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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冰冷的成長(二十二、二十三)

作品名稱:朝圣與修行      作者:狼行于野      發(fā)布時間:2014-12-04 15:28:48      字?jǐn)?shù):4297


  二十二
  二桿子家的吵架越來越頻繁,黃絲螞蟻的罵聲尖利而刺耳,吵架中偶爾夾雜著二桿子老婆苕花的哭聲。二桿子沒有娶到他期望的“三員標(biāo)準(zhǔn)”式的老婆,黃絲螞蟻和老煙逼著二桿子娶了黃絲螞蟻后家的侄女苕花。
  苕花是二桿子舅舅家的繼女。她長得矮小,一雙眼睛老往上翻白,是典型的翻白眼,頭發(fā)稀稀拉拉,飛毛蓬蓬的,很邋遢。她不但不漂亮,腦子還有問題,不會扎布鞋,不會織毛衣,泡茶做飯也不熟悉,離二桿子的期望值實在是差太遠(yuǎn)了。結(jié)婚過門后,二桿子就找起了苕花的麻煩,嫌棄苕花煮的飯不好吃,炒的菜沒有味。開始,黃絲螞蟻還覺得兒子不該這樣對待苕花,說二桿子總是挑三揀四的要不得,不要太過分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黃絲螞蟻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變化,偏向了二桿子。二桿子喊菜咸了,黃絲螞蟻就說:“是不是鹽巴便宜啊,放那么多鹽!”二桿子說飯干了,黃絲螞蟻就說:“這飯是不是炒米呀,一把都撒得上天了,打得滿嘴都是血泡!”她總是跟著兒子的方向轉(zhuǎn),搞得苕花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知該怎么辦。大煙大部分時間都不說話,但偶爾說出來一句話也是向著兒子的:“你這個姑娘呀,怎么這樣傻呀,難道你的父母就沒有教過你嗎?真是臊不盡的萬皮啊!”
  苕花有時候回娘家哭哭啼啼地向母親訴說她在二桿子家過的苦日子,但是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她的母親只能陪著她哭,她畢竟只是二桿子舅舅家的繼女。苕花只好又忍氣吞聲地回到二桿子家,繼續(xù)忍受二桿子一家的欺負(fù)和折磨。
  我喜歡逗苕花,最開始是為了奚落她,從她身上感受欺負(fù)人的快感。苕花在苕地里掐紅苕葉回去喂豬,我站在苕田邊的小路上嬉皮笑臉地對她喊:“苕花掐苕葉啰,苕花掐苕葉啰,嘿嘿嘿!”苕花不罵我,只抬頭微笑著盯著我看。正是這一看,讓我覺得無趣,也讓我感到羞恥。從此以后,我見到苕花不再無禮地奚落她,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叫她二嫂子。
  還有三天就是年三十了,寨子上好多家庭都停止了平常的吵吵鬧鬧,相互之間用最大的耐心忍耐對方。因為,寨子上的人都說臘時臘月吵架打架是不吉利的??墒牵胍箷r分,我還是被后面院子的吵鬧聲給吵醒了。
  “見過些傻子,沒見過你這么傻的傻婆娘?!秉S絲螞蟻在惡狠狠地大聲吵嚷。
  “滾你媽的回去,老子不要你了,你媽X傻婆娘!”二桿子十分惱火地大罵。
  “你現(xiàn)在去屙痢血嘛,砍腦殼死的?!贝鬅煹穆曇舻统炼裰?。
  “啪啪啪,噗噗噗!”是什么東西打在身體上發(fā)出來的聲音。
  “喑喑喑喑,喑喑喑喑”好像是苕花在低聲抽泣。
  吵鬧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持續(xù)到了下半夜才稀疏起來,黃絲螞蟻怨天怨地的聲音偶爾傳來:“啷改得你那么傻喲,啷改得你那么傻喲!你個傻婆娘,你個敗家的婆娘?!?br />   第二天,我和妹妹在泡泡客家耍,坐在火鋪上烤火。黃絲螞蟻正在給泡泡客的老婆花花嫂講苕花的傻:“你說傻不嘛,舂的湯粑面攤在簸箕里都不擱刀,連刀都不擱一把啊,一簸箕的湯圓面,一簸箕的湯圓面全部著無常吃了,屙過尿了,黃糊糊的,怎么還吃得嘛?”
