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車站邂逅(五)
作品名稱:紅顏恨 作者:竹林子 發(fā)布時間:2015-02-07 21:27:58 字數(shù):3990
五
作為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第1軍第1師的上尉簡報官,蔣緯國由駐地潼關(guān)奔赴西安第八戰(zhàn)區(qū)長官部例行公務(wù),辦完事情,受到副司令長官胡宗南的盛情款待,安排他住進了下馬陵胡公館,松弛一下在前線緊張的神經(jīng),懷著閑情逸致游覽觀賞西安的名勝古跡。
面對遍布古城的一座座宮殿式飛檐斗拱古建筑群,以及城郊那一抔抔曾經(jīng)顯赫多時繼而又逐漸冷落供不知名姓的后人憑吊觀賞的黃土冢,蔣緯國從內(nèi)心激動不已,暗自贊嘆這座從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10世紀中葉的古城垣里,竟先后有秦、漢、魏、晉、趙、隋、唐等12個王朝建都,封建帝王們在這座古城堡里稱王稱霸威震八方達1062個年頭之久。因此,這座舊城垣也名噪天下,成為中國六大古都中最古老且建都時間最長的千年帝王州。蔣緯國佇立在古城墻下,以一個軍人的特有目光審視這座城垣時,由衷欽佩昔日的周幽王、秦始皇、漢高祖、乃至隋煬帝和唐太宗們的非凡眼里,這些個無論出自官方正史記載或者野史稗轉(zhuǎn)從說書藝人伶牙俐齒中流傳千古的英雄梟雄豎子們,他們雖然所處的時代不同,身世各異,但在風(fēng)起云涌的動蕩歲月里卻有著殊途同歸的先見之明和軍事家的戰(zhàn)略眼光,先后從那茫茫秦嶺的千山萬壑和黃土高原的峁峁梁梁溝溝坎坎中奮力拼殺出來發(fā)跡之后,于八百里秦川擇定這方土地肥沃且地當(dāng)渭水南岸與咸陽隔水相望襟山帶河形勢雄固的地方建都,在風(fēng)雨飄搖的變革以及此起彼伏的諸侯爭雄中度過了或成就霸業(yè)或圖騰興邦或醉生夢死或遺臭萬年的宮廷生活,在為歷史學(xué)家留下足夠研究探尋一輩子的古文化之謎的同時,也為后人們留下了駐足觀瞻可以賞心悅目消閑養(yǎng)性亦可觸景生情發(fā)思古之幽的阿房宮、未央宮、華清池,還有那一代梟雄秦始皇、唐太宗駕崩棲息的秦皇陵和照陵。
千古帝王州的的確確是一處藏龍臥虎之地,蔣緯國瀏覽這些名勝古跡的時候,自然從心靈深處涌出一股子思古之幽情,于亦真亦幻中想入非非。他從歐美留洋歸國,正以少壯派軍人的身份被那個獨霸天下的父親刻意安排在軍中經(jīng)受戰(zhàn)火磨礪,這樣的機遇是否與古代帝王封侯爵位的王子們諸如小秦王李世民之輩有相似之處呢?說不定有朝一日自己羽翼豐滿也會子承父業(yè)統(tǒng)領(lǐng)華夏。這奇特的幻覺皆緣于他那被灌輸了納粹思想的意識中有一種堅強信念,始終對軍人靠槍桿子打天下而又支撐天下的道理深信不疑。
然而,這種幼稚得有點冒失的想法一閃現(xiàn)在腦際,蔣緯國激凌凌打個寒顫,好像被人窺破心機似的急忙收攏起信馬由韁的思緒。他暗自嘲笑自己,君子坦蕩蕩,豈容雞腸小肚的私欲雜念作祟。
蔣緯國于自責(zé)中回憶起當(dāng)年在蘇州天瑞莊東吳大學(xué)讀書時的情景,那時候同學(xué)們每天進出校門,都能醒目的看到大門左右兩根石柱上鏤刻著一副寓意深刻的楹聯(lián):“養(yǎng)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正是置身這樣一種正氣凜然的環(huán)境氛圍,才逐漸完善了他那“人之初”坦蕩情懷。
蔣緯國在西安盡情玩耍了一回,他游倦了,也感到乏味了,想起軍中的袍澤正期盼他回營地聚首,這才匆忙踏上了歸程。在火車站等車之際,也算上蒼有意安排,千里姻緣一線牽,讓他陰差陽錯與艷如三月桃花的石靜宜不期而遇。
此刻,坐在這趟向東奔馳的列車上,蔣緯國無心觀賞車窗外滿目蔥蘢的春日郊野,他用一只手臂支撐起棱角分明的下巴,獨自動起了心思。他極力搜尋記憶,回想起前兩次與石靜宜相遇的情景,腦海中思想的膠片斷斷續(xù)續(xù),一時間卻難以拼接成完整的畫面。
