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鐲
閆妮做夢都沒想到老劉頭會送她一只金手鐲。
閆妮感到意外又感到驚喜。意外的是,這個榆木疙瘩突然開竅了似的,破天荒秀了一把浪漫;驚喜的是,老劉頭看起來很粗糙,很愚鈍,心卻像一盞明燈一樣透亮。
寡婦閆妮,是個苦命的女人。那年,嫁給了鄰村的栓子。栓子人長得結(jié)實(shí),皮膚黝黑,透著股男人的剛強(qiáng)和堅毅。和其他女人一樣,閆妮一直做著一個夢,希望在大喜的日子里,手腕上能帶上一只金手鐲。可栓子家里窮的叮當(dāng)響,就連像樣的彩禮也拿不出來。這些都算不了什么,閆妮看重的是他的人。結(jié)婚不到一年,閆妮給他生了個帶把的,丈夫栓子跟著一群年輕人去了遙遠(yuǎn)的城市,栓子說,她要去城里賺大把大把的錢,回來給孩子買糖吃,當(dāng)然一直掛在心上的是,給她買一個金手鐲。閆妮眼里蒙上了一層水霧,濕濕的,透著光亮。
孩子一天天長大,閆妮盼望著栓子回來,也盼望著栓子給她帶回來一只金手鐲??墒牵ㄗ右蝗ゾ驮贈]回來過,他當(dāng)了一名建筑工人,蓋大樓哩!有一天,村里突然傳來噩耗,栓子不小心從十八層樓頂摔下來,摔成了肉餅。閆妮抱著孩子哭了一夜,眼睛紅腫的像桃子。
這消息撲棱棱地像一只蝴蝶飛到雙水鎮(zhèn)。村里人像炸開鍋一樣,叨咕著栓子的死。有人說,閆妮是個掃把星,命中克夫。閆妮向廟里的大師求過簽,和人們的說法如出一轍。閆妮心里做了鬼,覺得自己是個禍害,害了栓子,也害了孩子。終于有一天,從房子里找來一根粗麻繩,掛在梁上要上吊。孩子呆萌地看著閆妮,哭的稀里嘩啦??粗蓱z的孩子,閆妮打消了尋死的念頭。
閆妮為栓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了一場葬禮,在墳前立了一座碑,她像稻草一樣虛弱地跪在墳前,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栓子,你好狠心,丟下我們娘倆不管了,你忘了你的承諾,要給我買一個金手鐲,你是個騙子!”
閆妮魂不守舍地躺在床上,看著孩子熟睡著,腦子里清晰地閃爍著過去的片段,又突然想起,早晨在村頭,老劉頭給她手鐲那滑稽的一幕,就像一個表演喜劇的小丑。她吃吃的笑,笑過后,又是一陣大哭。
太陽墜到了半山腰,閆妮剛?cè)サ乩镤z草回來,老劉頭像一截黑塔,擋住了她的去路。
閆妮感覺,老劉頭的舉動很蹩腳,很生硬,就像電影中的橋段一樣,有編造的痕跡。
老劉頭顫巍巍地懷里摸出一個金手鐲,亮閃閃的,刺的人睜不開眼。
老劉頭把手鐲塞到閆妮的手里,撞著膽說:
“閆妮,你拉扯孩子不容易,就讓我照顧你娘倆吧!”
