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女人心事

　　真是光陰似箭，自從秀蘭來到柳村，轉眼兩年過去了。
　　兩年來，秀蘭幫助燈花料理家務，從柴米油鹽醬醋茶到打掃、布置、裝飾、打扮，把個三間院落料理得窗明幾凈，整潔清爽。一家六口人，一日三餐，有稀有干，有板有眼，尤其是燈花，再也不像以前經(jīng)常披頭散發(fā)、灰頭土腦、邋里邋遢的了。每天早上秀蘭先洗一大盆衣服，晾好后就幫燈花梳頭磝臉，待在腦后盤個圓髻后再幫小姑子梳兩個羊角辮。羊角辮用兩根紅絲綢打兩個蝴蝶結兒，女孩子在人前人后一蹦一跳，活像兩個蝴蝶在飛舞，鄰居大嬸都夸秀蘭心靈手巧，手腳勤快。更讓村里男人們羨慕的是田里的活計，比如割麥、插秧、摜把、揚場。秀蘭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男人們尤其喜歡看她揚場了，只見她手執(zhí)板掀，腰微微一彎，兩手從胯處將板掀高高地順風揚起，兩臂一使勁，拋出去的糧食仿佛一盤散開的鮮花在空中綻放，殼兒、雜草隨風飄揚，谷粒則齊刷刷地落在眼前，那優(yōu)美的姿勢在夕陽照耀下，猶如鳳飛九天，男人們看花了眼，村里的大爺嬸子們都嘖嘖夸贊：老李家要走好運了，尋了這么個能干漂亮的媳婦。燈花呢，更是喜在眉頭笑在心里，人前背后都說，我家有了個好媳婦，我這輩子知足了！
　　近來閑暇無事，秀蘭心里也常念叨自己的事。兩年來，自己在這個家里吃辛受苦，總算改變了原來的模樣，唐書記回來看了，不住口地夸，鄉(xiāng)鄰們更是沒的說。眼看偉儀大學快畢業(yè)了，他若看到自己死心塌地的窩在農(nóng)村，肯定不會滿意，他不會娶一個一輩子窩在農(nóng)村里的女人的，一旦變了臉自己怎么辦？想來想去，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該到了為自己著想的時候了。
　　這一天，唐文林從縣里開完秋收工作會議后，算算已經(jīng)幾個月不回家了，于是抽空回了趟老家。進門一看，見客廳里的桌椅板凳一塵不染，窗子上的玻璃像鏡子似的，連堂屋正中的毛主席像都是簇新的，他知道這些新面貌新氣象全是秀蘭一手料理的，打心眼里更加喜歡秀蘭，回想過去，要不是她在這兒，我們這個家會像個什么樣子呦！正在遐想時，“爸，您先喝茶。”秀蘭雙手端著剛沏好的茶捧到唐文林面前。唐文林笑瞇瞇地接過茶杯問：“最近家里都好嗎？”秀蘭點點頭說：“蠻好的！”一邊回答一邊拉過燈花說：“爸，您看媽是不是更精神啦？”唐文林打量著燈花，笑著說：“嗯，比以前鮮亮多了！”正說著，小女兒從門外一溜煙跑回家，見了爸爸，張開雙臂撲來，“爸爸，爸爸，你看我漂亮不漂亮？”唐文林微笑著彎下腰，一把抱起小女兒端詳了半天說：“嗯，像個花蝴蝶！”女兒兩邊晃著頭，故意把兩個蝴蝶結弄得忽閃忽閃的，說：“這是秀蘭姐姐幫我梳的?！薄芭?，漂亮！”說罷，在女兒臉上親了又親。
　　一會兒，秀蘭忙了一桌子菜，一家人歡天喜地吃了晚飯。燈花領著孩子們進房用水洗腳。秀蘭收拾好鍋碗后，坐到桌邊陪唐文林聊起了家常?！鞍郑衲甑牡咀邮粘煽珊媚?！”唐文林問：“估計一畝田能打多少？”秀蘭脫口回道：“估計千把斤沒話說！”唐文林笑了笑問道：“豐收了，你想買些什么？”秀蘭見唐文林問起這個話，一時沒接上茬，卻反問道：“爸，偉儀大學快畢業(yè)了，是吧？”“是呀！”她微微紅了臉輕輕地說：“爸，你打算怎么辦呀？”“盡快為你們把婚事辦了。”“就在柳村嗎？”唐文林聽她話里有話，看著她問道：“你有什么打算嗎？”秀蘭想，兩年來自己在這個家里吃辛受苦為的啥？為的就是自己的出路呀，眼看著偉儀大學快畢業(yè)了，還不知他什么心思，萬一不如愿，到那時自己連個退路都沒有呀！將來又怎么辦？不若趁爸爸現(xiàn)在有條件，又喜歡自己，早點兒謀個出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于是她把身子往爸爸身邊靠了靠，笑瞇瞇地說：“爸，我了解偉儀，他不希望我一輩子窩在農(nóng)村的，我若是果真窩在農(nóng)村，他肯定要反口，爸，到那時怎么辦呀？”唐文林劈口說道：“不會的，我不相信他敢翻天！”