  “她不懂蠻你們就教她嘛,不要哪樣對別個???”花花嫂說。
  “教,啷改沒教嘛,那個狗日的牛耳朵眼就是不聽啊,聽不進(jìn)去呀!”黃絲螞蟻越說越氣忿,她皺巴巴的嘴里只剩下了一顆長長的黃牙齒,在她不停的數(shù)落中那顆黃牙不時地露出來,放出幽毒的光,她的嘴皮就像癟了氣的豬尿泡皮子樣難看,起了皺的三角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瞅著被煙熏黑的棚藁子,或是朝著門外望出去,好像看到了獅子口,也好像看到了馬槽壩,她用雙手抱著一只膝蓋前后不停地?fù)u動著。
  “那樣噻,是惱火改,我看你們以后的日子啷改過嘛?”花花嫂不無擔(dān)心地說。
  “昨晚上我是發(fā)火了,用吹火筒打了她的屁股好多下,我要她長點記性,看她記得事不?”黃絲螞蟻惡狠狠地說。
  “還是莫要打,打了也記不住,要多說,多帶多教育多指破!”花花嫂對她的婆婆說。
  “我硬是倒霉了,沒想到找的是這樣一枝貨做媳婦,是我害了你兄弟呀?”說著竟然流下了淚來。
  “不過話說回來,是也是哈,有些婆娘打幾道就記得事了,就變得聰明了哈。”花花嫂又說。
  “那個傻婆娘你以為沒打么!你兄弟是沒少打,我也沒少打,就是昨晚你兄弟也用竹條子打了她的屁股,她就是不記事啦嘛,那個砍腦殼死的!”黃絲螞蟻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聽著黃絲螞蟻和花花嫂擺龍門陣,知道她們擺的是昨晚上后面院子發(fā)生的事,我突然覺得黃絲螞蟻和花花嫂的樣子都很丑陋,丑陋得就像拴在路邊滾滿稀泥巴的老母豬。晚上,我聽見了寨子中墳地里古樹上有了春哥的叫聲,說明春天已在悄悄地來臨,可是那叫聲在我聽來卻充滿著無限的哀愁和無辜的申訴。
  
二十三
  我是從不規(guī)則的石梯下到洞里的,洞壁上稀稀拉拉長著葉背血紅的草,那草像是張從洞壁上伸出來的葉片,獨特簡單,從洞內(nèi)吹出的涼風(fēng)使那些草不停地來回?fù)u擺,我知道那草的名字叫一口紅,是治療咳血病的偏方。我站在洞的半腰,如果想下到洞的更深處,要雙手扶住洞壁,沿著濕滑而窄小的石壁路繞過一個很深很深的積水潭,再從積水潭泄水位置旁邊的石把手上懸空吊下去,然后在空中用雙腳探住一條懸空的石級后,再放手下去彎腰扶著石級下行。
  要往下走實在是太危險了,我很害怕,我的腳在濕滑的石壁路上打顫,腳底在慢慢地向下滑動,我無法控制雙腳不滑動。我想回到洞外去,我開始懷戀洞外鮮艷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我打算往回走爬上石梯回到洞口。但是,我回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條我下行的石梯已經(jīng)消失,我根本就回不去了,從洞口灑下來的微弱光亮只能照到我眼前不遠(yuǎn)的路。積水潭里的水深不可測,我的腳底還在往前滑。我只好轉(zhuǎn)過身雙手穩(wěn)住洞壁,小心地移動腳步圍著積水潭往前走。
  耳畔的冷風(fēng)在嗚嗚地吹響,我感覺后背發(fā)涼。我小心地移到了積水潭泄水位置旁邊,雙手抓住石壁上一對比較牢固但很滑溜的石把手,懸空吊下身子去探石級。我得盡快探到那石級,因為石鼻孔太滑了,時間長了我的雙手會滑溜脫落,我也會因此掉進(jìn)黑暗無底的深淵。
  我小心地扶著石級彎腰下行,終于下到了石洞底部,我已經(jīng)站在了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我頭頂有許多奇怪的動物飛來飛去。我試圖看清它們究竟是什么,但是我無法看清楚它們,因為它們飛得太快,只留下了一些模糊的灰色影子,我感覺它們似乎有長長的翅膀和長長的尾巴。我該怎么辦?我站在光滑的大石頭上思考。有潺潺的流水從我對面的方向流出來,形成一個不很深的小水溝,小水溝從光滑的大石頭旁流過。我踏進(jìn)水溝逆著流水的方向前進(jìn),一會兒,就到了一個洞口。洞口很狹窄,要通過洞口必須躺著身子才行,洞口有微微的風(fēng)吹出來,仿佛若有光。冥冥中我知道:只要爬出這個洞口,就可以擺脫這個石洞的限制,走到外面廣闊的天地間去。于是我躺下身子開始往外爬,衣服在洞壁上擦刮得啪啪作響。但是我不管,我必須得出去。爬行了好長一段后,終于到了一個相對開闊的地方,我抬頭一看,一架干燥的木梯架在洞壁上,沿著木梯上去是一個狹窄的圓形石壁通道。
  我毫不猶豫地沿著木梯往上爬,爬呀爬,終于爬到頂部,但是出口卻被一塊木板封住了。我用勁全身力氣狠搗木板,終于將木板給打開了。我看到了杏黃的陽光溫柔地照在碧綠的草地上,我爬出洞口就飛奔起來?!白杂啥嗪冒。杂烧媸莻€好東西!”我一邊飛奔一邊想。我的驚喜讓我從夢中醒過來。這樣的場境曾多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驚險刺激,也讓我更加熱愛和珍惜自由。
