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煙花世家（３）

　　“哎呀！玉楓啦！你家運福把我家小狗的脖子都扭斷了！你這個崽，要好好教呀！這樣子下去，以后還不要擰斷人的脖子?。俊编従尤穻審埩松傺赖淖彀偷桨职置媲案娓绺邕\福的狀，把爸爸氣得差點口吐白沫。
　　“是是！三嫂子，對不起了！我賠！我賠就是！”看著爸爸一臉沮喪賠不是的樣子，我都羞愧得恨不得地上找個縫兒鉆進去。
　　“玉楓叔！運福把我家辣椒苗全踩了！這下子可怎么辦啦？要栽辣椒了卻沒有苗子！哎，玉楓叔，你家寶貝兒子太淘氣了！”這是二姆媽家的媳婦，也一臉皺紋，看她的樣子，都要哭了。誤了農(nóng)時沒菜吃，可不是一件小事。
　　老爸陪了笑臉道：“侄婦嫂，對不起，我去為你買苗子……”老爸的笑臉比哭臉還難看。
　　“玉楓啦！養(yǎng)不教，父之過，你兒子怎么這樣子沒得教養(yǎng)?你瞧瞧，你瞧瞧！我家玻璃窗才安上去不久，就被運福這兔崽子打了幾個大洞！兒子要教哇！”這是大伯伯語重心長的聲音。
　　大伯伯是全村子最有威望的人，他哼一聲，別人都流汗?？墒俏疫\福哥卻偏偏愛去他家闖禍。
　　“是，是，大哥，我去買好玻璃為您裝好，您就不要生氣啦，我會教訓(xùn)他的！”
　　爸爸每次聽人告狀回家，準(zhǔn)得陰著臉把大哥一頓好揍。不過也沒有什么用，用爸爸的話說，運福哥就是一只爛紅薯，不受窖（教）。
　　運福哥不光愛惹禍，那嘴巴的饞也是出了名的。
　　“爸爸，對面牛廠長辦爆竹廠賺了好多好多錢，真的！今天我看見他家里買了半籮筐墨魚在哪里曬。墨魚呢！他們就當(dāng)籮卜似的吃……”我聽見運福哥咕嘟一聲吞下口水，還舔了一下嘴唇。
　　爸爸不屑地斜眼看著他，嘴里嘖嘖地說：“半籮筐墨魚……你這個沒出息的兔崽子！想想當(dāng)年……”爸爸硬生生地吞下了要說的話，不再往下說，眼里滿是阿斗太子扶泥不上墻的神色：“哎——朽木不可雕啊！”
　　爸爸就是爸爸，他窮得這么厲害，卻說的是比財主還要有道理的話，還之乎者也地氣魄十足。
　　聽人說，爸爸是個經(jīng)歷過大富貴的讀書人！
　　在老爺爺還健在的時候，家里可富足了。
　　我家住在旺縣的吉祥河邊，家的后門口就是碼頭，碼頭上泊著家許多船只，家里生產(chǎn)出好多好多爆竹和煙花，從這里裝上船順流而下，鈔票就大把大把地賺回來了。那時候，爸爸讀私塾讀了好多年，還到北京讀過書，見過世面。
　　當(dāng)然，這些都是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爸爸不準(zhǔn)我出去講，怕人家笑話。
　　“玉楓啊！要好好培養(yǎng)運福哇！你倆個兒子就他健壯點，要是不好好教，老了怕是沒得指望??！”鄰居大伯伯雖然自己也窮得叮當(dāng)響，還是好意地提醒爸爸，說得多了，爸爸的耳朵都起繭子了。
　　每當(dāng)這時，爸爸回到家就不住地翻白眼：鳳落雞窩不如雞啊，虎落平陽受犬欺。
　　每當(dāng)這時，他就拿個小凳子坐在我旁邊，像看著個金元寶似地看我：“運成，我的寶貝兒子，爸爸出錯了世，生不逢時??！盼望你將爸爸爭口氣啊！”
　　“哧！”鄰居大伯伯見到這個情景，就會毫無顧忌地冷笑“一個豆芽秧子似的命薄如紙的兒子，你指望他晚年服侍你？”
　　聽著鄰居大伯伯的話，開始懂事的我，心里就像針扎一樣，血直往頭上涌。
　　“你簡直就是老鼠眼睛一寸光！”爸爸發(fā)怒的樣子至今列列在目，他眼珠子里憤怒的火光早燒得說話的人訕訕的，嘴里吐出的話不得不令人抱頭鼠竄：“滾你媽的驢蛋！鼠目寸光的東西，我家運成將來的出息，豈是你這樣的地洞老鼠能猜測得到的？”
　　我從沒見過爸爸如此生氣，他渾身發(fā)抖。
　　從此鄰居大伯伯就和爸爸不說話了。爸爸耳邊也少了許多令他心煩的聒噪。
　　我常常想，不知能幫爸爸做點什么。即使困難再大，只要爸爸高興，我都愿意去做?？墒俏姨×?，沒有辦法幫爸爸做一丁點事情，家里沒錢?？粗职衷絹碓今勚谋?，心里像長了一個疙瘩似的，老是不痛快。
　　哥哥天天背個書包去讀書，我心里那個癢癢呀！我跟爸爸吵著也要去讀書，可爸爸只是心痛地嘆氣：“成伢子，你這么小怎么去讀書？好吧，你就在家里先學(xué)寫字，畫畫兒吧！”
　　爸爸就給我一支鉛筆和一些廢紙，讓我看著看得見的東西畫畫兒，還告訴我寫一二三四五，讀“春眠不覺曉”。
　　為了讓爸爸高興，我告訴自己要寫得好一點兒，畫得像點兒。
　　我努力地寫啊畫啊，手上起了血泡都不知道。我畫得最多的是家里那張扯筒子的扯凳和結(jié)爆竹的盤子。
　　然后，爸爸每次看我畫的畫，都要溫存地抱我一下，哥哥運?？吹?，羨慕得老是拿眼珠子瞪我。
