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退伍之后
作品名稱:錯位 作者:楚水 發(fā)布時間:2014-12-14 18:59:14 字數(shù):4990
1971年秋的一天,杜興燁真的退伍了。當他穿著一身軍裝,背著背包跨進家門的那一刻,全家人眼前一亮,多英俊的小伙子!吳惠端詳著兒子,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兒子似乎又長高了些,白白胖胖的,瀟灑英俊,不由得想起春燕那模樣,心頭不免蒙上了一層陰影。哎,走一步看一步吧!不過這時候還得把戲演真,千萬不能有絲毫閃失!于是大聲喊道:“春燕!”“哎!”“過來!”“哦!”一會兒唐春燕從機房走來:“局長,有事嗎?”吳惠拉著春燕的手說:“春燕,你看誰回來了?”春燕放眼望去,只見一個身穿軍裝的帥小伙子,高高的個兒,白凈的皮膚,圓圓的臉龐,兩個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自己,臉頰頓時飛起了兩片紅云。
是啊,自從訂婚以后,只是從照片上看到過自己的男人,從沒見過面,前段時間聽吳局長說,兒子可能快退伍了,心里便像小鹿似的奔突不已。如今,眼前這個年輕帥氣的退伍軍人肯定就是自己的男人了,她不免一陣心慌意亂,別過臉,低下了頭。吳惠一旁見了,笑笑說:“還害什么羞,快過去倒杯茶!”
經這么一提,春燕這才如夢醒悟,連忙過去沏茶,然后紅著臉,心頭突突地跳著,兩手把茶杯捧到杜興燁面前,悄悄地說:“你喝茶!”趁興燁伸手接過茶杯的當兒,才抬起兩眼偷偷地打量著男人。興燁接過茶杯后,她便飛快地收回眼神,朝吳惠說:“局長,我先去上班了。”吳惠見她那見不得大方的樣子,心里已是不悅,聽她說去上班,隨口答道:“好,你去吧?!贝貉噙M了機房,兩眼朝兒子一掃,只見兒子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她自己也連忙搖頭,用眼神示意兒子不可造次。
飯后,吳惠領著兒子一起來到區(qū)政府,興燁首先給辦公室的秘書等人分了一圈煙。吳惠問道:“書記在家嗎?”秘書說:“剛回來?!眳腔萘⒓搭I著兒子來到唐書記的辦公室。一進門便亮開嗓子說道:“唐書記,我領兒子向你報到來了!”唐書記抬頭,見眼前的年輕人一身朝氣,心想,這大概就是未來的女婿了。微笑著伸出手,杜興燁趕忙彎腰握住了唐書記的手,笑嘻嘻說:“爸,今天剛到家,特地和媽一起來看望您。”然后指著放在桌上的禮品:“聽說你身體常犯陰天,這是帶給您的蜂皇漿,給您補補身子?!碧莆牧治⑿χf:“自家人,還帶什么禮物!”一邊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心里想,早就聽說女婿長得帥,沒想到果真這么英俊,聯(lián)想到女兒春燕,尤其是左眼,不“斗”時還好看,“斗”起來眼睛就顯得有點兒斜,將來這小子能不能接受我女兒,現(xiàn)在還是個未知數(shù),不過這件事不好挑明,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心里想著,可臉上還得熱情地接待,張羅著洗茶杯、拿茶葉、沏茶。
杜興燁何等聰明伶俐,他一邊甜甜地喊著:“爸,您別忙乎!”一邊接過唐文林手中的活計,茶沏好了,雙手捧起茶杯,首先送到唐文林面前,“爸,您請用茶!”然后端起另一只茶杯送給母親。吳惠接過茶杯,呷了一口茶說:“親家、書記,今天我就把兒子交給你啦!”唐文林一聽,明白親家母的意思,這件事反正要解決,社會青年也得幫助解決,何況女婿呢!于是微笑說:“好哇,從明天起,小杜先到區(qū)辦公室報到,然后跟錢副書記到大隊蹲點,一邊工作一邊等待招工機會?!眳腔萁舆^話說:“反正女婿的事全靠你安排,今后我就管不著了,不過,女兒女婿將來的生活如何,全靠你呦!”唐文林微笑著點點頭說:“好,這事我知道了!”
第二天,杜興燁作為區(qū)工作隊隊員,隨錢副書記去江山公社荀家大隊蹲點工作,了解農村階級斗爭新動向。
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秘書捧來一疊文件讓書記批閱。書記批閱后,抽出一份縣交通局的招工文件,文件要求各區(qū)所在地為區(qū)交通運輸管理站配備一名副站長,若有表現(xiàn)優(yōu)秀的黨員、退伍軍人,家庭政歷清白,特別是父母有光榮革命斗爭歷史的,可作為后備領導力量培養(yǎng)。
唐文林想到了未來的女婿杜興燁,這可是個極好的機會呀!他把文件反復看了又看,確定這是對小杜將來前途具有巨大影響的契機,他在心里反復地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幫助他?這樣做有沒有違背一個共產黨員的黨性原則?算不算以權謀私?作為區(qū)委書記,自己是眾人眼中的榜樣,這樣做會不會引起眾人的非議?他知道,小杜目前是一名退伍軍人、社會待業(yè)青年,而這個青年是區(qū)直部門負責人的子女,作為區(qū)委書記,有責任關心下屬的具體困難。平常,每一個老百姓的困難自己都有責任幫助解決,何況部門負責人的子女?這樣做并沒有錯;而這次招工的文件是縣交通局明文下達的任務,自己并沒有利用職務之便找關系、走后門,這也談不上以權謀私,關鍵在于這次名額只有一個,要不要在會上民主評議一下?