  我醒來后覺得周圍好靜好靜,我知道整幢房子沒有一個人在家。我睡在空洞洞的堂屋里,堂屋的大門是用曬席(曬糧食的大竹席子)遮攔著的,寒冷的風(fēng)從遮攔的縫隙里呼呼地吹進(jìn)來,瘋狂的老鼠在樓頂嘰嘰喳喳的打架或跳舞,無比興奮。我知道外面正在簌簌地下著大雪,雪已經(jīng)淀得很深很深了。我支棱著耳朵,希望聽到積雪壓斷竹子的聲音。是的,我偶爾聽到了竹子被壓斷的啪啦聲。但是響聲過后,夜又歸于安靜,死一般的安靜,那是一種抽心的寂寞。莫名的恐懼感向我洶涌襲來,我喊母親,沒人回答;我喊父親,沒人回答;我喊爺爺,沒人回答。喊聲單調(diào)而可怕,我甚至被自己的聲音嚇壞了。我躺在床上不敢動彈,感覺有人在開我家的門,腳步聲啪嗒啪嗒地徑直走進(jìn)樓屋,然后好像打開了積谷柜在撮谷子。
  啊,有強(qiáng)盜在偷東西,我不敢爬起來,但是我不能讓強(qiáng)盜偷我們的糧食啊,糧食遭偷了,一家人就會餓肚子,我深知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
  我大聲喊了起來:“抓強(qiáng)盜啊,有人偷谷子呀,抓強(qiáng)盜啊,有人偷谷子呀!”我躺在床上幾乎是瘋狂地喊叫著。沒有人理我,撮谷子的聲音依然在響,好像還在搖晃背簍和插杠子讓谷子裝得更踏實點,瘋狂的老鼠也停止了打架和跳舞。
  在我的聲音近乎嘶啞的時候,大人們回來了,妹妹在母親的背上熟睡著。當(dāng)聽到我喊有人偷糧食的時候,父親快步走進(jìn)樓屋仔細(xì)檢查積谷柜后又仔細(xì)檢查房門。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人動過房門和積谷柜,地上的積雪也是平平整整的,沒有陌生的腳印,一切都證明根本就沒人踏進(jìn)過我家院子。大人們都在罵我,說我根本就是在扯謊。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因恐怖引發(fā)的幻覺,但是當(dāng)時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只堅信我聽到了有人開門開積谷柜和撮谷子的聲音。
  原來這天晚上,寨子里所有的大人們都擁擠到朝門大院老蛇家去看一個“女神仙”觀花去了。據(jù)說“女神仙”用神香將自己熏暈過后就能看見真正的神仙,在熏香的過程中她還要唱花歌:“正月逢春嘛咹唵,好散花喲哦?!彼吹秸嬲纳裣珊缶湍軓哪抢飭柍鋈魏稳说膶恚?dāng)然問的人得報出自己的年庚生月和居住地。那晚上,好多人都從那個被熏暈的“女神仙”那里問到了自己或真或假的未來。問可不是白問的,得從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捏得汗涔涔的鈔票丟給“女神仙”腳下的布口袋里。
  
夏天,奶奶的老齁病更加厲害,麻黃片根本就不能緩解她的痛苦。她仍然拖著虛弱的身子從青岡林里撿來小小的枯枝儲藏起來,作為燒飯時的引火柴。二叔家活路最忙的時候,二嬸子就把四個月大的孩子丟給她,讓她照看孩子。孩子一哭奶奶就把他放在搖籃里,自己躺在樓板上吃力地?fù)u著搖籃,讓孩子入睡。后來,奶奶的老齁病轉(zhuǎn)變成了咳血病,常??瘸鲆粸┮粸┑暮谘獊?。爺爺請了醫(yī)生來家里給她看病,可是醫(yī)生說病很嚴(yán)重已經(jīng)治不好了。母親吩咐我放學(xué)的時候去冬瓜坨的一個洞門口采一種叫“一口紅”的草藥給奶奶治療咳血病。
  開始服用“一口紅”的時候,奶奶的咳血病似乎緩解了,都沒有咳血了,于是大家都覺得有救了,心里很高興。尤其是母親很高興,覺得自己貢獻(xiàn)很大。可是,兩天后,奶奶的咳血病又犯了,我從冬瓜坨的洞門口也很難采到那種叫“一口紅”的草藥了。有一天,我壯著膽往洞里走了一段,我發(fā)現(xiàn)那洞其實有另一個出口,我從那個出口出去,發(fā)現(xiàn)了好多好多“一口紅”,我興奮地采了一大把。當(dāng)我捏著大把“一口紅”跑回家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下世了,她在床前咳了大灘血。奶奶下世時對爺爺說的唯一一句話是:“我多想回到湖北去,在街上找找我失散多年的弟弟妹妹!”聽完奶奶的遺言,爺爺長長地嘆了口氣,渾濁的眼淚從他蒼老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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