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風起云涌吹泡泡

　　十個月之后，我又回來了。
　　十個月以前，我踏上了開往西陽市的列車，卻在北京站中途下車。做出這個決定的起因是我在列車上結(jié)識了兩位“新老”或者說“老新”朋友。“新”是就我與他們結(jié)交時間較短而言的，事實上從第一句不咸不淡的“您到哪兒下車”到未一句鄭重其事的“我跟你們走”，僅僅歷時兩小時二十三分，如果我的性別換一換，這件事就大有耐人回味的意思了，甚至大有可能構(gòu)成一起離奇曲折扣人心弦為偵探小說家和獵奇記者們提供豐富素材的拐賣婦女案；“老”是就兩位的年齡而言的，當然這也是個相對的概念，因為如果比起那位一百一十二歲高齡并有志再活八年的北京申奧形象大使來，他們充其量只能算乳臭未干的五十幾歲毛頭小伙子。
　　列車宛如一個移動的舞臺，在“咔嗒咔嗒”一成不變的背景音樂伴奏下，一幕幕或有結(jié)果或無結(jié)果或擦肩而過或緣定終生的悲喜劇匆匆上演又匆匆落幕。旅客的心是極易被各種情愫大解七塊的，其中有離愁，有希望，有悵惆，還有疲倦——身后越行越遠終將被拋置于記憶一角的是一個世界，前方越行越近終將被拉進一段人生里的是另一個世界，窗外如飛云般掠過的，又是過眼即逝并將永遠逝去任你挽留也挽留不住任你復制也復制不出的世界；此刻若得佳人在側(cè)，自然擁有一份風雨同舟牽手天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感動，若得知己做伴，也不乏談笑風生指點江山琴劍逍遙的灑脫，若得好書在手，可以過一把飽啖精神大餐的癮，最不濟得美食果腹，也算不虧待咱革命的本錢——可惜，這些于我盡是奢侈。好在我的農(nóng)民父母沒有多愁善感的基因遺傳給我，這一點讓我受益終身。我很快想到不妨找個人說說廢話——眾所周知，說廢話至少具備消磨時光、健齒活膚、搞笑逗樂、活躍氣氛、舒肝潤肺、活血通便、抗瞌睡抗疲勞抗衰老抗感冒細菌抗艾滋病菌共計一十八項大功效三十六項小功效。
　　我和對面的老孟和老陳的交談?wù)且詮U話開頭的，后來他們給我看了一本當時暢銷全國的《商海巨子吳星敏》，半年以后此書的“姊妹篇”《欺天大騙吳星敏》問世，同樣暢銷全國，當然，當時如我輩凡夫俗子是無法預(yù)知半年后發(fā)生的事的。我起先只想大致瀏覽一下這本書，看閑書無疑與說廢話在休閑解悶方面有異曲同工之妙，后來卻手不釋卷地將它一氣讀完，我的興致給他們原本已達九十九度的宣傳吳星敏這位極具個人魅力和傳奇色彩的民營企業(yè)家的熱情又加了一度，你可以想象，四十分鐘之后我可憐的腦袋就被兩位語言資源和唾沫星子均嫌過剩的主兒灌滿了與一個人名和一個企業(yè)名有關(guān)的信息匯萃。這些“外來戶”在我體內(nèi)引發(fā)的一系列物理及化學變化的結(jié)果之一就是使我改變了原定去西陽市打工的計劃，而決定跟他們?nèi)ケ本┘用藚切敲舻娘L云集團。
　　從北京西客站出來，我平生第一次坐在舒適潔凈的出租車座上（車費是老孟付的），懷著類似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的興奮用目光一親這座向往已久的文化古都的芳澤。天空一片湛藍，清晨明媚的陽光下，寬展蜿蜒的立交橋車水馬龍的長安街莊嚴肅穆的天安門氣勢宏偉的紀念碑金碧輝煌的摩天大廈流光溢彩的商場店鋪老字號綠草如茵姹紫嫣紅的草坪花壇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熙熙攘攘的北京人外地人外國人，都似乎在向我暗示，這是個不錯的開頭。
