圓滿了。李福望著頭頂那藍藍的天空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捧著碗坐在門檻上傻笑起來了……
　　 那邊李福的堂弟，李喜，這些日子卻整日里都是心事重重的，他老婆已經(jīng)生了兩個女兒了，這個月老婆就要生第三個了，這回要是再生不出兒子，那可真的要斷子絕孫了。重要的是如果將來他倒了，這個家里就沒有能扛事的頂梁柱了，這個門戶算是要敗在他手里了。
　　 這天底下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就拿這倆兄弟來說吧，一個生了兩個兒子，一個生了兩個女兒，如果兩戶人家換上一個生多好，可這事就是這樣，沒有如果只有現(xiàn)實。到了這一胎兩家人都已經(jīng)觸碰到了計劃生育的紅線，而且倆個人的老婆又都是這三月份的預(yù)產(chǎn)期，不得不叫別人暇想連篇了。在這個山窩窩里這也算是頭條新聞了，大家伙都睜大著眼睛等著看熱鬧呢，也就難免要在街坊鄰居里掀起一陣不急不緩的浪來了。
　　 兩兄弟自然也就成了街坊鄰居茶余飯后的閑話：“你們看看人家那兄弟，那才叫兄弟，做什么事都講究步調(diào)一致，連什么時候生孩子都有商有量的……”
　　 這回真讓這倆兄弟在這個村子里整出點名堂事來了。
　　 李喜抓了抓頭皮，嘆了口氣，這一個生下來就已經(jīng)超生了，要是再生個女兒，罰款就不必說了，老婆也要被公社里拉去結(jié)扎，可不愁死人了。李喜悶悶不樂地坐在門檻上，隔壁的二李子剛好路過，看到李喜坐在那里發(fā)呆，就走過來拍了拍李喜的肩膀問：“喜哥，嫂子就要生了吧？”
　　 李喜默默地點了點頭。
　　 二李子又問：“這回應(yīng)該是個男孩了吧？我媽說嫂子那肚子放得好，肚臍尖尖的，看起來就是個男胎的樣子?！?br />　　 李喜的眼睛頓時亮了一下，忙問：“你媽真的是這么說的？”
　　 二李子點了點頭。
　　 李喜用手擦了擦額頭，又嘆了口氣說：“又不是泥捏的，是不是都得聽天由命了。”
　　 三月中，山上的桃花緊鑼密鼓地認真綻放著，滿枝頭都是含苞待放的花蕾，鮮粉鮮粉的。李福到田野里轉(zhuǎn)了一圈，那些桃花在他眼里每一朵都像極了他那沒出生的小女兒的小臉，嫩得都要滲出水來了，好看得緊，看著心里就美滋滋。一雙腳走起路來都是輕飄飄的，逢人就不忘告訴他一聲：“我家這回可能要生女兒了?！?br />　　 李福盼女兒盼得跟猴撓似的，終于等到老婆開倉了。人算不如天算，一個大胖小子呱呱落地，李福就像從頭到腳被潑了一大盆涼水，一顆心“拔涼，拔涼”的，冷到了底。
　　 李福老婆說：“請風(fēng)水先生來給兒子起個名字吧！”
　　 李福瞪了他老婆一眼說：“生不出女兒，還請什么風(fēng)水先生？三月生的就叫三月?！?br />　　 說著屁股一轉(zhuǎn)氣呼呼地出去了。
　　 自打老婆生了這個兒子以后，李福是看都懶得看她們母子一眼，把李福老婆氣得在月子里就同他摔了一回碗。
　　 三月底，山上的桃花開得鬧起來了，滿山遍野就像是被打翻了五彩顏料在一張碩大的宣紙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漫洇開來，連吹過來的風(fēng)都是甜膩膩的讓人陶醉。
