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地（十八）

夜里掌燈時，李村長的女人翻到后院，富雪娘在做飯，賈老祥在床沿上皺著眉頭，吧噠吧噠地吸著煙，女人忙問：“嫂子，富雪呢，還沒回家？”
　　富雪娘說：“大亮來找她，倆人就伴出去了，也不和我說說什么事兒?！?br /> 　　賈老祥說：“出去就出去吧，少操那份閑心，閨女大了有主意了，孩子們自有孩子們的事。兄弟媳婦你說說，鬼子拆了咱的房，殺了咱的人，咱還得給他送禮，我這心里可實在憋屈得慌。”
　　女人說：“是呀，給八路軍交公糧，交多少心里也痛快，給這些黑皮子狗拿，任誰心里也不痛快。”
　　賈老祥說：“有咱縣里的人就好了，肯定能給想個好辦法?！?br /> 　　女人說：“村里讓想辦法呢，能少拿點就少拿點，反正和他們能磨就磨?！?br /> 　　賈老祥的煙鍋里火珠閃動，他的心情像那“咝咝”的聲音一樣激動，他知道八路軍會給百姓撐腰，前些時大閨女遇害，縣里讓李之龍送來了糧食安慰他們一家，承諾有什么困難縣里堅決給辦。還是共產黨好，八路軍親，想到這些他的心情又平靜下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富雪娘的一席話讓這個女人上了心：大姑娘家成天和個大小伙子攪和在一起，好說不好聽，時間長了，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兒，不如給他們撮合撮合。大亮也真是個不錯的小伙子，要不是富格遇害，大亮早就成了上門女婿。女人把這個念頭說給丈夫聽，李之龍想了想也真是，就說：“趕明兒，我和老祥哥透個風兒，摸摸底，給孩子們牽牽這根線，這事好辦，難辦的是讓群眾攤個送禮錢，要是有老蔡他們就好了。”老蔡哪里去了，臨走也沒說明白。