　　秀蘭見唐文林發(fā)了狠，兩只手拉住他的臂膀哆著嘴撒嬌道：“爸……我……我也要工作嘛！”唐文林見秀蘭那撒嬌的樣子，心里頓生愛憐之意，伸開寬闊的臂膀一把摟住了她的肩膀，雙目凝視著秀蘭，秀蘭兩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唐文林，情不自禁地倒在了他的懷中，嘴里喃喃地說道：“爸，我要工作，我要工作嘛！”唐文林愛憐地一邊用摟著她的手輕輕地拍拍她的臂膀，一邊說：“哦，哦，好……你的意思……”秀蘭猛然仰起臉，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視著唐文林說：“爸，我在想，現(xiàn)在我們這個家情況蠻好，不如趁這時候請爸幫我找個工作，好讓我為人民服務，那時候我把媽、弟、妹他們一起接過去，免得照顧不到，你看呢？”
　　唐文林一聽，心里高興，難得她有一片孝心，還把她媽、弟、妹放在心上！“這……”沉吟了半天，問道：“你想干什么工作呢？”秀蘭笑著說：“當然聽爸的安排了，不過，像書店、教師，那就更好了！”唐文林撫摸著她的臉頰說：“好，讓我試試看！”說罷，忍不住親了一下秀蘭的臉頰，松開膀彎，走進燈花的房間，不料剛進門，黑暗處與燈花撞了個滿懷，連忙挽住燈花說：“怎么站在這兒？”燈花一聲沒吭，轉身上了床，用被子蒙著頭，默默地流了一夜的淚。她怨自己年紀大了，怨自己不漂亮，多年來被人冷落，獨守空房。
　　想起解放前夕的那天夜里，大隊長把她帶到村頭場邊的大草垛前，掀開一堆稻草，里面有個洞，洞里躺著一個人，渾身是血。大隊長告訴她，這是分隊長，姓唐，負了傷，需要休養(yǎng)，縣大隊又要轉移，只好拜托你照顧他。燈花毫不猶豫連連點頭。自那以后，她每天夜里來草垛里幫分隊長換藥，給他喂飯、喝湯。分隊長傷口疼痛，心里煩躁，燈花就輕輕地唱民歌幫他解悶：
　　童養(yǎng)媳婦命真苦，
　　一天到晚忙不住，
　　丟了翻耙拿掃帚，
　　還得洗菜把飯煮，
　　公公罵來婆婆打
　　含淚服侍小丈夫……
　　分隊長聽了，眉頭打成了大疙瘩，臉色更加難看。燈花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唱錯了什么，急得不知說什么好。分隊長搖搖手說：“不礙事，你唱的這個歌告訴我，童養(yǎng)媳制度是萬惡的舊社會吃人的制度，勞苦大眾就是要造反，要革命，要推翻這些吃人的舊制度呀！”燈花這才放了心，接著又唱了首情歌逗分隊長開心：
　　姐蕩舟船到河西，
　　一倉鴨子一倉雞，
　　還有一倉好東西。
　　岸上小哥不識貨，
　　問一聲“什么是鴨子什么是雞？
　　什么是一倉好東西？”
　　船上姐兒笑嘻嘻：
　　“扁嘴鴨子圓嘴雞，
　　還有一倉是姐的情和意，
　　不知小哥你懂不懂呀知不知！”
　　分隊長臉上終于有了笑容，燈花這才歡天喜地的幫他洗臉、換藥……一晃過了二十幾天，分隊長的傷勢漸漸好轉，草垛里，年輕的生命在躁動，兩個人在長時間肌膚相親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感情，燈花至今還記得，那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呀！