　　 中午的時候，李喜正坐在門口的石板上搓稻草繩，準備給院子里那幾棵絲瓜搭個架，老婆在屋里叫著說肚子疼了。李喜連忙用獨輪車將老婆推到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李喜老婆一直折騰到后半夜，折騰的死去活來的偏偏又生了一個女兒。李喜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半天都出不來一口氣。
　　 李喜老婆看著李喜陪著小心說：“要不叫她爺爺來幫忙給取個名字？”
　　 李喜鐵青著臉說：“還有臉去找我爸？外面的桃花開得正鬧，女娃子叫桃花就挺好！”
　　 晚上，外面的雨一會兒“啪啪啪”急促地敲著瓦背，一會兒又“沙沙沙”有條不紊地洗刷著樹葉，風(fēng)鼓足勁死推著窗戶，那扇木窗門很有節(jié)奏地在那里“嘚嘚嘚”“嘚嘚嘚”不停地抖著。
　　 這屋子總讓人感覺到單薄得快要倒掉了。
　　 李喜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是睡不著，今天李福帶著他老婆主動到醫(yī)院做了絕育手術(shù)。這小子賊精賊精的像只老狐貍，剝了皮都還能在地上跳，這回知道自己犯了錯誤，點頭哈腰的向政府爭取寬大處理去了。弄得他李喜要是再拖下去，就成了罪上加罪了，想想就窩了一肚子的火。
　　 這天，李喜從田間干完活回家，在弄堂口碰到了陳阿大。陳阿大的老婆也生了三個女兒，這次也在那整治計劃生育的黑名單上。
　　 陳阿大見到李喜就神神秘秘地將李喜拉到了墻角落里。對李喜說：“喜，咱們兒子沒生一個，老婆就要被拉去結(jié)扎了，你甘心么？”
　　 李喜憤憤地說：“媽的，這都要斷子絕孫了，怎么還能甘心！”
　　 陳阿大拉著李喜，俯在李喜耳邊說：“我有個親戚在江蘇，不如我們帶著老婆跑到江蘇去，到那邊生個兒子再回來。我已經(jīng)跟我那親戚聯(lián)系上了，他說可以給我們找點活干，你要是去的話兩家人在路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
　　 李喜了解自己的老婆，她是個娘情很重的女人，讓她扔下兩個孩子跑出去，這工作怕是沒那么容易做的。
　　 李喜想了想對陳阿大說：“這事還是得跟我老婆商量過了再說，你等我回信?！?br />　　 兩個人正說著，李福扛著鋤頭從旁邊路過，有意無意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假裝什么都沒看到的樣子，加快腳步轉(zhuǎn)過墻角不見了。
　　 李喜和陳阿大怕事情敗露就匆匆地散掉了。
　　 當(dāng)晚，李喜的大女兒和二兒女兒在床上打起架來了，你給我一巴掌，我給你一腳，兩個都哇哇地哭著鬧得不可開交。李喜的老婆又哄又罵的怎么都安撫不下來，被倆個丫頭片子整得頭毛都要炸了。心煩意亂的李喜沖著娘仨就一頓罵：“打，打，使勁打，去拿棍子來打，打死一個少一個?！?br />　　 好不容易把兩個女兒治消停了，夫妻倆正準備上床睡覺，突然聽到外面?zhèn)鱽砹恕芭椋?，砰，”的敲門聲。
　　 李喜以為是陳阿大，連忙跑出去開門，打開門一看，把李喜嚇了一大跳，門外黑壓壓地站著七八個人，婦女主任帶著村里的干部，還有幾個村民把他家給包圍了。
　　 李喜連忙用手緊緊擋住門口火冒三丈地叫罵著：“干嘛，干嘛，抓殺人犯??！今天看誰敢進這個門?！?br />　　 婦女主任走到李喜面前說：李喜，計劃生育是國家政策，我們當(dāng)老百姓的要安分守己，服從國家政策，看看你哥李福多積極，你要向他學(xué)習(xí)。
　　 一提到李福，李喜心亮了一下，今天的事就李福一個人在墻角帶到過一眼，肯定是李福這個該剝皮的王八蛋給告的密。