　　風云集團的寫字樓雄踞四環(huán)以外的一條臟亂逼仄的街上，周邊擁擠破敗的建筑都透著股生不逢地的不平，好像是被繁華街區(qū)的高樓大廈排擠放逐至此的，好在天生“房”才必有用，它們的價值已經(jīng)以一種毋庸置疑的獨特方式體現(xiàn)出來——風云集團那孤零零的寫字樓在其襯托之下，顯得挺有氣派，由此你就不難理解眾星捧月綠葉配紅花美女牽著又丑又兇的大狼狗滿街溜的玄奧之處了。寫字樓分四層，一層大廳的正面墻上鑲著一排燙金大字：世界上沒有辦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吳星敏，有點“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的意思，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大躍進”和“文革”；一臺小不起眼的打卡機在每天上午七點到八點半、下午五點到六點半的時段，是大廳的主人，日復一日地板著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檢閱著四百多號人的蛟龍隊……兩百多號人的長蛇隊……一百多號人的蜈蚣隊……零人零隊。二層和三層是辦公區(qū)，一個現(xiàn)代企業(yè)集團該有的設(shè)備，諸如計算機打印機傳真機電話機等等機這里一應(yīng)俱全，似乎看不出什么過人之處來；然而如果你留意一下掛在每間辦公室門前的小牌子，只須看五個，就得發(fā)出頭一句由衷的驚嘆：中國的企業(yè)恐怕惟有風云，才能有這等氣勢！再看到第十一點五個，你的第二句驚嘆就該脫口而出了：聯(lián)合國從紐約的五角大樓搬這兒來了？！這些機構(gòu)的名稱的確口氣大得嚇人，如北京分公司上海分公司深圳分公司，如美國分公司日本分公司俄羅斯分公司，如北美項目組南美項目組南極考察組，如黃河辦公室長江辦公室國企脫困研究室衛(wèi)星發(fā)射研究室東西方經(jīng)濟關(guān)系研究室。因此，風云集團的員工習慣把“出國”掛在嘴邊上，讓你聽著就像他說公休日去天津玩一趟似的，拔腿就能成行。這是風云企業(yè)文化的第一大特色。第二大特色是，員工習慣把“萬元”而不是“元”做為人民幣的基本計量單位，他說一百萬時的口氣稀松平常得就像你說一百元，讓你懷疑有個一比一百的風云匯率秘密存在。第四層是按星級賓館的標準裝修的，專門免費接待集團的貴賓，但并不限于客戶，翻開《風云集團來客登記簿》，一不留神就能發(fā)現(xiàn)一個當代名人，雖然服務(wù)員的字跡歪歪扭扭，但名人的知名度絲毫無損，有一陣子，吳總確實過上了“談笑有名人，往來無窮酸”的理想生活。既然是免費住宿，客人就沒有不辭而別的理由，不過也有例外：在風云的財務(wù)已無力支付員工的最低工資時，有位客人找到吳總，拍著胸脯義干天云地表示愿無償捐獻十萬元人民幣給集團發(fā)工資應(yīng)急，吳總卻問他的公司現(xiàn)有多少總資產(chǎn)，這人說有一百萬，吳總說好，把你的一百萬都獻給風云吧，這人在確定吳總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后趕緊落荒而逃。
　　負責招錄新員工的李主任自稱是吳總智囊團的頭號人物。你第一眼見他，不免對這個皺紋再添一條就嫌老邁糊涂再減一條則嫌青澀毛躁笑容再開一寸就嫌浮淺隨意再收一寸則嫌嚴肅刻板言辭再多一句就嫌冗長累贅再少一句則嫌語焉不詳動作再加一個就嫌拖泥帶水再減一個則嫌簡單吝嗇的人心生好感，如果你有幸和他交談十至三十分鐘，在想象中將他手中的鋼筆換成一把羽扇將他身上的西裝換成一襲長袍將他鼻梁上架的零度近視眼鏡忽略不計將他青西瓜皮似的下巴上還原出一縷飄飄美髯，臥龍先生那獨步千古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至此你基本完成了認識李主任系統(tǒng)工程的第一層次的第一步驟。