　　她又想到了解放后，自己挺著大肚子一個人在家種田，他在外邊工作，成年累月顧不到家，工作雖然忙，可一回到家總把自己當寶貝似的，沒想到一連生了五胎，正是因為這些娃，自己漸漸地衰老了。唉！本來就比他大五歲，至今又不識一個字，平時不會妝扮，一年到頭就是這模樣，怎能讓男人高興？這幾年他一晃三、五個月才回家一趟，回來后也是不冷不熱的，不再像以前那樣疼自己愛自己了，前年還把那個親家母帶回老家！每當她想起那個騷娘們敞著衣襟，兩個胸脯顛顛地直往后院跑的情景，當時心里就有疑惑，后來真的聽人嘰嘰喳喳地說，他們在相好呢。難怪呀，邪氣上了他的身嘍！這兩年蘭子來了，反而回來得勤，可你也不能和孩子這般親熱呀！摟著她、摸著她、親著她，她是你什么人？這像話嗎？她真想大哭一場，可又不敢，萬一這件事傳出去，唐家的名聲就完啦！她忍受著、煎熬著，心里像刀割一樣的疼。就這樣迷迷糊糊，哭哭想想，想想哭哭，一直到天明。
　　黎明時分，唐文林為了早點趕回區(qū)里，起床催著小吳發(fā)動快艇離了家。燈花見她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樣走了，越想越氣，越氣越上火，索性掀開正儀、麗燕的被子催他們起床。孩子們揉揉惺忪的睡眼，嘟噥著賴在被窩里還要睡，燈花氣不打一處來，對著麗燕的屁股摑了兩巴掌。迷迷糊糊之中，麗燕突然被打，疼得哇哇哭。秀蘭聽到小妹的哭聲，連跑帶喊地趕來：“媽，怎么啦？”燈花格外生氣，虎著臉憤憤地說：“不要喊，我不是你媽！”嚇得秀蘭不知所措，心想，媽從來沒這樣對我發(fā)過火，這是為什么呀？一時又想不出個原委，只好跑到床邊，抱起痛哭的麗燕進了自己的房間。燈花越想越傷心，禁不住伏在床頭失聲痛哭，邊哭邊訴：“天吶，我好命苦哇……”哭了一陣之后，實在太疲倦了，便躺到被窩里閉上了雙眼，家里這才安靜下來。
　　第二天，唐文林回到區(qū)里，抽空給縣文教局人事科長王強寫了封信：說明自己的兒媳婦高中畢業(yè)，希望新華書店在招工時能給予照顧?？h文教局人事科長王強接到唐文林的來信后，心里十分高興，這可是自己報答恩人的極好機會呀。他又想起了七、八年前那段難忘的往事。
　　那是１９６４年高考前夕，王強憑著門門功課全優(yōu)的成績，填報了高考志愿，可是在學校最后政審時卻被刷下了。得到消息后，王強流著眼淚找到了校長：“校長，我的每門功課成績都合格，為什么不讓我參加高考？”校長接過他的志愿一看：“王強！你就是王強？”“是啊，我叫王強?！毙ｉL愣了，看著眼前這孩子，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他想起了政審會上的情況，有人說中農(nóng)子女可以參加高考，有人說，要注意掌握比例，要讓貧下中農(nóng)子女占絕對優(yōu)勢，還有人說，中農(nóng)子女要控制……就這樣王強被刷下了。哎，政治審查，這跟孩子有什么關系？他不明白，政審為什么要這么嚴？不就是因為這孩子的家庭成分是個中農(nóng)！中農(nóng)的孩子難道就會反黨反社會主義？他在心里為眼前的這個孩子鳴不平，可是他說不出口，他更無權為這孩子做主呀。階級斗爭，難道這就是階級斗爭？這么好的孩子，這么好的成績，不讓參加高考，太可惜了，這是在埋沒人才??！也許這會影響孩子的一生！極左路線害人呀！老校長撫摸著王強的頭說：“孩子，校長也沒辦法呀！”聽校長這么一說，王強撲通跪下了，痛哭流涕地說：“校長，你做做好事，讓我參加高考吧，考不上我決不怨你！得讓我參加考試呀！”校長憐憫地搖搖頭，半天說了一句話：“王強，我給你出
　　個主意?！薄班?。”“你去區(qū)里找唐書記，把情況講給唐書記聽，請求唐書記給你寫份證明，同意你參加高考，蓋上區(qū)里的公章，這樣，學校幫你把志愿報上去，好嗎？”“校長，能行嗎？”“行，你去試試！”
