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長街。
　　鏢隊。
　　長長的鏢隊，走在京城的長街上。
　　呂楠坐在車上，現(xiàn)在，他把車簾打開了。
　　眾目睽睽的，凌飛燕也不再與他同坐，而是騎著一匹馬，就隨在呂楠車旁邊。
　　呂楠的眼光看著街邊，像是在尋找什么，但又像什么都沒注意。
　　他是看街景？
　　又不像是。
　　倒像是在出神。
　　“這不是呂公子嗎？”
　　路邊有人向呂楠打招呼。
　　呂楠急忙點頭致意。
　　“呂公子好啊。”
　　“呂公子又出門兒啦。”
　　不住有人跟呂楠招呼，呂楠一一還禮。
　　這些打招呼的人什么樣的都有，有穿綢緞的富戶，也有布衣的窮人，五行八作都有人在。
　　“仲木，知道大伙為什么都急著跟你打招呼嗎？肯定是善堂沒錢了。”凌飛燕在馬車旁向呂楠說。
　　呂楠笑了笑。
　　江雨晴眨了眨眼睛，她沒聽懂。
　　“雨晴，你知道什么是善堂嗎？”凌飛燕把她的疑問提了出來。
　　“我不懂?！彼吐曊f。
　　“善堂就是幫助人的地方。誰有難處可以到善堂尋求幫助?！绷栾w燕道。
　　“天下還有這樣的地方？”江雨晴詫異。
　　“當然了?！绷栾w燕道，“養(yǎng)濟院和慈幼局你知道吧？”
　　“那是衙門吧……”江雨晴并不十分明白。
　　“是，那是官辦的，”凌飛燕道，“而善堂就是有錢人辦的行善的地方，是百姓辦的?！?br /> 　　江雨晴點點頭，她這回懂了。
　　“看，那就是啊。”
　　遠遠地，一面金匾，上面是鎦金的一個大字：善。
　　“你要是不愿意當鏢師，去那里也行啊?！绷栾w燕接著說。
　　“去……做什么？”江雨晴不解。
　　“做什么都行啊。幫工啊，刺繡，或者，你認字啊，教書。”凌飛燕說。
　　“可是……那不是行善的地方，怎么還做活計？”江雨晴更不懂了。
　　“這個嘛，為了不讓人好逸惡勞啊?！绷栾w燕道。
　　江雨晴點點頭。
　　“其實呢，他們幫工掙的錢根本就入不敷出，全靠仲木支持著呢?！绷栾w燕道。
　　江雨晴再點頭。
　　“停一停，仲木，咱們走?！?br /> 　　凌飛燕叫住鏢隊，跳下馬背。呂楠下了馬車。程大業(yè)也趕忙躥下鏢車。
　　江雨晴不知道怎么回事。
　　“雨晴，你先和大伙回鏢行吧，我先送仲木回去?！绷栾w燕沖馬上的江雨晴道。
　　“啊……我，我自己……”江雨晴有些畏縮。
　　“怎么是你自己呢，不還有大伙兒嘛?！绷栾w燕道。
　　“可……我，我怕是……”
　　“你怕什么！這有什么啊?！苯昵缭挍]說完，就被凌飛燕利利索索地打斷。
　　“飛燕，江姑娘人生地不熟的，你先帶她回鏢行?！眳伍馈?br /> 　　“讓你在路上再給劫走？我才不！”凌飛燕嘴一撅。
　　“這是京城，不會有事?！彼f。
　　“那可說不準。京城這么大，什么人沒有啊？”
　　江雨晴想了想，也翻身下了馬。
　　“你怎么也下馬了？”凌飛燕問。
　　“我也送呂公子回去。我就在外面等?！苯昵绲偷偷穆曇?。
　　“也好，走吧?！憋w燕說。
　　幾個人在路口轉(zhuǎn)向另一邊。

　　一個青年，兩個隨從。
　　不，是三個青年。
　　他們不是主仆，雖然在表面像是主仆，但實際上不是。
　　青年一身月白錦緞，身軀挺拔，儀表不凡。
　　左邊一瘦子，猴兒精，猴子成精。
　　右邊一個胖子，肉球成精。
　　一高兩矮，沿著熙熙攘攘的大街走過來了。
　　“看著了嗎，陳子華那張老臉，真是痛快呀?！?br /> 　　青年的聲音也不那么深沉威嚴，而是和氣可親多了。
　　“我還擔心今天打起來呢?！毙∨肿诱f。
　　“這倒不至于。不過說起來，今天我立規(guī)矩的時候還真擔心鎮(zhèn)不住他們?！鼻嗄暾f。
　　“今天定這規(guī)矩定得好啊，以后就不怕他們壓價胡鬧了。”瘦子說。
　　“是啊?？纯匆院笏麄冞€有什么花樣?！鼻嗄暾f。
　　“今天主要是我主意好。轅門射戟這招兒不錯吧？”瘦子說。
　　“要邀功??？”青年說。