三更天時，老蔡叫醒了李品，想去找克儉商量下一步的工作?？扇慰藘€現(xiàn)在在哪里呢？老蔡心想，克儉媳婦大著肚子，也許回了婆家，不如去大李村問問也許就知道了。他倆各自檢查了一下槍支，揣上兩個貼餅子，在窗戶前說了幾句話，便踏著淺淺的月色向南走了。
　　一路上左瞧右望，過了幾道封鎖線，順利趕到了大李村。趕早不如趕巧，任克儉正在丈人家。原來俞敬雪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已經出滿月，這幾天正挪臊氣窩回到娘家住，小敏一家人自是歡天喜地。見到縣里來了人，俞善甫忙出去買酒買菜，敬雪娘也忙著抱柴火燒水，李品也幫著和她蒸干糧做飯，忙了個腳手不挨地。
　　敬敏先給大姐煮了一碗紅皮大雞蛋，端到里屋，看起孩子來。孩子越看越喜歡，她說：“小子像娘，閨女像爹，這話一點都不錯，你看這眉眼多像?！?br /> 　　敬雪剝開一個雞蛋，拿到嘴邊說：“像嗎？這么小的孩子，你能看出什么來，那你不成了神仙?！?br /> 　　“那讓李同志看看像不像?！毙∶舭押⒆颖饋?，到堂屋對李品說：“大姐，你看這孩子像爹還是像娘？”
　　李品剛到縣里時間不長，和敬雪不太熟悉，她左端右詳說：“當然像母親，瞧這個笑模樣，一看就像?！?br /> 　　小敏又接著喊：“小石，小石，你過來，給咱相相面?！?br /> 　　小石在前院站著崗，聽到喊他，忙跑到屋里說：“相面，給誰相面呀？”
　　小敏瞪他一眼說：“看不見嗎，我懷里抱著小少爺，看看他像爹還是像娘?！?br /> 　　小石摸摸脖子歪歪頭：“這眉眼呢，像娘，這模樣嘛，像爹。”
　　小敏生氣地說：“等于沒說，看你不行，不相了，抱走嘍。”
　　小敏娘一邊燒飯一邊數(shù)落說：“看這閨女高興的，真是個瘋閨女。”
　　任克儉在東屋里沏上了一壺茶，就坐在炕沿上低聲地和老蔡談著一件事。他說：“前幾天敬耀從冀中敵工部回來了。由于五一反掃蕩后，敵人在平漢路兩側和根據地邊沿挖溝筑碉，給地下交通造成嚴重困難，鑒于這種情況，八路軍總部有個指示，對皇協(xié)軍的上層人物和實力派要進行瓦解。為此成立了冀魯豫軍區(qū)沙河辦事處，太行五地委漳甫辦事處，辦事處的主任和皇協(xié)軍的上層人物可以結拜‘盟兄弟’，給他們秘密下‘保安司令’的委任狀，使他們保持中立，為咱們做些工作。為此冀中區(qū)專門派敬耀回來做于亞宗的工作，已經好幾天了，不知他們談的怎么樣了。”
　　老蔡點頭說：“八路軍總部的這個指示很高明，瓦解了敵人，群眾就少受些損失。前幾天西甫町偽軍拆房子，就是托關系走了于亞宗的門路，看來挺管用?！?br /> 　　任克儉說：“冀中區(qū)還真是選好了人，找綠林出身的于亞宗，就得先做好青幫的工作。我這老丈人和于亞宗在青幫里都是一輩，拜的是同一個老師，他寫了一封信讓敬耀帶過去，其實敬耀和老于早就是熟人?！?br /> 　　老蔡坦誠地說：“這件事很重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任克儉喝了一口茶說：“這我心里很清楚，敬耀也說這是個機密，連我那老丈人也不能告訴?！?br /> 　　老蔡說：“這么做就對了。呃，還有一件事我告訴你，西甫町新?lián)Q防來了一個皇協(xié)軍中隊，中隊長叫趙常生，就是你說過的那個人?！?br /> 　　任克儉說：“這人原是武強區(qū)小隊的，被敵人捉了壯丁，就以群眾的身份當了偽軍，武強那邊和咱們接通了關系，這事咱們縣委要直接領導，先考察考察他再說，別的人誰也別告訴。”
　　老蔡張了張嘴，剛想說話，俞善甫用胳膊肘挑起門簾走進來，老蔡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倆人忙都立起身。
　　俞善甫左手托著一大包用葉子包的拆骨肉，右手提著滿滿一瓶白干酒。他把東西放到炕桌上，說：“你們來了，我真高興，家里又添了一個大外孫子，是件大喜事兒，今天非得和你老蔡喝個痛快?！?br /> 　　任克儉對老蔡說：“我爹平時就愛喝兩口，今兒好不容易湊一塊，就熱鬧熱鬧吧。”
　　老蔡忙說：“行啊，添丁添口，開枝散葉，這是個大喜事，你高興，俺們更高興，就慶慶這個大喜事吧。”
　　俞善甫從迎門櫥里拿出幾個小酒杯，在桌上攤開那包豬雜碎，頓時香味飄起來。老蔡看看那噴香的雜碎肉，心里卻在想，很久沒能吃上這么一回了，要是趕走了鬼子，天下太平，老百姓天天過年該多好呀。唉，誰知道自己家里的日子過的怎么樣呢？可苦了自己的女人。
　　任克儉拿筷子叫李品。李品正低頭燒火，通紅的火苗映著她那圓潤的笑臉。聽到叫她，李品扭扭頭說：“我又不會喝酒，你們吃唄，我?guī)痛竽餆裏?。?br /> 　　敬雪娘說：“去唄，閨女，這里不用你了，他們有事或許和你商量呢?！?br /> 　　俞善甫也說：“看你忙活了半天，這活讓小敏做?！?br /> 　　小敏放下孩子走出來說：“大姐，去唄，有我就行了，你替我干了半天活，鬼子講話，功勞大大的?！?br /> 　　小敏娘說：“跟誰都耍貧嘴，這個閨女?！?br /> 　　里屋里，老蔡和俞善甫盤腿坐在白洋淀產的涼席上，任克儉和李品坐在炕沿邊，四個人邊吃邊聊，談著最近發(fā)生的事情。
　　小敏從鍋里拿起一個熱騰騰的貼餅子，走進里屋去，笑著在餅子里裹上了一層雜碎肉，俞善甫忙說：“看你這個饞勁。”
　　小敏說：“讓小石墊吧墊吧唄?！?br /> 　　任克儉說：“早給他留著呢，要不你就換他去。”
　　小敏調皮地說：“你唄，你是大領導，我可支不動他。”說著話走到前院，遞到小石手里說：“給，墊墊肚子，飯熟了我來換你?！?br /> 　　小石說：“你忙唄，我還不餓呢，半天守個大門，什么活兒也沒干呢?！?br /> 　　小敏眨眨眼說：“餓不餓自己知道，傻呀你。”說完撇撇嘴笑著走回了后院。
　　小石怔了怔，看看小敏的背影，他把槍插在腰間，蹲在大車后面，聞著香噴噴的貼餅子，不禁又想起那個甜甜的夢來。

　　俞敬耀出了于家門，便到縣大隊駐地住了一晚，四更天時，俞敬耀想和夏成仁出門，房東大娘提著一籃子紅皮雞蛋說，這是鄉(xiāng)親們湊的，讓捎給做月子的敬雪補補身子，東西不多，是個心意，夏成仁笑著表示感謝，俞敬耀知道鄉(xiāng)親們不寬裕，于是偷偷地摸出兩元錢放在了炕桌上。夏成仁和大隊副交待了兩句，俞敬耀抽出手槍咔地頂上一粒子彈，二人背著微明的月色朝大李村趕去。
　　五個干部碰碰頭，開了個小會，俞敬耀親了親小外甥對著妹妹說：“孩子有名了嗎？”
　　敬雪說：“還沒呢，你給起個唄?！?br /> 　　敬耀說：“我這點文化水不行，還是你們自己起吧?！?br /> 　　小敏剝著一個紅皮雞蛋說：“就是啊，該起個好聽的名字，有個響當當?shù)淖痔?。?br /> 　　俞敬耀說：“就是呢，長大了再為老百姓干一番響當當?shù)拇笫聵I(yè)?！?br /> 　　吃過早飯，俞敬耀趕著回冀中區(qū)委匯報工作，便與眾人道別。任克儉和蔡毅一前一后把他送出屋，三人又在前院小聲說了幾句話?？粗鴥鹤映隽碎T，小敏娘眼里一個淚花直打轉，小敏心里也在想，哥哥什么時候才能再回家呀。
　　送走俞敬耀，老蔡和李品便商量著要回深北一區(qū)布置工作，臨走，李品彎腰趴在炕沿上親了親孩子的小臉，跟敬雪說了幾句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