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鬼潭

　　遠山的尖尖有云霧繚繞著，聽說那是神仙住的地方。某天，神仙在山下畫了幾個圓圈，地上立馬出現(xiàn)了圓圓的土樓，那是客家人的歸宿。
　　周皓云一雙小手緊緊拽住母親的衣角，他站在母親旁邊，臉剛好貼到母親蔡金彩的大腿旁，稚眼里原本的水靈被一絲驚恐和迷茫蒙住，看那里，那里，祠堂外的空地上聚集了一大群周姓的宗族人，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正野蠻地把他的二伯母云仙強行塞進一個竹子編織的豬籠，二伯母掙扎著，哭著，喊著，可是，她的手腳被麻繩五花大綁，頸項上還纏繞著一條鐵鏈，鐵鏈一端連著豬籠。任憑她如何使盡力氣，也是徒勞無功。她逐漸累了，累了。
　　“??！”云仙自知在劫難逃，弱弱慘叫一聲后，徹底癱軟在籠子里。
　　皓云被嚇得一下子縮到母親身后，抱住蔡金彩的臀，但是他的手太短，環(huán)不過阿媽的身子。
　　蔡金彩轉(zhuǎn)身把兒子抱起來，她感到兒子的身子在顫抖?！肮怨詣e怕，沒事的。”
　　“阿媽，他們?yōu)槭裁匆讯戈P(guān)進豬籠呢？”
　　“二伯母偷了人家的東西，要受懲罰的?！辈探鸩市÷晫鹤诱f，她害怕被人聽見自己撒謊。云仙既可憐又可恨！什么東西不好偷，偏偏偷男人，丟盡周家的臉面。唉！也難怪，二伯和自己老公七年前就去了南洋的橡膠園淘金，現(xiàn)在聽說到處兵荒馬亂，“蘿卜頭”的炸彈亂扔，南洋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云仙呀，你應(yīng)該在老公走之前努力留個種，這樣也有個守望，一個女人孤零零如花似玉的，看見別人家恩愛的恩愛，奶孩子的奶孩子，都過得有滋有味有奔頭，自己呢，守著活寡，能不想嗎？可是話說回來，你偷偷想還可以，卻不該放浪形骸和那男人上了床，違反了族規(guī)，自己被浸豬籠不算，還害了人家小伙子被打斷了雙腿，下半輩子怎么過？
　　“抬起！”那邊傳來吆喝。豬籠被四個男人抬起，一群人跟在后面，在她們跟前走過，云仙眼神呆滯地瞧了她們母子，也不知是不是舍不得一場親戚，她看她們最后一眼時，瞳仁定定的，把蔡金彩母子的影像攝進去。念及和妯娌的往日情分，蔡金彩心一酸，眼角滾下兩滴淚，默念，云仙，安心往生吧！下輩子離了苦海做個富貴人。
　　“阿媽，他們把二伯母抬到哪里去？”皓云問。
　　蔡金彩摟緊兒子，在他的小臉上輕輕親了一口，又撒了謊，二伯母找你二伯去了。
　　“為什么她不自己走？阿媽你騙我，你說阿爸和二伯在那個方向，可是他們把二伯母抬去那邊的。我們?nèi)タ纯??！别┰频氖种赶戎噶藮|面村口的方向，再往那群人的背影指去。那是北面方向，幾里路外，樹木森森，亂石嶙峋，包圍著一個大水潭，潭水綠得有點過，十幾米深，像一只幽深鬼眼。族中年長的人常常告誡孩子，綠窟潭里有勾魂的厲鬼，千萬不能跑到那里玩。
　　蔡金彩無語，皓云記性太好了，有些常識你只教過他一次，他就記住了。六歲多一點的孩子，已經(jīng)懂得分析問題。
　　“聽話，小孩子不能去?！?br /> 　　“阿媽，我要下來?！别┰普f。
　　蔡金彩把孩子放下來，拉起他的小手往屋里走。
　　她在桌子上給兒子鋪好紙張筆墨，皓云跟私塾先生學(xué)過兩個月的識字，但是蔡金彩交不起這個月的學(xué)費，她必須努力勞動掙錢才能讓兒子繼續(xù)學(xué)業(yè)，“阿媽下地干活了，你自己在家練練字，阿媽很快就回來?！辈探鸩拾才藕茫瑖诟篮?，扛起鋤頭準(zhǔn)備出門。
　　“嗯，阿媽慢走?！别┰坪芄郧傻刈阶雷忧?。蔡金彩回頭看見兒子拈起了筆蘸了墨，在紙上一橫，一橫，撇，捺，一個漂亮的“天”字，她心里一陣欣慰，放心出門了。