第一層次的第二步驟始于你們的交談持續(xù)半小時以后，你發(fā)現(xiàn)這人的嘴巴和眼睛好像在鬧別扭：當嘴巴樂此不疲地發(fā)表關(guān)于政治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醫(yī)學文學等等學的高談妙論時，目光卻透著無精打采蒙昧無知的意思；當嘴巴偶爾疲勞過度休養(yǎng)生息，興奮之光卻照亮了雙目；當嘴巴又成功推出一串機智詼諧令人捧腹的連珠妙語時，眼睛卻黯談無光昏昏欲“閉”；當嘴巴忙于闡述一個又一個驚世駭俗的論點制造一場又一場思想地震時，目光卻匪夷所思地閃過一絲笑意！怎么回事？如果說出自吳總之口的是“正版吳氏語言”，出自李主任之口的就是“克隆吳氏語言”；這人以合理價位轉(zhuǎn)讓了嘴巴的使用權(quán)，而新主人把這張嘴配上了“擴音器”的用場，或者說這人已經(jīng)墮落為一個蹩腳的三流戲子！事實上，李主任在效忠吳總之前的正式職業(yè)就是上海某話劇團的演員，十年前他和當時的團長老婆、現(xiàn)在的第二任李夫人的風流韻事不幸敗露，從頭綠到腳的團長公報私仇，對他做出辭退處分，才成就了他因禍得福的錦繡前程。要完成認識李主任系統(tǒng)工程的第一層次的第三步驟須借助一個鏡頭：李主任和另一個自稱是吳總智囊團之頭號人物的馬主任（此君長得頗不得人心，基本特征就是瘦，你可以想像，如此形象的最大價值充其量只能體現(xiàn)在為反黨反人民的敵對分子就大陸業(yè)已解決溫飽問題的真實性大做文章提供論據(jù)上，一雙溜圓賊亮的猴眼則堪稱“馬猴王”的注冊商標，因此一旦發(fā)生“真假馬猴王”的事故，風云集團可以節(jié)省一筆支付如來佛祖的顯靈費了。他之所以深得吳總倚重，主要靠的是一招“正話反說”。當然，正話反說并非馬主任發(fā)明，在以歌頌清正廉潔的好公仆為主題的影片中，經(jīng)常有這樣的對白，某下級一臉嚴肅地對領(lǐng)導說：“我要給您提個意見，您太不關(guān)心自己的身體了。”不過，正話反說通過馬主任的身體力行在風云集團發(fā)揚光大倒是事實，吳總在宣布集團投資決策之前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句話就是：“小馬堅決反對我們上這個項目，現(xiàn)由簡單，怕賺得錢太多，那些斷言中國經(jīng)濟已經(jīng)進入微利時代的人理解不了，又要大肆攻擊我們了。我說怕什么怕？‘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世，公必非之’！我們的利潤是陽光下的利潤。這錢，咱們賺定了?！保┰邶R心協(xié)力大快朵頤了一頓涮火鍋（風云集團的經(jīng)典會餐）后，大汗淋漓熱淚（蒸氣）汪汪地扯著嗓子干嘴架，或者更確切地說，展開了一場“誰是最忠于吳總的人”的激烈爭奪戰(zhàn)。李主任說，到這天中午十二時止，我已經(jīng)忠心耿耿鞍前馬后地追隨了吳總十一年三個月零二十八天半，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馬主任打斷他說，到昨天為止，我已效忠吳總十一年四個月零二十九天；李主任說，某年某月某日，我在一次“整風運動”中被吳總責令下崗，我硬是不拿一分錢，任勞任怨地義務(wù)為全體員工打了一個月的開水，感動了吳總，才得以官復原職，我的一片忠心可鑒日月，經(jīng)受得住任何考驗，馬主任又打斷他說，某年某月某日，我也曾下崗，給全體員工義務(wù)熬了兩個月的粥；李主任說，我們?nèi)宜目谌硕际秋L云員工，我心甘情愿獻青春無怨無悔獻終身大義凜然獻子孫，馬主任再次一臉鄙夷地打斷他說，我們?nèi)伊谌硕荚趨强傳庀?，四個兒媳兩個女婿也打算在風云內(nèi)部選拔，而且已經(jīng)和八個女候選人四個男候選人達成初步婚姻意向……李主任突然大吼一聲：“我就是吳總養(yǎng)的一條狗，主子讓我咬誰我就咬誰！”至此，你全部完成了認識吳主任系統(tǒng)工程的第一層次的三個步驟，那么你是否應(yīng)該繼續(xù)第二層次、第三層次、第四層次……的探索？在暢飲一捧清洌的甘泉之前，你是否應(yīng)該借助放大鏡數(shù)清楚一立方毫米的水里蠕動著幾千條肥碩的細菌？在吻一個你深愛的美女之時，你是否應(yīng)該舉起顯微鏡觀察美女臉上鮮活丑陋的螨蟲對愛的液體做何反應(yīng)？據(jù)說“難得糊涂”已經(jīng)被收錄于《現(xiàn)代人必備的100條生存技能》一書了。