如果說前兩次他們相遇在大庭廣眾之下,男女有別雙方未及溝通情感就匆忙分手,彼此的印象僅僅停留在模糊的感性認識上,那么這一次意外相逢,孑然一身的蔣緯國面對花容月貌的石靜宜,禁不住怦然心動,一股欲望的潮汐瞬間漫上了焦渴已久的灘頭。
這些年來,蔣緯國似乎養(yǎng)成了一種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癖性,每當(dāng)有異性闖入他的生活,他總會在愛情的天平上加上那位白衣少女的砝碼去衡量一番,而后才遲遲地做出反應(yīng),以致臨近而立之年,仍然苦苦尋覓尋遍天涯卻一直尋找不到屬于自己愛情的芳草地。當(dāng)年,他是用一種初出道的幼稚目光去尋覓愛情綠洲的,純潔的心靈中只有激情相伴,缺乏對生活對愛情乃至對婚姻多角度多側(cè)面的觀察體味?!叭缃褡R盡愁滋味,欲說還休”。出道十年的蔣緯國接觸過不少女人,曾多次領(lǐng)受過異性柔情似水的愛撫,個中滋味自不待言。他以一種成熟男子漢的目光回過頭來重新審視愛情,覺得心目中追求的偶像固有的青春相貌只是外在條件,而潛在的良好素質(zhì)是不容忽視的。平心而論,石靜宜的相貌雖然俊逸灑脫,遠不及他初戀的白衣少女那般冰清玉潔。可石靜宜是大家閨秀,蘭心蕙質(zhì),柳眉下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閃爍出充滿魅力的光芒,既不失作為女人的陰柔之美,又溢光流彩出一股子男子漢的陽剛之氣,這攝人魂魄的目光與媚俗女人的目光顯示出本質(zhì)的差異。
踏破鐵鞋無覓處,面對呈現(xiàn)在眼前的一片綠洲,蔣緯國自然不愿放棄蒼天安排的這一絕好機會。既然身邊的石靜宜忽略了他的存在,就暫時不點破,幽默地撇著洋腔調(diào)招呼一聲:“小姐,請借閱一下您手中的報紙?!?br />
石靜宜聞言,內(nèi)心有點不耐煩,連頭都未抬,哼一聲說:“你看懂報紙上的文字嗎?”
蔣緯國當(dāng)眾遭到奚落,一時激動得臉頰泛紅,隨口搶白一句:“尊貴的小姐,請不要忘記宴嬰三尺能相齊,周倉口吃而輔漢的古訓(xùn),切莫衣帽取人?!?br />
假如蔣緯國用漢語講這番話,石靜宜也就見怪不怪了,他有意想引起石靜宜的注意力,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對話時,還特別提高了嗓音。
石靜宜驚訝地放下報紙,露出羞紅的粉面桃腮,抬眼用異樣的目光仔細端詳著坐在身旁的青年軍官,自覺有些眼熟。瞧那張清瘦的國字型臉盤,天庭飽滿,顴骨微凸,顯得鼓鼻子鼓臉,棱角分明的嘴角略向上翹著,透出一股子英武之氣。尤其是劍眉下那雙細而長的亮眼,閃爍出機敏聰慧的鋒芒。石靜宜忽閃著一雙美目直視蔣緯國,倆人的目光正好相遇,四目如電在對視的一瞬間,彼此似乎都敏感地察覺出對方的眼神里有一束激情的火花在閃耀?;剡^神來的石靜宜禁不住驚訝得大聲呼叫:“哎呀,想不到是你,蔣公子……”
“噓……”蔣緯國伸出右手食指壓在唇邊,搖頭示意石靜宜不要沖動。在這趟旅客成分復(fù)雜的列車上,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石靜宜會意地打住話頭,一時興奮得手足無措,一雙火辣辣的目光反倒盯得蔣緯國有點不好意思。
“石小姐,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不是早就認識嗎?”幽默風(fēng)趣的蔣緯國想起留學(xué)美國時在夜總會遇到石靜宜的情景,莞爾一笑,引逗的石靜宜呵呵直樂。