閆妮有點(diǎn)手足無措,把手鐲隨手撂在地上,哐啷一聲,手鐲在地上滾了幾米遠(yuǎn)。
閆妮紅著臉跑遠(yuǎn)了。
夕陽下,老劉頭木頭似的站著,昏黃的暖光環(huán)罩在老劉頭憨實(shí)的臉上,像一幅樸實(shí)厚重的油畫。
老劉頭是雙水鎮(zhèn)頂呱呱的鞋匠,技藝精湛,手腳利索,人們都愿意到他這里來補(bǔ)鞋。有人說,他補(bǔ)鞋和做人一樣實(shí)誠,不會偷奸?;龅幕顑壕?xì)。前幾年,張媒婆給老劉頭從劉家村物色了一個對象,叫劉月,長得白白胖胖,身體豐滿,略有幾分姿色。經(jīng)過張媒婆的撮合,成全了兩人的因緣。結(jié)婚后,老劉頭把修鞋攢下來的錢取出來,在鎮(zhèn)子里盤了一個理發(fā)店,讓劉月經(jīng)營,很快風(fēng)生水起,生意賊火,光顧小店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說,劉月騷的很,穿著過火的低胸裝,是在勾引漢子。話頭穿到老劉頭耳朵里,像掀翻了醋壇子一樣,不是個滋味。老劉頭私下跟劉月談過,說,城里人鬼精的很,你要提防著點(diǎn),別打扮得太花哨。劉月硬杠杠地頂過來,你懂個屁,招攬顧客就得包裝,這是時尚,你out了。
城里有個黃毛小子,叫阿毛,梳著一個雞窩狀的頭,隔三岔五來月月理發(fā)店理發(fā),一眼就瞅中了劉月,心里打起了算盤。阿毛仗著父親是礦山的包工頭,整天游手好閑,胡吃海喝。那天,阿毛心情很好,理完發(fā),給劉月100元錢,劉月給想他找錢,阿毛硬是塞到她手里,說是不用找。阿毛趁機(jī)摸了她的手,親了她的嘴。劉月臉騰的紅了,就像猴屁股。
時間一長,兩人混熟了,劉月親切地稱阿毛叫毛哥,叫順嘴了,漸漸有了曖昧關(guān)系,后來就滾到了床上。跛子狗蛋見了老劉頭,便拿腔拿調(diào)地說:“你要看好你老婆,別跟別人跑了。老劉頭嘴一撇,你個烏鴉嘴,胡說八道,劉月對我衷心的很!
后來,劉月跟黃毛小子真的跑了,月月理發(fā)店轉(zhuǎn)讓給了一個胖女人,肥嘟嘟的,挺著一對豬尿泡似的大奶子,嘴巴快的像刀子。
“劉月跟著個男的走了,說是去了云南。哎呦,你個大爺們,咋栓不住你女人哩!”
老劉頭著了魔一樣癱軟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劉頭病了,在家里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小鎮(zhèn)突然變得冷清了,人們再也沒看見老劉頭,出來補(bǔ)鞋。閆妮見他沒出來擺攤,心想,這老家伙犯啥病了。
進(jìn)了屋,見老劉頭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蓬頭垢面,眼神呆滯。
閆妮問老劉頭:“你咋了”。
“劉月,這個婊子跑了?!?br />
老劉頭像個娘們,扯著嗓子哭起來,哭的是昏天黑地,撕心裂肺。
閆妮火了,兩手叉腰,像潑婦罵街一樣咆哮起來。
“你是不是個男人,為這樣下三爛的女人,值不值。你要好好活,活出個人樣給她看。”
閆妮不再跟老劉頭磨嘰,氣哼哼地摔門而出。
自那以后,老劉頭像想喝了回魂湯一樣,精神呼啦一下振作起來。
老劉頭依然做著鞋匠的活兒,生意越來越好。抽空的檔兒,老劉頭去閆妮家,幫著做點(diǎn)家務(wù),順便給孩子帶點(diǎn)糕點(diǎn)。時間長了,閆妮把老劉頭當(dāng)做大哥一樣對待。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村里的張媒婆想給閆妮物色個對象。
“孩子還小,你娘倆需要找個依靠?!?br />
閆妮說:“我不打算嫁人了,我的命硬,不想再害別人啦?!?br />
城里來了個大老板叫劉順,到村長家里玩,半路碰上了閆妮,見她長得水靈靈的,心里有點(diǎn)悸動,就問村長,這是誰家的閨女。村長撇撇嘴說,是俺村的寡婦,男人死了。村長見劉順一臉的詭異,笑了,你小子是不是?