　　那天上午，我畢恭畢敬地坐在“臥龍先生”對面，洗耳恭聽他用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講風云集團的員工必須具備很高的素質(zhì)，講一個人的高素質(zhì)具體體現(xiàn)在五種能力及七種品德上，講每種能力均可細化為六種二級能力每種品德均可細化為八種二級品德，最后還要講清楚風云集團的大門絕不能向低素質(zhì)的人敞開，不由替他累出一身臭汗來；當然，與此同時，我也做好準備將此次北京之行視為又一個成功之母。然而當我把填好的《風云集團應(yīng)聘員工登記表》交給他時，我那習慣聽“No”的耳朵卻聽到了“Yes”——這種例外在它二十五年的從業(yè)史上屈指可數(shù)——李主任對著那張表頻頻點頭，連聲說好，頗有點慧眼識才的意思。此后便是一路綠燈，我被錄用了！事后，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那龍飛鳳舞白字連篇的草書顯出了我在語言學方面的天才，還是那“興趣愛好”一欄的“吃香喝辣”露出我的勇氣可嘉，最后我只得把這個失敗之子歸結(jié)為梅梅給我?guī)砹撕眠\。
　　老孟、老陳和我以及另外幾位同批錄用的新員工都被李主任安排到一間窗明幾凈陽光燦爛的辦公室。每人一張辦公桌，每張辦公桌上有書有本，本是筆記本，書是國內(nèi)外各大報刊對商場“明星”吳星敏的報道（一年以后，這些媒體對同名“流星”的報道同樣鋪天蓋地）和吳總的“不朽”之作。（如果要在這“不朽”的前面加一個期限，我想可能是一千天。）
　　李主任在出門之前說：“大家在這兒安心學習。風云集團是一所專門培養(yǎng)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特殊大學，想從這所大學畢業(yè)，不付出時間精力是肯定不行的。有大家畢業(yè)之前，學習就是集團分配給你們的第一項工作?！边@項工作我完全勝任，因為學習是我惟一的專長。回顧我這前半生，五年制的小學我讀了六年，六年制的中學我讀了十一年，再加上沒讀完的四年制的大學，如果按一小時五塊錢的月薪標準算，我現(xiàn)在該是趁個幾十萬的小富翁了。遺憾的是學習場所顯然搞錯了。
　　大伙兒便攤開書本學習，一邊學習一邊交流心得體會。
　　老孟的尊容可以用一個詞概括，即重點突出。所謂重點指的是海拔超高的大鼻子，而其他部位就仿佛是專為突出鼻子的重點地位長的，尤其是那雙小眼睛，不僅在“占地”上貫徹了節(jié)約第一的原則，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八小時是閉著的，有七小時是半睜半閉的，還有六小時是似睜非睜的，粗枝大葉的人跟老孟談話往往吃虧，因為有百分之八十六點三的注意力都放在尋找與之對視的對象上了。老孟說：“在這個世界上，能讓我老孟佩服的人不多，吳總算是一個。我們都是同時代人，都經(jīng)歷過兩次奇特的革命——我個人這么認為——一次是1966年，一次是1978年。兩者都給我們那代人帶來過不同尋常的發(fā)展機遇。吳總把握住了——在第一次革命中，他敢于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問題，敢于把思考的結(jié)果付諸文字公之于眾，敢于超前地從對毛主席的個人迷信的光環(huán)中解脫出來，雖然那些方塊字給他帶來長達四年的牢獄之災(zāi)，甚至殺身之禍，但也同時給他帶來了發(fā)家的政治資本；在第二次革命中，他又下海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雖然他的成功觸怒了極‘左’路線的衛(wèi)道士們，給他帶來第二次冤獄，但吳星敏就是吳星敏！