生活就是這般奇妙充滿了戲劇性,人物與人物,故事與故事之間,本身都有著許多內(nèi)在的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關(guān)鍵是看你在意不在意。有的人與你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但在記憶的屏幕中卻有如過眼云煙,而有的人即使與你匆匆邂逅,竟能在瞬間占據(jù)心理留下一段長久的難以忘懷的回憶。僅僅在幾分鐘之前,石靜宜還對主動搭話的蔣緯國流露出傲慢不耐煩的情緒,緣于她一時沒有辨認出蔣緯國的身份,在固有的思想意識里討厭那些死皮賴臉的大兵。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出入于宴會舞廳的“皇太子”,如今會是這般模樣,身穿皺巴巴的黃布軍服獨自一個人擠這趟臟兮兮的列車上,那架勢很有點像充軍發(fā)配失魂落魄的公子哥兒。石靜宜是個重感情的女人,兩年前在重慶嘉陵江上與蔣緯國初次相遇,雖然短暫而又匆忙,感情細膩的內(nèi)心世界對這位舉止言談灑脫的“皇太子”留下了良好印象。及至后來,她在美國海濱城市的夜總會與蔣緯國意外相逢,主動邀請蔣緯國共下舞池,她的手臂搭在蔣緯國削瘦結(jié)實的肩頭,一股熱流涌遍全身,那一刻她心里有一種異國遇故知的感覺。曲終人散之時,目送蔣緯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有些依依不舍。這次兩人不期而遇,雖然鬧了點小誤會,但相視一笑,彼此一下子就拉近了心理距離。
石靜宜含情脈脈地盯著蔣緯國,誠懇地解釋道:“對不起蔣公子,剛才俺失禮了,請你貴人多擔(dān)待些。”
蔣緯國聞言,滿臉堆笑說:“石小姐不必客氣,我們都是老熟人了,能夠理解你的心情。”
蔣緯國說的是內(nèi)心話,他能夠理解一個弱女子獨自在外奔波時對陌生男人的戒備心理,因為他在旅途中曾經(jīng)遇到過類似的事情。
蔣緯國17歲的時候,正在東吳大學(xué)讀書,有一次奉養(yǎng)母姚冶誠之命,單獨乘火車赴南京拜見父親。蔣緯國登上火車之后,恰巧與兩位身穿學(xué)生服裝的窈窕淑女一塊坐在頭等車廂里。列車行至中途一個小站,車廂門突然被推開,躥進來兩個歪戴帽子的押車憲兵,賊眉鼠眼直往兩位女學(xué)生的身上盯。憲兵借搜查之機,每人纏住一位女學(xué)生渾身亂摸一氣,驚嚇得兩位弱女子大呼小叫,而滿車廂旅客懾于憲兵的淫威一個個裝聾作啞。目睹這種流氓滋擾場面,少年蔣緯國怒不可遏。在一向倡導(dǎo)“禮義廉恥”治國整軍有方的父親眼皮子底下,居然會發(fā)生這種可恥的事情,真是燈下黑。他當(dāng)時想,無論他的父親和父親手下的官僚們是否知道這些有傷國體有辱軍隊聲譽的丑聞,出于一個公民正直的良心,他要站出來用自己稚嫩的手臂為受辱少女撐起一柄保護傘。他嚯地從座位上跳起來,擋在兩個憲兵和女學(xué)生中間,大聲斥責(zé)憲兵的丑行,結(jié)果招來兩個憲兵的拳打腳踢。面對蠻橫的暴力,他知道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懲治這幫流氓無賴的最好辦法是報告他們的上司。他只要亮出身份,大凡在國民政府官場上混飯吃的官員們,無人不知道他蔣二少爺。早在1925年,他的父親蔣介石就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誓師北伐時,臨登車前與送行的國民黨元老張人杰、譚延闿等人在月臺上合影留念,那時候他就站在父親身邊。當(dāng)時連風(fēng)靡歐亞的美國《時代》雜志都登載照片和撰文報道說:“尤其可敬的,是蔣介石帶著兒子出征,他的公子蔣緯國,現(xiàn)年10歲,隨侍在他身邊,和父親出入硝煙彈雨之中,一起革命?!贝撕蟮那樾我泊_實如這則報道所描述的那樣,他跟在父親的鞍前馬后,即使在前線戰(zhàn)事最吃緊的關(guān)頭,蔣介石也不忘把他抱在膝上,從天倫之樂中享得片刻寧靜,藉此松弛一下因戰(zhàn)事忙亂而繃緊的神經(jīng)。他的名字是和父親連在一起的,他決心利用自己的名氣出一口惡氣。等列車到達南京車站后,他直接把電話打到憲兵司令部,那兩個濫施淫威的憲兵即刻被拘禁起來,受到軍法處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