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生離死別
作品名稱:狐貍和父親 作者:老菜葉 發(fā)布時間:2014-12-25 14:00:37 字數:5312
第三十章
生離死別
現在二世風流要走了,要回到打仗的前線去?;氐接暄┲械拈L途行軍去,回到雪地上饑餓的野營去?;氐狡D難困苦中去。在那里;他那自信的頭顱和細長的身軀----整個光輝美麗的生命,都有可能頃刻化為烏有。像一只被粗心大意踩在腳下的螞蟻一樣。過去的半個月,那閃光的和夢一般美妙的;洋溢著幸福的分分秒秒,現在都已經消失了。
這半個月過得飛快,像一個夢;一個充滿松枝和長青樹的香味,閃爍著小小燭光和家制金色飾品的夢;一個時間分分秒秒像脈膊般飛逝而去的夢。在這樣緊張的半個月里;春暖花開心里經常有某種東西,驅使她憂喜交織地注意并記住每分鐘所發(fā)生的小事。作為他走后的回憶;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一有閑暇那些事情她便會去細細玩味。并從中吸取安慰----比如;跳舞,唱歌;嬉笑,給二世風流拿東拿西。預先設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靜靜地聽他談話,目光跟著他轉。使他挺直身軀上的每根線條;他眉頭的一顰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顫動;無不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因為半個月匆匆而過,而戰(zhàn)爭卻要永遠打下去呢。
春暖花開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椅上等著;那件即將伴隨他遠行的禮物放在她的膝頭。這時二世風流正在跟錄音磁帶話別;她希望著他會獨個兒地下樓來,那時天賜良機;她就可以單獨跟他待幾分鐘了。她側耳傾聽樓上的聲音;可是整個屋子靜悄悄,靜得連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響亮起來。即使是姑媽正在臥房里趴在枕上哭泣,因為二世風流半小時前就向她告別過了。從錄音磁帶緊閉的臥室里,沒有傳出什么喁喁私語或嚶嚶啜泣的聲音。春暖花開覺得他在那間房里已待了好幾個小時;一直在戀戀不舍地跟錄音磁帶話別,每一分鐘都只有增加她的惱恨。因為時間溜得那么快,他馬上就要動身了。
她反復想著自己在這個半個月的心里,要對他說的全部話??墒且恢睕]有機會說??!而且她現在覺得或許永遠也沒有希望了。其實也盡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話:“二世風流,你得隨時小心,知道嗎?”“不要打濕了腳,你是容易著涼的?!薄皠e忘了在襯衣底下放一張報紙在胸脯上,這很能擋風呢?!钡鹊?。不過還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說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聽他說出來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說她也要從他眼睛里看出來的事情。
可是沒有時間了!有那么多的話要說!甚至僅剩下的短短幾分鐘也很可能被奪走。要是錄音磁帶跟著他走到門口,到馬車跟前的話;為什么她在過去半個月里沒有創(chuàng)造機會呢?可是錄音磁帶經常在他身邊;她的眼睛始終愛慕地盯著他,親友鄰居也川流不息。從早到晚屋里沒斷過族類。二世風流也從來沒有在什么地方獨個兒待過。到了晚上,臥室門一關,他便跟蘭錄音磁帶在一起了。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對妹妹,或者對一個朋友;一個終生不渝的朋友,那樣一種態(tài)度之外;他從來沒有向春暖花開,透露過一個親昵的眼色或一句體已的話。她不能讓他離開----說不定是永遠離開,除非弄清他仍在愛她。因為只要明白了這一點;她就可以從他這秘密的愛中,獲得親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也死而無憾了。
好像等了一輩子似的;她終于聽到樓上臥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腳步聲;接著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她聽見,他走下樓梯。
太美了,果然是二世風流獨個兒!真該謝天謝地!錄音磁帶一定是被離別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門了。如今她可以在這寶貴的幾分鐘內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樓來;馬刺丁當地響著。她還聽見軍刀碰撞靴筒的聲音。他走進客廳時,眼神是陰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臉色蒼白;又繃得很緊,像受了內傷在流血;她迎著他站起來;懷著獨有的驕傲心情深深覺得,他是她生活中所見的最漂亮的軍人了。她那長長的槍套閃閃發(fā)光。雪亮的馬刺和劍鞘也晶瑩發(fā)亮,因為它們都被苛政大叔仔細擦試過了。他那件新上衣因為裁縫趕得太急;所以并不怎么合身。而且有的線縫顯然是歪了。這件頗有光澤的灰上衣,跟那條補綴過的褲子和那雙傷痕累累的皮靴顯得極不相稱。可是,即使他滿身銀甲;在春暖花開看來,也不會比現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二世風流,我送你到車站去好嗎?”春暖花開顯得有點唐突地提出這一要求。