他在潮濕污濁的牢房里給中央領(lǐng)導寫信，向新聞媒體求援，與市委書記理直氣壯言之鑿鑿地口誅筆伐唇槍舌劍，一年以后冤獄終于得到平反，正義得到伸張，人家還做為補償貸給他一筆寶貴的巨額資金。我卻選擇了逃避、困惑和消沉。如今吳總成了億萬富翁，我還是一介窮儒，應(yīng)該說命運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你的今天是你的昨天決定的，你的明天是你的今天決定的?！?br /> 　　老趙點頭稱是，說：“錢鐘書老先生曾經(jīng)說過，有本的生意還是生意，無本的生意卻是藝術(shù)。吳總稱得上是中國當代的商場藝術(shù)家了。風云集團從最早吳總借來的三百元人民幣起家，十幾年后發(fā)展成凈資產(chǎn)達二十多億人民幣的跨國集團，靠的就是無本經(jīng)營或者說智慧經(jīng)營！說起早年轟動一時的座鐘生意，大家可能都知道。當時，風云貿(mào)易公司還在天津，吳總在市場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上海有一種‘飛鷹’牌座鐘在市場上很走俏，要憑結(jié)婚證才能買到一個，每個45元，買方市場潛力很大。而成都‘軍轉(zhuǎn)民’的天府機械廠是家萬人大廠，過去生產(chǎn)炮彈，擁有雄厚的技術(shù)力量，生產(chǎn)一個小小的座鐘是綽綽有余的事，正好符合賣方市場的條件。于是，吳總先從上海買了一個‘飛鷹’牌座鐘，將其作為樣品送到‘天府機械廠’，廠里正迷惘于‘轉(zhuǎn)民’之后該作什么，便高興地與當時的風云貿(mào)易公司簽訂了產(chǎn)銷合同。首批訂購1萬個‘飛鷹’牌座鐘，每個25元。并注明，風云貿(mào)易公司在收貨后通過銀行托收如數(shù)付款。接著，吳總又飛抵上海，與浦江貿(mào)易公司簽訂合同，供應(yīng)1萬個‘飛鷹’牌座鐘，單價32元，并注明對方憑鐵路大票付款。買方和賣方市場都具備了，資金成了大問題！怎么辦？天府廠星期三休息，吳總為了付款時間充裕，單挑星期二提貨。這樣，天府廠要到星期四才能去當?shù)鼗鶎鱼y行辦托收，而銀行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環(huán)節(jié)地層層辦手續(xù)，一個環(huán)節(jié)辦一天也得8天，其間還有廠休和銀行休假，不能辦公，就是說，只要8天之后，這筆款能到天津分行帳上，就算沒有拖欠。這一頭，吳總從廠里得到這批座鐘后，立即運到成都火車站，辦理啟運托收。因為事先做好準備，鐵路部門立即開出了鐵路大票，兵貴神速，吳總第二天飛抵上海。浦江貿(mào)易公司經(jīng)理見了大票，非常高興，馬上辦了電匯手續(xù)。三天后，32萬元貨款匯到了天津市風云貿(mào)易公司的帳號上，這時天府廠的托收手續(xù)還在半路上進行，還沒到天津市分行，吳總則游刃有余，恭候托收付款了。就這樣，在萬元戶尚屬鳳毛麟角的當時，吳總兩手空空，卻憑這一次轉(zhuǎn)手坐收7萬，而且在上海和成都兩地建立了良好信譽?！?br /> 　　“小老板”周銳身材魁偉，眉目俊朗，一條略顯寬松的藍色長褲，一件白藍格子的高檔襯衫，一條紫底藍點的真絲領(lǐng)帶，一枚璀璨奪目的大鉆戒，渾身上下透著股說不出的富貴倜儻。他也用洪厚的男中音贊同地說：“在我的公司，我是老板，凡事我說了算；到了這兒，我就是吳總手下的打工仔，心甘情愿聽吳總調(diào)派，有人不理解我的選擇：為了一則風云集團的招聘啟事，放下一筆正在談判并且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的百萬元業(yè)務(wù)，該不容緩地從烏魯木齊飛到北京，值得么？