　　 李喜沖著李福家的窗戶就破口大罵：“李福你這個斷七親的狗日的，算計別人這輩子都不會有好下場?！?br />　　 幾個男人沖上來將情緒激動的李喜硬拖到邊上去了，婦女主任帶著幾個女人把李喜的老婆帶了出來，李喜的兩個女兒被嚇得懵了一個勁地哇哇直哭。
　　 李喜娘聽到了外面的動靜，沖出來就死死地拖住兒媳婦的手臂邊哭邊喊：“不得了了，要殺人了，要殺人了！”
　　 李喜老婆倒是個開明的人，心想結(jié)扎就結(jié)扎了吧，如果再生個孩子出來，日子就更過不下去了，自己結(jié)扎了也就可以斷了李喜那想生兒子的念頭了。女兒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讓她拋下女兒逃出去生兒子，這事是萬萬辦不到的。李喜老婆下了決心，拉開她婆婆的手說：“媽，沒事，死不了人的?！弊约褐鲃痈鴭D女主任走了。
　　 李福的娘也聞聲出來了，悄悄地靠在自家的門上幸災(zāi)樂禍的看著熱鬧。李福假裝睡得很死，什么都沒聽到。接下來一連好多天李福都沒敢露面，李喜這陣子老堵在他門口叫罵，罵得他在鄰居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一見到李喜他就只能遠遠地避開了。
　　 陳阿大在當(dāng)晚聽到了風(fēng)聲，他慌忙帶著老婆跳窗戶逃跑了，等村干部上門去的時候撲了個空。
　　 李福戴罪立功，兒子超生的罰款給減免了，這兩兄弟的梁子也算是給結(jié)死了。
　　
　　
　　 不管大人之間有什么解不開的天大的恩怨，對于孩子來說都是浮云，都是不是事的事。三月和桃花今年五歲了，哥哥姐姐們都已經(jīng)上學(xué)去了，院子里就剩下三月，桃花，和阿業(yè)天天在一起玩。三月整天帶著桃花跑，桃花和阿業(yè)整天跟在三月屁股后面追。哥哥姐姐放學(xué)回來的時候，三月和桃花也會湊到跟前去，哥哥姐姐每回都是朝著他們擺擺手不耐煩地說：“到一邊玩去，別到這里來吵?！卑职謰寢屢埠浅馑麄儯骸翱爝^來，別上那里去吵！”
　　 三月對桃花說：“上學(xué)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也想早點去上學(xué)，等上了學(xué)我就能跟我哥哥一樣威風(fēng)了?！?br />　　 桃花對三月的話深信不疑，如果自己上了學(xué)也就不會老是討人嫌了。桃花最羨慕阿業(yè)，阿業(yè)的姐姐也在上學(xué)，可阿業(yè)有時調(diào)皮地拿走他姐姐的筆，甚至還撕破過姐姐的書，他的爸爸媽媽也從不會罵他，反而罵她姐姐連自己的東西都管不牢。
　　 三月對桃花說：“阿業(yè)跟我們是不同的，這是我奶奶說的，我問過我奶奶阿業(yè)和我們有什么不同，我奶奶沒吭聲。所以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深奧的問題，等我弄懂了再告訴你?！?br />　　 桃花對于這個問題并不感興趣，讓桃花煩惱的是爸爸媽媽老是吵架，有時就為了姐姐們要買塊橡皮或買個作業(yè)本，也能讓他們從拌嘴演變成一場火藥味十足的唇槍舌戰(zhàn)。桃花好幾次都看到大姐姐躲起來偷偷地抹眼淚。