“請不要送了吧,父親和妹妹們都會去的。而且,我情愿你在這里跟我話別。不要到車站去挨凍,這會留給我一個更好的記憶。已經有那么多的東西可以做紀念的了。”等著她立即放棄了原先的計劃;如果車站上,有二期工程和二龍戲珠這兩個很不喜歡她的族類在場;她就沒有機會說一句悄悄話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說?!澳闱?;二世風流,我還有件禮物要送給你。”如今臨到真要把禮物交給他時,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解開包裹,那是一條長長的黃腰帶;用厚實的蘇州緞子做的,兩端鑲了稠密的流蘇。原來幾個月前加工能力從狐貍王國,給她帶來一條黃圍巾。一條用紫紅和藍色絨線刺繡著花鳥的艷麗圍巾。在這半個月時間里,她把上面的刺繡全都仔細挑掉。用那塊緞子,作了一條腰帶。
“春暖花開,這漂亮極了!是你親手做的嗎?那我就更覺得珍貴了。給我系上吧,親愛的。小伙子們看見我穿著新衣服,系著腰帶,滿身的錦繡,一定會眼紅得不行呢?!贝号ㄩ_把這條漂亮的腰帶圍到他的細腰上,把腰帶的兩端在皮帶上方系成一個同心結。錄音磁帶盡可以送給他那件新上衣;可這條腰帶是她的禮物。是她親手做成送他上前線的秘密獎品,它會叫他一看見就想起她來。她退后一步,懷著驕傲的心情端詳著他;覺得即使可敬可愛系上那條有羽毛的飾帶,也不如他這位騎士風度翩翩了。
“真漂亮?!彼麚崮χ鼛狭魈K重復說。“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春暖花開,你不該這樣。這年月很難買到這樣好的東西呢。”
“唔,二世風流,我情愿給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嗎?”他陰郁的面容頓時顯得開朗了些?!澳敲?,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春暖花開;這件事會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
“什么事?”春暖花開歡喜地問;準備承擔什么了不起的任務。
“春暖花開,你愿意替我照顧一下錄音磁帶嗎?”
“照顧錄音磁帶?”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最后一個要求,而她正準備答應做一樁十分出色和驚心動魄的事呢?于是,她要發(fā)火了。這本是她跟二世風流在一起的時刻,是她獨個兒所專有的時刻??墒?,盡管錄音磁帶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們中間。他怎么居然在她話別的當兒提起錄音磁帶來了呢?他怎么會向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呢?
他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樣,他的眼光總是穿透而且遠遠越過她,似乎在看別的東西,根本沒有看見她。
“是的,關心她,照顧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這一點。她整天護理傷員,縫縫補補,會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溫柔、膽小。這世界上除了即使是姑媽,即便叔叔和你春暖花開,她沒有別的親人。另外只有-----家,那是遠房堂表親了。而即使是姑媽----春暖花開;你是知道的,她簡直像個孩子。即便叔叔也是個上了年紀的熊貓。錄音磁帶非常愛你。這不僅因為你是即興之作的妻子;還因為----唔,因為你這個人。她把你當成妹妹在愛。春暖花開,我常常做惡夢;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錄音磁帶無依無靠,會怎么樣。你答應我的要求嗎?”
她連聽也都沒有聽這最后一個請求,因為她給如果這句不吉利的話嚇壞了。原來她每天都讀傷亡名單,提心吊膽地讀著;知道如果二世風流出了什么事兒,就整個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內心經常感到;即使豹子王國的軍隊全部覆滅,二世風流也會幸免于難的??涩F在他竟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她不禁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一陣恐怖感;一種她無法用理智戰(zhàn)勝的近似迷信的驚悸,把她徹底鎮(zhèn)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狐貍王國的狐貍;相信有一種預感,尤其是對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從二世風流那雙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傷;這只能解釋為他已經感覺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頭,并且聽見它在哭叫了。
“你不能說這種話!連想也不能去想。平白無故談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禱告一下吧,快!”
“你替我禱告并幫我燒香紙錢吧,”他聽她驚慌的口氣覺得好笑,便這樣逗她。
可是她已經急得不知說什么好,因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二世風流在前線雪地里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躺著。他還在繼續(xù)說下去,聲音里流露著一種悲愴和聽天由命的意味。這進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懼,直到心中的怒氣和失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春暖花開。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我們在前線的每一個戰(zhàn)士會不會發(fā)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來,我離家這么遠,即使活著也太遠了,無法照顧錄音磁帶?!?br />
“末----日?”