不錯，我下海的時間也不短了，屬于雖然嗆過幾口水但水性還算不錯的一類，如果我僅僅滿足于住別墅、開名車、趁個一兩百萬、生活標準向小康看齊的話，完全不必多此一舉；但是，我雖然已經(jīng)人到中年，還有一點抱負，有一點理想主義的色彩，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當吳總的小學生是我多年的愿望，因為惟有走出這一步，我的事業(yè)才不會原地踏步，才會迎來一個嶄新的飛躍?！?br /> 　　同仁們眾口一詞地講吳總的思想多么深邃睿智，講吳總的理論多么高屋建瓴，講吳總的文章寫得多么才華橫溢，講吳總創(chuàng)下的奇跡多么激動人心，講吳總身上有多么巨大的人格魅力；當然，如果他們知道一年多以后還得繼續(xù)講吳總身上有多么巨大的人格缺陷，自然要從保健學的角度考慮，不會那么頻繁地運動臉部肌肉了。我在洗耳恭聽的同時，心里卻莫明其妙地哼著一首以歌詞雜亂無序而臭名昭著的流行歌：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風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讓長江之水天際流……不過，你千萬不要因此誤以為我對吳總其人其事頗不以為然，因為事實是我已經(jīng)將他奉為偶像了——做出這個決定決非一時沖動使然，而是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的，當然深思的時間不長，大約五分二十秒吧，熟慮的時間長一些，大約五分三十秒。時間的長短其實不能說明什么，舉愛情為例，有些夫妻相互猜疑仇視了一輩子，“愛情”對他們而言是該與“傳說”劃等號的；而有些未成眷屬的有情人，卻為了那一刻的凝眸不惜拼上榮華富貴錦繡前程青春韶華寂寞光陰甚至身家性命?。ń陙?，后一類人的居住區(qū)已日益縮小，現(xiàn)今基本以瓊瑤小說為界“畫地為牢”了。）
　　沒發(fā)言的，除我之外，還另有一人：“大個子”楊輝。楊輝長得濃眉大眼，高大強健，笑起來比陽光還燦爛，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再挑剔的美學家見了他都會有眼前一亮的感覺，而一俟知道這個帥哥是工商管理專業(yè)的洋碩士，對企業(yè)策劃股市分析證券交易這樣銅臭味十足的事情有獨鐘，就難免要為中國影視圈那些含莘茹苦勞而無功地培養(yǎng)好萊塢明星的導演們婉惜一把。不過如果有朝一日楊輝犯了案，逃脫的概率比別人至少會降低百分之八十至八十五，因為他是那么與眾不同鶴立雞群，天下最無能的警察也能大顯身手，三分鐘之內(nèi)將他輯拿歸案。從這小子身上惹眼的風采不難推斷出其原始出廠記錄：上帝在粗制濫造了千萬個人以后，突然來了靈感，精心制造出一個代表作來。現(xiàn)在楊輝給自己的天然衣裳架子上掛了一件大背心（前胸部位畫著仕女，后背部位畫著一副骷骼）、一條大褲衩（褲邊被他用剪子剪出亂七八糟的“流蘇”）、一雙拖鞋（幸好不是赤腳），——這身后現(xiàn)代主義的著裝已經(jīng)構(gòu)成李主任的心腹大患，天地良心，李主任苦口婆心地向他宣傳了半個小時的辦公室著裝細則，這小子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微笑，不緊不慢地回答：最近美國硅谷某公司聘用了一名軟件工程師，他在辦公條件方面提出的要求是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裸體辦公，公司董事會研究決定批準了他的要求。你可以在最新版的《人才管理藝術(shù)大全》的第五八六頁上找到有關(guān)內(nèi)容，并且應(yīng)該為我穿衣服上班慶幸不已?！贿呌秒S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上網(wǎng)沖浪，一邊跟著隨聲聽里一個聲嘶力竭的女歌手哼著英文歌，顯示出卓越的“當眾孤獨”的才能。