　　母親前腳走，不一會，皓云黑溜溜的眼珠一骨碌，把毛筆一扔，從椅子上溜下來，到門口，探出小腦袋目送阿媽走遠。略一沉吟，他一腳就踏出去，義無反顧朝那群人的方向追，他要弄明白，他們要把二伯母送到哪里去。為什么二伯母又哭又鬧，一定不是如阿媽說的去找二伯。皓云想起二伯母的好處，二伯母好漂亮，她經(jīng)常抱他親他給米餅他吃，二伯母做的米餅糍粑比阿媽做的還好吃，她會給他講故事，阿媽不會。他們?yōu)槭裁匆獧M蠻綁住她還塞進豬籠，那不是人呆的地方，他還看見二伯母被塞進豬籠之前有個女人上前狠狠扇了二伯母幾巴掌，二伯母白皙的臉上落下了幾道紅指印。
　　皓云有個不祥的預(yù)感，他們要把二伯母抬去綠窟潭，他們要干什么？
　　他跑，越跑越快，怎么還不見那群人和二伯母？他的小心臟開始急，眼里充盈了淚水。
　　綠窟潭，皓云和隔壁大點的孩子去過兩次，他們在那里玩捉迷藏很過癮，因為可以藏身的地方多。那時人有三急，他還無意間在泥路上撒了大大一泡尿，爽快呀！“嘩嘩嘩”一條黃龍出海，直接就把表面的浮土泥沙沖開，他忽然看到泥沙覆蓋下有一枚金色的環(huán)狀物，他蹲下?lián)荛_泥沙，原來是枚金戒指，撿起來拿到潭水邊洗干凈，帶回家給母親一看，母親連忙追問來由，接著嚇得要死，一再叮囑以后不能去。那枚金戒指如今也不知阿媽藏到哪里去了。
　　他抄近路，在接近水潭時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們。
　　他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注視著眼前的動靜，只見幾個漢子抬起豬籠，走近潭邊，“嗨”的一聲，一扔，緊接著是“澎”的一聲，二伯母的手腳被綁住了動彈不得，沉重的鐵鏈很快就連著豬籠墜入潭中，沒了！二伯母轉(zhuǎn)眼就消失了，一圈圈漣漪蕩開，蕩開。“二伯母！”皓云驚叫！不顧一切奔出去，干這等事突然出來個孩子，犯了忌諱，那群人大驚失色，追過去手疾眼快一把死死拽住孩子往回拖，皓云拼命想掙脫，一雙腳在地上猛蹬，蹬出兩行長長的痕跡，“把他抬起來！”有人大聲說，眾人照辦。結(jié)果皓云四肢都被控制住，身子再無法主宰，他倔強地扭頭面朝綠窟潭，只剩下嚎啕的哭聲在竭斯底里，在哀哀抗議，“二伯母??！我二伯母啊！你們?yōu)槭裁匆λ浪?？嗚嗚嗚……”皓云的淚水從臉上流進心里。那一刻，他恨不得快快長大，長了力氣，去救美麗的二伯母?？墒牵墒?，一只大手捂上了皓云的的眼睛，黑暗，可怕的黑暗……
　　潭面的漣漪漸漸恢復(fù)平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皓云被族人強行抬回村子，仿佛大??！聞報，蔡金彩從地里跑回來，傻眼了！孩子額角冒汗，上齒緊緊咬住下唇，眼睛愣愣的看著房頂，一言不發(fā)。皓云的三魂被厲鬼勾去啦！消息像一陣旋風(fēng)，席卷村里村外?！澳阍俨宦牥屧?，到處跑，下場就像皓云一樣，很快要死了，看你怕不怕？”他成了鄉(xiāng)里婦人教育孩子的實例。
　　請了神婆給兒子招魂驅(qū)魔定驚，蔡金彩慌得不敢睡了，寸步不離坐在床邊守著。
　　兩天過去，皓云的嘴終于恢復(fù)原狀，蔡金彩一看，心疼死了，兒子的下唇咬出一道血印，他終于睡著了。哦！謝天謝地謝祖宗，蔡金彩長長吐了口氣，我熬點粥去，等乖乖醒了喂他喝，不吃一點東西怎么行？她想著，站起來，頭暈乎乎的身子一搖晃，她站定了，把鬢邊一縷亂發(fā)攏到耳后，往廚房里去。
　　砂鍋里的米滾開了，騰騰上升的熱氣意欲頂開鍋蓋卻有心無力，鍋蓋與鍋沿不停輕微碰撞發(fā)出“噗噗”的聲響，蔡金彩用碗布包住鍋蓋，揭開，用勺子撈撈里面的米，聞聞，米香味好濃。忽地，“金彩，金彩，我把皓云帶走吧，給我做個伴，我好孤獨??！”身后一個女聲幽幽地呼喚蔡金彩。她轉(zhuǎn)身，一瞬間幾乎要跳起來，手一猛顫，勺子“噗通”掉地上，她驚得眼珠子快出來了，是云仙！天哪！這個女人云髻散亂，似笑非笑地抱著自己的心肝寶貝，站在面前。