　　“當然了，我出的主意。今天得我點，去四海樓。聽說那里的大師傅琢磨出個新菜來，叫福滿乾坤，吃過的都說好。咱們也嘗嘗。”瘦子說。
　　“憑什么呀？人家什么都沒干哪？”小胖子不樂意了。
　　“你干什么啦？不就拿了兩塊布嘛?！笔葑映靶?。
　　“沒有我，你能扛得動那戟么？再說了，這主意我也有份兒！”胖子說。
　　“你說有份兒行嗎？今天是犒勞我?！笔葑诱f。
　　“去太白樓，吃燒豬頭！往西走?！毙∨肿永洗蟛桓吲d。
　　“你還嫌豬頭吃得少??？自己都快變豬頭了?！笔葑诱f。
　　“你說什么？信不信我把你打扁？聽我的，去太白樓。”小胖子說。
　　“你們倆兒少在這兒一唱一和的，不就是想兩邊吃個遍嗎？”青年哼了一聲。
　　“行，就這么著。”瘦子說。
　　“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了？”青年道。
　　“百川，你可不能說了不算啊。你可是龍頭?！毙∨肿蛹泵Σ遄臁?br /> 　　“這就叫不打自招。你們哪，這樣吧，兩家都去。今天先去一家，明天再去另一家。”青年說。
　　“好啊。”小胖子說，“不過，先去哪家？”
　　青年摸出一枚銅錢，向兩人道：“要正要背兒？”
　　“我要正面。”瘦子說。
　　“我也要正面?！迸肿诱f。
　　“都要正面誰要反面？你要反面?！笔葑硬桓吲d了。
　　“好，咱們來個天定?！鼻嗄臧雁~錢向空中一彈，它翻著個兒上去了，然后又翻著個掉下來。
　　還不等銅錢落地，瘦子出手把銅錢捉住，手一展，亮開來。
　　“正面，我贏了?！?br /> 　　“什么眼神啊，還裝大俠呢?！毙∨肿雍俸僖恍Α?br /> 　　原來是反面。
　　瘦子垂頭喪氣。
　　“天定的，去太白樓?！毙∨肿优d高采烈。
　　三人正轉(zhuǎn)向太白樓的時候，一個身影急匆匆地跑來，向青年說了幾句話。
　　“你的豬頭免了。”青年向小胖說。
　　“為啥？”小胖問。
　　“月華姐回來了。”
　　
　　一片門匾，“呂宅”。
　　對開朱漆大門，門前龍爪槐，還有上下馬石。青磚大墻。
　　很氣派。
　　“總算回來啦，沒死在路上。”程大業(yè)長舒口氣。
　　“你就不能說點兒吉利的？”凌飛燕瞪著他。
　　“這不挺吉利嘛，沒死成啊?！?br /> 　　姑娘白了他一眼。
　　“我們進去吧?！眳伍?。
　　“我……在這兒等?！备谧詈蟮慕昵缯f。
　　“江姑娘，不必，請跟我來吧?！眳伍?。
　　江雨晴猶豫著跟上去。
　　呂楠沒走正門，而是帶著他們走了后門。
　　呂宅很大，后門已經(jīng)到了另外一條小巷。
　　江雨晴心里覺得怪，為什么回自己的家不走正門，而要遠遠地繞到后門呢？
　　也許一家有一家的習(xí)慣吧。
　　
　　大。
　　真的很大。
　　這么大的院子。
　　呂家到底住著多少人，要這么大的院子？
　　這里。
　　太空了。
　　空蕩蕩的。
　　這是一個空的院子，只在里面一角有幾間房子。
　　這房子很一般，甚至有些破，完全不像是朱門大院里該有的屋子，更像是山野之中的民居。
　　這里，這個院子，仿佛是個不同于周圍的所在。
　　一個不同的地方。
　　一個不同的世界。
　　在正中房門前，一個婦人正在洗衣。
　　她對著南面的陽光，只能看到背影。
　　在身旁的木盆里，洗過擰干的衣服像炸好的麻花一樣，擰著旋，一個個壓在一起。
　　看來她已經(jīng)洗了許久。
　　婦人穿著一身灰藍色的布衣，沒有一點花飾，發(fā)髻盤在腦后，別著一只竹簪。
　　她的發(fā)髻上已經(jīng)有了許多白發(fā)。
　　一定上了年紀，而且年紀很大。
　　這是個下人，伺候人的老嬤。
　　婦人站起身，準備晾衣。
　　她的身形竟然秀麗挺拔，如二十幾歲女子的模樣！
　　“娘！”
　　呂楠叫著跑向婦人。
　　婦人吃驚地轉(zhuǎn)過臉，吃驚變成驚喜，轉(zhuǎn)瞬，淚光在她眼中閃動。
　　看她的容顏，年歲并不大，只是鬢發(fā)過早染上了白霜。