　　我的肚子就在這時“咕咕咕”地叫了三聲。那是我最熟悉的《饑餓交響曲》的前奏。我馬上連鎖性地想到食無魚行無車住無室，衣食住行四件生存大事除了“衣”暫時不用考慮以外，其它三件在這個陌生的京城不啻“三座大山”了。但是我的一籌莫展并沒有維持多長時間，“救星”便接踵而至：首先是財務(wù)處送來免費餐券，然后是房管處送來宿舍鑰匙，再然后是司機班告知從寫字樓回宿舍樓可乘集團班車！你可以想像，我高興得一連打了三個噴嚏。想，加盟風云集團肯定是我人生的一次重要轉(zhuǎn)折，從此我必然要否極泰來吉星高照遇難成祥一帆風順求風得風求雨得雨了。這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的又一例證。
　　水足飯飽之后，我第一次參加了風云集團員工大會。之所以說第一次，是因為我此后在這兒還參加過多次不同主題不同范圍不同層次不民類別的會議。多開會開長會是風云集團對革命傳統(tǒng)的繼承結(jié)果之一。
　　我見到了吳總。
　　吳總的衣著很樸素，既無珠光，也無寶氣，如果他混跡人流中，沒人相信這個打著十塊錢三條的領(lǐng)帶的老人是享譽海內(nèi)外的億萬富翁。要給他的整體形象打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散見于各種報刊上的有關(guān)他的報道配圖收集起來，去掉一個最高分（這張配圖有兩個特征：第一是對他持肯定態(tài)度的報道的配圖；第二是在同類性質(zhì)的配圖中最成功地把握住了他身上那部分屬于杰出人物的典型氣質(zhì)。）去掉一個最低分（這張配圖同樣有兩個特征：第一是對他持否定態(tài)度的報道的配圖，第二是在同類性質(zhì)的配圖中最成功地把握住了他身上那部分屬于悲劇人物的典型氣質(zhì)。）得到一個平均分即是。吳總的講話風格大開大放縱橫捭闔，思想開闊高屋建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的豪氣；就像氣勢恢宏的音樂，每個妙語錦句都撞擊著會議廳里的空氣，每段高談妙論都撞擊著會議廳里的桌椅茶牒，撞擊著這個空間里的一切，聽眾的肉體被力與美化身的樂聲撞擊，一拍一拍地被推上天空，穿越電閃雷鳴的云層，飛升到另一個沒有邊際的虛空?！啊遛闹?，變化無窮，初學者牢記‘金邊銀角’，步步為營，滾動發(fā)展，高手落子天元，不求‘實’而求‘勢’——于飄逸瀟灑的棋風中得宇宙精神的真諦：運動。我們要打出去，不要邊角，直取天元?！覀円觅Y本主義的工資加社會主義的權(quán)利，團結(jié)西方金融界的無產(chǎn)階級。就是說過去你年薪多少錢，一分不少地保證給你，再加一份不薄的傭金，再加分紅，看你動不動心？……我們在西方是代表中國的，我們在中國是代表西方的資本的?！覀円诮窈笕甑臅r間，在西方發(fā)達國家建立起50家金融機構(gòu)?！艺J為我們中國人應(yīng)該昂首闊步地走上華爾街。我正在美國買一座大樓做貿(mào)易中心，這座樓叫21世紀大樓，我開玩笑說：要買下美國的21世紀。……我們要在2010年或者更短的時間里把風云集團建成世界十強企業(yè)?！?br /> 　　楊輝就在這時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接著便是四百號人的八百只手掌共同制造的持續(xù)了十分鐘四十六秒的雷鳴！吳總是個有強烈的“喝彩需求”的人，每一聲喝彩都像輸入他體內(nèi)的象征蓬勃生機的血液，突然煥發(fā)的光采將他的整張臉都照亮了，可以肯定，那一刻他的新陳代謝功能的活躍系數(shù)顯示比實際生理年齡至少年輕了十年。他揮了揮手——與當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新中國從此誕生時的揮手竟十二分地神似——宣布今晚全員會餐吃火鍋。