　　“成伢子，爸爸就知道，你會是最有出息的！”在爸爸的贊揚聲里，我覺得天地間閃耀著一片金色的輝煌。陽光是如此燦爛，我渾身都是勁兒。
　　看我高興的樣子，爸爸會有些眼睛發(fā)紅：“別急，成伢子，等爸爸努力賺錢，將來送你上大學(xué)，你就能如虎添翼了。”
　　爸爸的話，又讓我想起了那個奇異的夢——我長了一對雙胞胎飛翔的翅膀，在天空翱翔。
　　“爸爸，信不信，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飛起來的！”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充滿了氣的皮球似的，渾身輕飄飄。
　　“信！成伢子說的，爸爸都信！”爸爸摸著我的頭，不過，我不經(jīng)意看見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陰云。
　　“成伢子，爸爸講個故事你聽，聽不聽呢？”爸爸咳兩聲，穩(wě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說。
　　爸爸說故事，是我最喜歡的事情，我覺得，故事里有光，有景，有我向往的東西。
　　我趕緊招呼哥哥：“哥，快過來，爸爸要講故事啦！”
　　“聽故事??？你個撿雞屎吃的小子聽的，我可不想聽?！边\福哥哥沒東西可吃，只好啃紅薯，弄了一手不黑不綠的薯漿。
　　“隨他，不是這塊料！這個故事，是特意講給有出息的兒子聽的！”老爸大聲地說：“今天我要講一個支離疏和哀駘它有丑人的故事啊?！?br /> 　　“吃梨酥？好??！”哥哥首先還心不在焉，現(xiàn)在突然眼珠子放光，跑了過來，喉嚨里咕嚕嚕地咽口水。
　　“支離疏是古代的一個人，不是梨酥糖！”爸爸惱怒地盯了哥哥一眼，無可奈何地嘆息：“他長得非常丑陋，像個怪物。別人都以為他這樣的人是無法生存下來的，可是，這個人卻奇跡般地養(yǎng)活了家中十幾口人。他為別人洗衣縫補，為別人篩糠，顛米……”
　　“??？這么丑，別人會要他嗎？”我感興趣地問。
　　“為什么他能養(yǎng)活十幾個人呢？他靠的是什么？運福，你來說一下?！卑职譀]回答——看著哥哥，期待他說點什么。
　　“像個怪物？肯定是嚇人！別人嚇壞了，自然給飯吃，或者他就偷那些給他飯吃的人的東西回來養(yǎng)活家里人……”哥哥信口開河地說，他見爸爸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他，就說不下去了。
　　“成伢子，你也說說吧，為什么呢？”爸爸看我的眼睛那樣親切，我非常害的在這樣的眼光下出什么錯事：“爸爸，他雖然長得丑，但他肯定很勤勞，他靠努力的勞動來養(yǎng)活家里人?！?br /> 　　我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為，我怕爸爸失望，他太不容易了，我想讓他高興一點啊。
　　“呵呵，我的成伢子果然不同凡響！”爸爸笑逐顏開。
　　“不就是勤勞勞動嗎？有什么了不起？”運福哥哥撇了一下嘴，一副根本不以為然的樣子。
　　“接著聽吧，”爸爸看看哥哥，又嘆一聲說：“還有一個人，他是古時候衛(wèi)國人，叫哀駝它。這個人丑得可怕，可是身上卻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男人們跟他相處一段時間，就留戀他，不肯離開他。女人們跟他見了面，寧肯給他當(dāng)小老婆，也不愿意嫁到別人家做正妻；國王見了他，就得和他一起相處真是太舒服了，非常信任他，到后來也舍不得離開他了?！?br /> 　　“成伢子，知道為什么嗎？”爸爸殷切地看我：“我的成伢子長得丑點都沒關(guān)系啦，只要像他就行呀！”
　　“這個……”這個問題真是難，我答不出來。
　　“我不相信！”運福哥抗議：“那么丑的人，不可能！”
　　“爸爸，那他為什么可以做到這樣呢？”我非常疑惑。
　　“是??！為什么呢？”爸爸眼里有霧，看向遠方：“成伢子，告訴你，天總會有晴朗的時候，到那時，你就會知道，有一種叫德行的東西，它是最光芒四射的。有德行的人，才能像煙火一樣爆發(fā)出美麗的光彩！運福，你做了很多沒有德行的事??！你擰斷人家小狗的脖子就是缺德事??！”
　　哥哥嘟著嘴：“不是講故事么？哼，我就曉得，就是要借講故事又來說我！”
　　爸爸講完故事，把我和哥哥丟在家里，出去干活去了。
　　哥哥一肚子氣沒得出，把門摔得山響出去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