　　王強站起身，向校長深深地鞠了一躬，朝區(qū)政府奔去。一個孩子來到區(qū)政府，心里像打水的吊桶七上八下，可是事關終身大事，他壯著膽子，怯怯地向秘書一鞠躬：“請問，唐書記在嗎？”看著眼前的這孩子，秘書似乎沒聽明白，問道：“你找誰？”王強壯著膽子大聲地說：“我找唐書記！”秘書說：“唐書記開會還沒有回來！”“什么事？”隨著話音，只見月洞門里跨進一個濃眉大眼、壯實的中年人，膀彎里夾著個公文包，一邊跑一邊問。秘書見是唐書記，站起身說：“唐書記回來啦！這孩子說要找您！”唐文林打量著王強問：“找我什么事呀？”
　　王強見眼前的來人就是唐書記，撲通一下子雙膝跪地，淚水直流。唐書記馬上彎腰拉起王強說：“別這樣，快起來說話。”王強起身抽泣著說：“唐書記，我叫王強，今年高中畢業(yè)，填寫了高考志愿書?！闭f著，雙手捧上了高考志愿，接著說：“學校政審時，說因為我家成分是中農(nóng)，不讓我參加高考，校長也沒辦法，建議我來求唐書記，請區(qū)里出具證明，同意我參加高考?！?br /> 　　唐書記聽了王強的陳述，看了看他填寫的志愿，見每門功課都是優(yōu)秀，再看看這孩子，眉清目秀，說話文雅，條理分明，心想：地富分子是我們黨的專政對象，尤其是那些少數(shù)有罪惡的分子，廣大貧下中農(nóng)都是我們黨的依靠對象啊，怎么能因為中農(nóng)成分就剝奪了這孩子的高考資格呢！這簡直是亂彈琴！他當場指示秘書為王強出具證明，同意該學生參加高考。王強雙手捧著蓋有區(qū)政府鮮紅大印的證明，深深地給唐書記、秘書再次一鞠躬，轉身歡天喜地的趕到學校，把證明交給了校長。校長認真看了證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幫你報上去！”
　　高考結束后一個月，王強以全縣總分第一的好成績，被名牌大學錄取，五年后畢業(yè)，分配在縣文教局工作。由于他為人謙和，工作認真負責，一年后入了黨，第三年被提拔為文教局人事科長。宣布任命人事科長的當天晚上，他想了好久好久，幾年來的坎坷、奮斗，一件件一樁樁像電影一樣在眼前回放，沒有那些好心人的幫助，哪有我王強的今天，古人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睂碛袡C會，對那些有恩于我的人，尤其是老校長、唐書記，我一定要報答他們。
　　這一刻他看了唐書記的來信，王強的心情怎么能不高興呢，他當晚便給唐書記回信，說明自己就是當年書記出具證明同意參加高考的那個王強。所托之事，敬請放心。
　　唐文林接到王強的回信，內心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人生在世，無論尊貴卑賤，心里想到的應該是行善積德，不做壞事。共產(chǎn)黨從成立的那一天起就為廣大黨員規(guī)定了為人民服務這個宗旨，哪一天偏離了它，顛倒了它，就脫離了黨的宗旨，你就不配稱一個共產(chǎn)黨員！譬如王強，當年就是因為自己堅持正義，挽救了他的命運，今天，意想不到竟成了他知恩圖報的人，這冥冥之中豈不是報應！毛主席也曾說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定要報?！笨磥砣税?，還是要心地善良一些好，無論何時都要注意擺正自己的位置，共產(chǎn)黨代表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這一點必須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
　　果然，沒出一個月，省新華書店來文，分配各縣市當年的招聘人數(shù)，王強首先留下一個名額。一周之內，李秀蘭拿著縣文教局的人事介紹信，來到縣新華書店報到，成了書店一名正式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