“戰(zhàn)爭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你答應我的”
“可是二世風流,你總不會認為------?這個半個月你一直在談朱將軍怎樣厲害----”
“像每個回家休假的士兵一樣。我這個半個月全是在撒謊,我為什么在這還不十分必要的時候,就去嚇唬錄音磁帶和即使是姑媽呢?是的;春暖花開,我們不知道誰勝誰負。反正戰(zhàn)爭就是我們末日的開端。一般的族類還不知道這一點。他們不明白我們已處于什么樣的局面。不過----春暖花開;我們那個連隊的戰(zhàn)士還在打赤腳,而沙頭角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見他們凍壞的雙腳;裹著破布和舊麻袋的雙腳;看見他們留在雪里的帶血的腳??;同時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雙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覺得我應當把靴子送給打赤腳才好。”
“請答應我?唔,二世風流,你決不能把它送掉!”
“我每回看見這樣的情況;然后再看看敵對一方,就覺得一切都完了。春暖花開,我不愿意嚇唬別個族類。我希望你不要把我這些去對別個族類說。而且親愛的,我本來也不該說這些話來嚇唬你,只是為了解釋我為什么要求你,照顧錄音磁帶才不得不說了。她那么脆弱膽小,而你卻這樣堅強。只要你們倆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應我嗎,春暖花開?”
“啊,答應!”她大聲說。因為當時她覺得二世風流很快就會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應?!岸里L流,二世風流!我不能讓你走!我簡直沒有這個勇氣了!”
“你必須鼓起勇氣來,”他的聲音也稍稍有點顯得洪亮而深沉;話也說得干凈利落,仿佛有種內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
“你必須勇敢,不然的話,叫我怎么受得了呢?”她用高興的眼光觀察他臉上的表情,不知他這話是否意味著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樣。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別錄音磁帶以后,下樓時一樣繃得很緊,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來。他俯下身來,雙手捧著春暖花開的臉,輕輕在額上吻了一下。
“春暖花開,親愛的!你真漂亮,真堅強,真好!親愛的,你的美不僅僅在這張可愛的臉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靈魂?!?br />
“啊,二世風流,”她愉快地低聲叫道;因為他的話和他那輕輕一吻使她渾身都激動了。只有你,再沒有別人—-”
“我常常想,或許我比別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見你心靈深處的美,而別人卻過于大意和輕率,往往注意不到?!彼麤]有再說下去。同時把手從她臉上放下來,不過仍在注視著眼睛。她屏住氣等了一會;迫切希望他繼續(xù)說下去,踮著腳尖想聽那神奇的三個字。可是他沒有說。于是她瘋狂地搜索他的臉孔;嘴唇在一個勁顫抖,因為她發(fā)現他已經不作聲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難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輕輕“??!”了一聲。便頹然坐下,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接著她聽見窗外車道上傳來不祥的聲響,這使她更加緊張地感覺到,她與二世風流的分別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陣凄楚,比一個異教徒聽見冥河渡船的擊水聲還要害怕。原來,苛政大叔已裹著棉被來到門外,他把馬車帶了過來送二世風流上車站去。
“再見!”二世風流輕輕說了一聲;從桌上拿起她從加工能力那里拿來的闊邊氈帽,向陰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廳門上的把手,又回過頭來凝神望著她。仿佛要把她臉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裝在心里帶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淚眼注視著他的臉,喉嚨哽咽得透不出來。因為他轉眼就要走了。從她的關心和這個家庭的庇護下,從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沒有說出她渴望聽到的那幾個字,也許永遠不再回來了。時間快得像一股激流,現在已經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蹌蹌地跑過客廳,跑進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帶。
“吻吻我,”她低聲說?!敖o我一個告別的吻?!?br />
他伸出胳臂輕輕抱住她,俯下頭來;他的嘴唇一觸到她的嘴唇,她的兩只胳臂就緊緊箍住了他的脖頸。在無法計量的短短的瞬間,他將她的身子緊緊帖在自己身上。接著她感到他渾身的肌肉突然緊張起來;可是他隨即一揚頭,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時騰出手來,把她的兩只胳臂從他脖子上松開。
“不!不要這樣,春暖花開!”他低聲說,用力抓住她的兩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愛你,”她哽咽著說;“我一直在愛你,我從沒愛過別人。我跟即興之作結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難過。啊,二世風流,我這樣愛你,我愿一步步到戰(zhàn)斗我前線去,好呆在你身邊!我要給你做飯,給你擦皮靴。給你喂馬----二世風流,說你愛我!你說吧,有了這句話;我就一輩子靠它活著,死也心甘啊!”
他突然彎下腰去拾那頂帽子。
這時,她朝他的臉看了一眼。這是她平生所見最愁苦的一張臉,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臉上流露出對她的愛和由于她的愛而感到的喜悅,可同時也有羞愧和絕望在與之斗爭。
“再見!”他用沙破的聲音說。
門嘎的一聲開了;一陣冷風襲進屋來,把窗簾吹得亂擺。
春暖花開站在冷風中瑟瑟發(fā)抖;望著二世風流在走道上向馬車跑去。腰上的軍刀在冬天無力的陽光下閃爍不已,腰帶的流蘇也歡快地飄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