村長和劉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的很狗血。
后來,村長帶劉順到閆妮家光顧。劉順說,他城里開了一個工廠,人手不夠,需要招工,看閆妮去不。閆妮雞啄米似點(diǎn)點(diǎn)頭。閆妮想,丈夫死了,現(xiàn)在可以放下包袱嘍,他想帶著孩子去城里見見世面。
劉順帶著閆妮去了一趟城里。
劉順開著寶馬,帶著閆妮娘倆在城市的馬路上兜風(fēng),住賓館、吃大餐,還帶她參觀了自己的工廠。那個工廠規(guī)模比較大,基礎(chǔ)設(shè)施完善。閆妮看著傻眼了,不由得佩服起劉順,還真有兩把刷子。
吃飯的空檔,劉順和閆妮喝了一杯葡萄酒。劉順說,他想娶閆妮,閆妮不吱聲,臉像熟透的櫻桃一樣紅。
晚上,閆妮和孩子睡在賓館里,暖和極了,感覺像進(jìn)了天堂一樣。
回到鎮(zhèn)子上,閆妮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照著鏡子臭美起來,她描了眉,化了妝,穿上了漂亮的裙子,雖然30多歲了,依然風(fēng)韻猶存,透著女性的成熟美。
閆妮突然有想法了。前半輩子自己活得很憋屈,后半輩子她要好好活一把,活出個人樣來。
閆妮瞎掰著劉順給她買的手機(jī),學(xué)著上微信聊天呢。劉順說,最近廠里有點(diǎn)忙,過些天接她去城里。
閆妮笑得像朵花。
這時,老劉頭吆喝著大秦腔從門里進(jìn)來,手里提著大袋好吃的,說是給孩子買的。
閆妮拉下臉,說:“老劉頭,以后來別買東西啦,這幾年多虧你照顧我娘倆,我真的對不住你,我欠你的人情,以后我會加倍的償還?!?br />
“看你說的。我想好了,我要好好照顧你娘倆?!?br />
老劉頭顫巍巍地從兜里摸出了那只金手鐲,亮晶晶的,閃著刺眼的光芒。
老劉頭拉過閆妮的手,說:“閆妮,你拿著?!?br />
劉月拿起手鐲,看了看,便推搡過來,說:“我不能要”
老劉頭手里捏著手鐲,愣住了。
孩子支棱著腦袋,好奇地從老劉頭搶過手鐲
“娘,我要!”
娘一把奪過來,叔叔的東西不能要,孩子嗚啦啦地哭起來。
劉月把手鐲還給老劉頭。
“老劉頭,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
“我知道,你怕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那都是迷信,可是我不嫌棄你?!?br />
老劉頭也不管,硬是往劉月手里塞,劉月急眼了,狠狠地將手鐲撂在了地上,手鐲咕嚕嚕地滾了很遠(yuǎn),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拿著你的手鐲,走吧,以后別來了。”
老劉頭傷心地看了劉月一眼,便蹲下身子撿起手鐲,擦了擦,走出了們。
老劉頭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像走在黑夜里一樣漫長。
過了幾天,劉順開著寶馬從城里來接閆妮和孩子。閆妮剛出門,就見人戳戳點(diǎn)點(diǎn),說著風(fēng)涼話,瞧瞧這個寡婦,真騷,又勾搭上了城里的小白臉。
車像一條魚在鎮(zhèn)子里穿梭,那熟悉的小鎮(zhèn)籠罩在一片乳白色的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閆妮心里像潮水一樣泛濫起來。她想起了栓子,想起了老劉頭,想起了村里哪些又哭又笑的故事。這曾經(jīng)是她的根,就這么輕易離開了,去一個陌生的城市,不知道前方的路有多遠(yuǎn)。
風(fēng)呼嘯著,他看見遠(yuǎn)處有個人影,黑黝黝的,像一棵老槐樹守在村頭。
閆妮下了車。見是老劉頭,穿著邋遢,臉黑漆漆的,泛著青光。
“你咋在這?”
“讓我送送你吧,只要你過得好,我心里就踏實(shí)了?!?br />
老劉頭小心地從懷里摸出那個金手鐲,塞到閆妮手里,說:“這個還是留個念想吧!”
嗯,閆妮接過手鐲,眼淚吧嗒吧嗒地滴在手鐲上,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閆妮坐車走了。
劉順見閆妮手里拿著老劉頭的手鐲,一把奪過來,從車窗里扔了出去。
手鐲劃出一道弧線,落在黃土地上,咕嚕嚕滾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老劉頭隨著滾動的手鐲,心提溜一下彈了起來。
聽到響聲,老劉頭的心似乎碎了,他發(fā)瘋似得攆過去,撿起手鐲,擼起袖子擦了擦,然后用嘴吹起來。
老劉頭心涼了,像娘們一樣癱在泥地上,哭起來,哭聲很凄慘,回旋在雙水鎮(zhèn)的上空,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