　　“不！不行！皓云是我生的，不是你的，你把皓云給我?！辈探鸩始饨兄l(fā)瘋似的去搶兒子。云仙一閃，蔡金彩撞到了一堵墻，幾個來回，她哪里搶得到！云仙詭譎笑笑，抱著皓云飄然而去。蔡金彩追到門檻，卻被絆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皓云，皓云?！辈探鸩释慈缛f箭穿心，絕望地叫道。
　　蔡金彩感到額頭一陣生疼，睜開惺忪的眼，原來剛才的一幕只是一個短暫的噩夢。她疲勞憂忡過度，剛才坐在矮凳子上淺淺陷入夢鄉(xiāng)而已。上天保佑！上天保佑!她雙手合十祈禱。咦，什么味？嗅覺有了反應(yīng)，是砂鍋里飄出輕微的焦味。蔡金彩趕緊把砂鍋搬離爐子。一急，沒用碗布包住鍋耳，燙得要命，她動作很快放到地上，甩甩手。
　　進房，皓云還在睡！她的心兀自在跳。
　　“阿媽”皓云終于低低喊了一聲。
　　“乖乖”蔡金彩驚喜奔到床前。
　　“阿媽，我餓。”
　　“阿媽熬了粥，馬上就有得吃?！彼直歼M廚房，好在油鹽粥只是糊了底層，上面的還能吃。
　　“吃吧，乖乖，多吃點?！彼龕蹜z地喂著孩子。
　　皓云吃了一碗粥，蔡金彩以為一切都過去了，正要放下心頭大石，可是孩子的一句話，讓她又開始膽戰(zhàn)心驚。
　　“我剛才看見二伯母回來了！”皓云喃喃道。
　　蔡金彩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個世界無論缺了哪個誰都微不足道，每天，太陽還是從東邊升起，月亮依舊從西邊隱退。
　　入秋的早晨，曉雞唱時，蔡金彩迷迷糊糊醒來。一夜里，她熬不住疲憊入睡，又?jǐn)鄶嗬m(xù)續(xù)的醒?？纯答┰?，寶貝還在睡，祖宗保佑！她習(xí)慣默念一句。伸手摸摸小臉，感覺有些許濕潤，又發(fā)現(xiàn)枕邊濕了一片，這么大了還流口水？蔡金彩一怔想，不對，皓云從不在睡夢中流過口水，他嘴角很干凈，哦，那一定是夢中的淚痕！做母親的好心疼，連忙一只手托起孩兒的頭，一只手把自己干爽的枕頭拉過來給他調(diào)換，蓋好被子。
　　“砰砰砰”門板被人敲響?！罢l呀？這么早？”她揣測著披衣下床，把腳伸進木鞋，怕吵醒孩子，輕手輕腳走到門邊，問：“誰呀？”
　　“金彩，是我，金菊，族長通知大家到祠堂去?！笔亲逯姓茩?quán)的長輩---叔公的兒媳金菊的聲音。
　　蔡金彩把門開了，金菊早已梳洗整齊，藍布衣衫，腦后束圓發(fā)髻，四十出頭年紀(jì)，細(xì)眉細(xì)眼，“金菊，進來坐坐?！?br /> 　　“不了，我還要叫其他人?！苯鹁辙D(zhuǎn)身欲走，又回身關(guān)心問一句：“皓云好些了嗎？”
　　“好些了，昨晚吃了一碗粥，還在睡呢?！?br /> 　　“哦，那就好，你要不方便就別去了，看好孩子?！?br /> 　　“金菊，叔公叫大家到祠堂，到底要商量什么事情？”
　　“哎呀，這事一時半刻說不清楚，你這兩天心思都撲在孩子身上，你不知道，昨晚上我們村里來了許多外面的人，見人就討吃的，討喝的”
　　“是嗎？是些什么人？”蔡金彩有些吃驚。
　　“聽說是難民，現(xiàn)在山外打仗亂得很，日本鬼子的炸彈炸死很多人呢，死里逃生的都往大山里躲。一下子涌進來兩百多個人，族長正想和大家商量，把這些人分?jǐn)偟礁鲬艄艹宰。际切┒惚軕?zhàn)亂的可憐人，大家共共患難吧?！?br /> 　　“哦，皓云還沒醒，我擔(dān)心去不了祠堂……”蔡金彩一邊應(yīng)著一邊若有所思。
　　“我走了，你一個女人難啊，就別領(lǐng)什么人來光吃飯了，唉！”金菊說完就走。
　　“哎，金菊，”蔡金彩把金菊叫住，把話說完：“我就不去祠堂了，我們這就幾十戶人，要是真要分，我就承領(lǐng)一個，最多兩個吧，也算積點功德?！?br /> 　　“也好，領(lǐng)個身體強壯的回來幫幫農(nóng)活也好，反正地里快要收了，我替你轉(zhuǎn)告族長。”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