　　雖然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卻掩不住她本來的俏麗。她的眼睛如同明珠，淡淡的柳眉，小巧的鼻子，飽滿的嘴唇。
　　如果是在年輕時，她會是多么美麗的一個女子！
　　“楠兒！”
　　婦人的眼淚已經(jīng)奪眶而出。
　　“孩兒不孝，讓娘擔心了?！眳伍綃D人面前不住叩首，一樣淚流滿面。
　　“快起來，讓娘看看?！眿D人拉起呂楠，細細地端詳，用一雙滿是繭子的手撫摸著他英俊的面龐。
　　母子相逢的場面讓人心里一陣發(fā)酸。
　　江雨晴不止是酸楚，更加不解。
　　朱門。高墻。
　　空院。舊屋。
　　呂楠。富家公子。
　　這個下人一樣的婦人。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子二人止住了悲傷。
　　“伯母。”凌飛燕施個萬福。
　　“來，快讓我看看。”婦人拉住凌飛燕，“越來越漂亮了?！?br /> 　　“伯母，看你說的，還不是老樣子?！绷栾w燕笑開花。
　　“楠兒，快去給你爹問安吧。”
　　“是?！眳伍谅晳?yīng)著，向里面月亮門進去。
　　“伯母，我也去看呂伯伯。”凌飛燕立即跟上呂楠。
　　“二夫人，我得去跟我爹報個平安，不然他又該罵我了?！背檀髽I(yè)也跑了。
　　突然。
　　江雨晴發(fā)現(xiàn)院子里就剩下自己跟呂楠的娘了！
　　她覺得手心兒在冒汗。
　　說……說點兒什么？
　　可……說什么？
　　“給夫人見禮?！?br /> 　　江雨晴規(guī)規(guī)矩矩地施了個萬福，然后，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你是飛燕的朋友？”婦人的聲音輕柔又和藹。
　　“是?！彼椭^。
　　“叫什么名字？”
　　“我叫江雨晴?！?br /> 　　“好名字，好名字。你是鏢行的師傅吧？”
　　“我……還不是?！?br /> 　　“這么說，你剛來鏢行？”
　　她點頭。
　　“我還奇怪，鏢行只有月華和飛燕兩個姑娘家，什么時候又出了一位巾幗英雄?！?br /> 　　“夫人過獎了?！?br /> 　　“來，把手給我看看。”婦人向她伸出手。
　　她遲疑著，把手伸給婦人。
　　婦人握住她的手，細細地看她的手掌，又輕捏她手指的指節(jié)。
　　她知道，自己的手不好看，繭子多，手指也不軟，練武人的手，都這個樣子，手背看著再好，也經(jīng)不住看手心。
　　最后，婦人松開她的手，長長嘆了口氣。
　　她不解，但也不好去問。
　　婦人轉(zhuǎn)過去，去晾衣服。
　　她趕快過去幫忙。
　　“不用，姑娘?！眿D人阻攔。
　　“夫人，我常干的?！彼?。
　　“不要這么稱呼，其實我……你像飛燕一樣，叫我伯母好了。”婦人說。
　　“好，伯母?！彼龖?yīng)著。
　　兩人又都沉默。
　　衣服一件件都晾起來。
　　婦人又嘆息。
　　她覺得婦人有許多苦惱的事情。
　　衣服晾完了。
　　“姑娘，到房里坐坐吧。”
　　“不，伯母，不打擾了?！?br /> 　　“沒什么打擾的。這里就我和小荷兩個人。她出去了，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來吧?！?br /> 　　“好。”
　　她只得隨著婦人向房里走。
　　正這時，呂楠和凌飛燕回來了。
　　幸好他們回來了，不然她又要局促了。
　　“娘，我要出去一會兒?！眳伍?。
　　“楠兒，這么快就出去？”婦人問。
　　“善堂還有許多事要打理，我還沒去看過?！眳伍馈?br /> 　　“那……早點兒回來。”婦人道。
　　“是?！眳伍獞?yīng)道。
　　江雨晴覺得呂楠的神色有些躲閃。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越來越覺得事情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