他把區(qū)委干部逐個在腦海中排隊、過濾,好像沒有適合文件中規(guī)定條件的對象,既然這樣,也就不會引起什么非議,但是,小杜畢竟是自己的準女婿呀,如有不妥之處,僅此而已。他還想到了這段時間以來與吳惠的交往,尤其是那次和她單獨在快艇上的情景,心里隱隱感到了吳惠的風騷魅力。平心而論,自己內心深處的確向往和吳惠這樣的女人交往,有文化,有能力,還有魅力,不像燈花,人老珠黃,整天披頭散發(fā),一點兒不講究儀表,自己好歹也是一個區(qū)的書記,書記的老婆跑出來就這模樣兒,唉!當然,和燈花結合,那是戰(zhàn)爭年代造成的,燈花自有燈花的優(yōu)點,她的救命之恩應該報答,何況還生了幾個孩子,可畢竟年齡太大了,比自己大5歲呀!四十幾歲的男人哪能沒有欲望?哪能不喜歡漂亮女人?這么多年來,自己獨自一人在外,一頭扎在工作里,白天忙得連吃飯都顧不上,可是每到夜深人靜時,總感到寂寞,因此,每當和吳惠交往,心里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偏偏人的尊嚴又在告誡自己,不可突破底線,尤其是自己所處的位置,眾目睽睽,必須自重。他也曾多次問自己,在這十字路口該怎么辦?最后,神圣的黨性告訴他,一個人必須要有理智!他相信自己的定力,至今沒有迷失方向。他也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社會上關于他和吳惠的傳聞,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坐得正行得正,坦坦蕩蕩,何必自尋煩惱?
想來想去,為避免不必要的閑話,他還是決定在區(qū)委幾個主要負責同志之間征求一下意見,大家一致同意自己的主張之后,才電話接通了吳惠,說:“親家母,看來你得請我喝酒嘍!”吳惠在電話里嘻嘻地說:“請親家喝酒那不是鼻涕往嘴里流的事嗎?”唐文林說:“誰讓你流呀,你快過來吧!”說完擱下了話筒。不到10分鐘,吳惠趕到他辦公室,一進門,書記笑著對她說:“兒子的事近來考慮得咋樣?”吳惠見親家一臉喜氣的樣子,心里估摸著可能有什么好消息,于是徑直轉到唐文林的椅子旁邊,一手搭在親家的肩頭上笑嘻嘻地說:“交給你了,我還要考慮什么呢?”唐文林也不跟她繞彎子了,取出縣交通局的招工文件讓她看。吳惠看著文件,心里在怦怦地跳動,兒子若能成為后備領導干部培養(yǎng)對象,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她的心雖然在跳,可臉上卻不露聲色地說:“這事全憑親家你做主了!”唐書記說:“交通系統(tǒng)崗位的工作你若同意,就把表格帶回去,讓興燁填好送來蓋章,我讓秘書寫份材料,把興燁在部隊入黨、立功的證書復印件連同表格一齊寄到縣交通局,為穩(wěn)妥起見,我再給交通局的王局長寫封信,請他從中關照,你看行不行?”吳惠聽了,心里更是暗自高興,這么長時間,想的就是這心事呀,于是從背后兩手摟著唐文林的脖子,嘴唇貼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親家,我要怎么感謝您呀?”唐文林扭過頭,看著她那一雙媚眼柔情似水,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好了,自家人,何需感謝!”說罷站起了身。吳惠無奈,只好松開手,笑瞇瞇地說:“親家書記,你就別這么客氣了,這件事,你做主!”唐文林干脆道:“好,那就這么定了!”
半個月后,縣交通局來函,同意招聘杜興燁為交通局正式人員,進行政編制,擔任溪橋區(qū)交通運輸管理站副站長(站長暫缺),三日內報道。
自從杜興燁當上了區(qū)交通運輸管理站的副站長之后,憋在心頭一口氣終于有機會長長地吐了出來,他舒緩著四肢,心頭十分輕松,從此再也不需要低三下四看人的眼色了,可是一想到那個未婚妻,心頭又蒙上了一層陰影,這事怎么辦呢?特別是一日三餐,總得和她遇到一起,除了一兩句客套話而外,幾乎沒有什么共同語言,這讓人怎么相處?有時甚至在心里埋怨母親,怎么會給自己套上這么一個絞索?話又說回來,世界上的事情總是兩面性的,有得必有失,沒有當初的這個絞索,怎么會有今天這么順利地當上副站長呢?咳,真是一把雙刃劍!