　　 李喜性子直，什么事都喜歡同別人硬碰硬，在村子里總是討不著好，日子過得很拮據(jù)，也從不肯低頭。李福這幾年用他自己的話說算是混得風(fēng)生水起了，當(dāng)上了村里的小隊長。村里的小隊長這個官到底有多小，暫且不去追究，但好歹總也算是個官，官架子是必須端起來的。李福走在路上的時候兩只眼睛總是朝著天看，跟別人說話的時候，也總是用下巴對著別人的臉。不過，只要在路上遇到比他大一點的官，他立刻就換了另一副嘴臉，點頭哈腰，阿諛奉承，恨不得趴到地上去幫他舔鞋上的灰塵。
　　 他老婆罵他賤，他就罵他老婆說：“你一個娘們懂個屁！這叫會做人，你喜歡像李喜那樣的？告訴你，我要是像他那樣你連飯都吃不飽?！?br />　　 李宅村四面環(huán)山就像是被罩在一口大鍋里，村子就在這口大鍋的鍋底，相傳最早的時候有戶李姓的人家逃難來到這里開荒落戶，才繁衍起了這一個村子，村里的人大部分姓李，都帶點血緣關(guān)系，剩下的一小部分是后來遷進來的外姓。村子里有三類田，第一類是平整土地上的水漿田，水土肥沃能種出好稻谷。第二類是從山腳邊開出來的半旱田，地勢高沙性重，蓄不牢水，一到夏天就得搶水，常常受旱。最差的是藏在山塢里的冷水田，六月天腳踩進去那水下都是徹骨冰冷，種出來的稻子都是秕子，沒有幾顆緄實的谷粒。
　　 李福家種的是第一類水漿田，每年的口糧都很充裕，李喜家種的就是最差的冷水田，年年青黃不接。一到下半年李喜夫妻就只能天天上山去砍柴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是家常便飯。
　　 好不容易熬到了重新分田地，李喜為了這田的事跑到公社里鬧了好幾回，好不容易才分到了幾畝半旱田。李福家分到的又是上好的水漿田，李喜知道這分田的事跟李福當(dāng)?shù)倪@個小隊長有關(guān)系，他這幾年老是在暗地里使壞，做些上不得臺面的勾當(dāng)，給自己小鞋子穿。李喜心里恨得牙癢癢的，心想你等著總有一天要收拾你。
　　
　　 知了在樹枝上叫得聲嘶力竭，叫的人的耳朵都脹得“嗡嗡”響，門口的那條大黑狗在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沙礫上一縱一縱地跳著，一溜煙逃進屋里去了。桃花的奶奶躺在堂屋里的竹床上打著盹，她那個走起路來一堆肉就“晃蕩”“晃蕩”地跳動的肥肚子上，蓋著一把大莆扇。
　　 桃花趁著奶奶不注意，一頭就鉆進了門外的烈日里，身上的衣服頓時就好像被火燒著了一樣。桃花飛快地跑到對面的三月家，三月正被她媽按在鋪在地上的涼席上睡覺，看到桃花來了，三月一磆碌就坐了起來。
　　 李?？吹教一ǎ姓惺纸刑一ㄟ^去遞給她兩顆糖。
　　 三月說：“我也要！”
　　 李福瞪了他一眼說：“你不是剛吃完嗎？”
　　 李福和李喜兩個人雖然真算得上是針尖對上了麥芒，但李福大概是因為沒有女兒的關(guān)系，從小就很疼桃花，在桃花眼里李福是個好伯伯，李福常常拿東西給桃花吃，讓桃花躲在外面偷偷吃了，別讓家里人知道。所以桃花就算常常被奶奶拿眼睛瞪著，也要偷偷地上三月家里來玩。
　　 李福和李喜這兩個也是冤家路窄，這回分田兩戶人家剛好分到了上下田。上田是李喜家那從山腳挖出來的漏水的半旱田，下田是李福家那接水的水漿田。這大旱天的，李喜每天晚上都要跑到山里的那個水庫里把水引到自己家的田里。不過這田也就像是那個破蒸籠，它漏氣！明明早上看到田里的水灌得滿滿的，到了傍晚去看田里又露出了泥土。而那個李福，李喜就沒見過他來開過幾次水，他那田里的水總還是滿滿的。李喜想肯定是自己田里的水漏到他那田里去了，要是漏到別人家的田里也就算了，但是這李福，李喜心里就越想越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