唐春燕心頭更如千百度的沸水在翻滾、冷卻,如同兩手捧著一罐子蜂蜜,不小心掉到地上摔個粉碎,她的心由熱到冷,由甜到苦,仿佛經歷了一次人間煉獄!是呀,未婚夫退伍了,是那么英俊,那么帥氣,她的心狂喜了好一陣。她時時偷偷地從遠處用眼光打量著杜興燁,這就是自己的夫君,這就是將來的丈夫,她曾經為自己慶幸,為自己高興得徹夜難眠,想不到自己能嫁上這么一個好男人。她由衷地感謝父母,感謝吳惠。那段時間,在她眼里,這世界太美好了,到處是鶯歌燕舞,到處是鮮花盛開。她的心靈在這鳥語花香中得到滋潤??墒?,好景不長,沒過幾天,當吳惠讓她陪興燁吃中飯時,飯桌上的未婚夫竟沒有用正眼瞧她一次,更沒有聽到一句知冷知熱的暖心話,偶爾也聽到杜興燁對她說一句客氣話:“吃吧!”除此之外,絕沒有下文,她的心冷了半截。自從杜興燁當上了交通運輸管理站副站長之后,就更難聽到他的半句話。有時候春燕也自解自嘆,也許是男孩要面子,不好意思和女孩子搭訕,那自己就得主動約他逛逛大街,到公園去玩玩,散散步,可杜興燁總不給她機會。一次,春燕鼓足了勇氣對興燁說:“明
天是星期日,周末只值半天班,你陪我去人民公園玩玩吧!”興燁順口說道:“哪有時間呀,明天我要寫材料!”春燕只好忍氣吞聲,將滿腔熱情化為一口怨氣。三個月了,兩個人沒有說過一次悄悄話,她心里作急,回家又不敢在父親面前提,好在吳惠一直關心她,問寒、問暖、問工作、問有啥想法。自打興燁當了站長后,這份熱情也漸漸地開始降溫,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但春燕已經感覺到,她在心里反復地問自己,這件事該怎么辦?自己也已經是二十幾歲的人了,這樣下去,何日是個頭?她就在這焦急中煎熬,在煎熬中忍受著痛苦。
這一天,是陰歷月半,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邊。晚飯后,春燕沒有回家,她瞅準興燁剛出門的一剎那間,鼓足勇氣溜出來拽住了他,仰著臉笑嘻嘻地說:“你看,月亮這么圓,這么亮,陪我去公園散散步,好嗎?”興燁見臂膀被她拽住,一時又跑不脫,想到自己還在本地工作,眼前的這個人還不能完全得罪,尤其是不能得罪眼前這個人的父親,于是勉強笑了笑說:“好吧,陪你去人民公園?!贝貉嘈老踩艨?,一路拽著他來到人民公園。坐在花園長廊的椅子上,剛坐下,就從包里拿出一套未拆封的西裝,靦腆地捧到興燁面前說:“這是我為你買的,試試看,合不合身?”杜興燁仿佛被蟲子蟄了一下,一下子跳起來說:“誰讓你買的呀?你看看這什么顏色,鄉(xiāng)下人,土里土氣土到家了!”春燕驚愕地瞪大眼睛,沒想到自己的夫君竟這么不領情,她傷心極了,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杜興燁見哭得那么傷心,不但不去安慰她,竟然不耐煩地吼道:“哭什么哭!就知道哭!”一吼之下,拔腿就跑。春燕只顧自己在哭,哭了一陣之后抬頭不見了興燁的蹤影,心里更加難過,哇,索性放聲痛哭,哭一陣,停一陣,她蹣跚著獨自往家跑去,一路上恨自己命苦,恨自己長相不美,恨自己是個土包子,人家那么英俊,哪能看上自己……這件事,恐怕難成呢!這些心事又不好與別人說,只是在心里煎熬,不到十天,人瘦了一圈。吳惠問她為什么這么消瘦,她只是淡淡地說自己心里難
過,吳惠便拉她到醫(yī)院去檢查,醫(yī)生說沒病。
其實吳惠心知肚明,她在心里反復地考量這件事,埋怨兒子性太急,不懂得用方法,她知道,現(xiàn)在還沒有到撕開臉皮的時候,得等待機會呀!她想到自己幼時被馬老爺欺凌時,也就是因為不懂方法,太性急,過早地提出正名的要求,才被打得鼻青臉腫,受盡侮辱,倘若當時不那么性急,等到地主婆一命嗚呼,老不死的一定會把我扶正,那么大的家業(yè)豈不唾手可得?唉,一著不到滿盤皆輸呀!兒子,你懂嗎?無論如何要耐著性子,等待時機,有道是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高,心慌吃不得熱粥呀!
晚上,她把兒子喊到自己房間里,一一指出他近來的出格言行,然后悄悄地點撥他:忍字頭上一把刀,眼面前應該耐著性子,深藏不露,見機行事……杜興燁心領神會,連連點頭。
走出母親的房間,抬頭仰望星空,月亮在云層里緩緩地踱步,星星詭秘地在向他眨巴著眼睛。他回味母親剛才的話,心里由衷地欽佩,不禁感嘆道:生姜還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