　　你知道，我對吃這樁事的興趣例來挺大，凡是好吃的東西，我的肚子不問南北風味不管酸辣甜咸一律來者不拒。這是我在金色的童年患的饑餓綜合癥留下的后遺癥之一。在發(fā)現(xiàn)“大眼睛”或者說在從熱氣騰騰的火鍋湯里撈出那晚的第三十六筷子鮮嫩美味的涮羊肉之前，我始終聚精會神全力以赴信心百倍地打著一場一盤牛肉、兩盤羊肉、半盤雞肉、半盤牛肚、五只基圍蝦的殲滅戰(zhàn)。那一瞬我的意識肯定發(fā)生了嚴重錯亂，標志就是我又把那筷子差點到口的羊肉湯?！胺派绷?。一雙大眼睛，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一雙梅梅的美麗的大眼睛！深得像一潭水，美得像一個夢，憂傷得像一首詩！怎么可能？但是千真萬確！“大眼睛”似乎也認出我來了，眼波一閃，是打招呼的意思，便垂下了小扇子似的睫手。食物頓時變得味同嚼蠟，我的注意力全部被坐在對面的女孩吸引過去了。她梳一根馬尾辮，穿銀白色一步裙、銀白色無袖小褂兒、銀白色涼鞋，沒穿絲襪，十個胖嘟嘟的腳指頭上是指甲油染出的粉紅色小貝殼，干凈、清爽、健康，唇紅齒白膚如凝脂，有種清水出芙蓉的美。
　　“嗨，你好?！蔽胰滩蛔「钤?。
　　“你好?！?br />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冷致遠，是今天上午新來的?！?br /> 　　“冷致遠？‘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的致遠嗎？”她淺笑盈盈地說。
　　我一愣，也笑了。好個伶牙俐齒的女孩?！皩Α：涞睦?，致遠的致，致遠的遠?！?br /> 　　“寒冷？現(xiàn)在不是冬天，一點也不冷。即使到了冬天，也經(jīng)常是暖冬氣候，估計很少能達到寒冷的程度哩?！彼φZ嫣然。一個愛笑的女孩。
　　我又是一愣。
　　“對了，你已經(jīng)告訴我你的姓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姓名呢。來而不往非禮也，不過我只能告訴你我的姓，我姓蘇，至于名嘛，需要你自己猜，我可以給你一個提示：就一個字。猜吧?！?br /> 　　名字也要猜？這事我還是第一次碰上，自然缺乏經(jīng)驗，冥思苦想了半晌，毫無頭緒，倒把“大眼睛”逗得搖響了一串又一串銀鈴。
　　“她這么愛笑，當然是叫蘇笑。”她身邊的女伴，名叫李晶的，一語道破天機。
　　“真的，我叫蘇笑，一個毫無詩意的名字?！彼鋈簧袂轺鋈?，而十秒鐘以前她還是那么興高采烈。女人真是一種奇特的生物。
　　這時有人提議玩游戲。方法挺簡單：每人都把一句完整的話分成三截，分別寫在三個紙條上，再將紙條分類匯集，由李主任從中隨機抽取三個紙條組成完整的話念出來，這些話自然眾望所歸地邏輯混亂，比如，“劉××在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上放屁”、“陳××在馬里亞納海溝睡覺”、“王××（性別：男）和張××（性別：男）上床”、“孫××在喜馬拉雅山頂上跳脫衣舞”，更妙的是被調(diào)侃的人都是大伙所熟識的，有的還是平日不茍言笑愛耍威風有虐待下屬癖的上司，于是傾刻間笑口百開笑淚千行笑聲如潮起潮落笑姿則各有千秋直笑得前仰后合噴湯吐茶呼爺喚娘依紅偎綠尉為壯觀直笑得五五二十五條裙子六六三十六條褲子慘遭酒污七七四十九個盤子八八六十四個杯子以身殉職九九八十一顆珠子的水晶吊燈“欲上九天攬月，欲下爾頭觀光”；這幅妙趣橫生的《百笑圖》若是讓閉門造車數(shù)十載、畫人往往類木雞的畫家見了，至少羞死三個，讓十八般武藝全耍盡、賺得干笑三兩聲的小品演員見了，至少氣昏五個，讓包袱抖了無其數(shù)、臺下鼾聲動地起的相聲演員見了，至少氣死七個。我的笑細胞一向疲軟，私下認為可能系早年坐鎮(zhèn)胎中貪吃母親“喂”的假冒蘋果（大蔥）和偽劣人參（胡蘿卜）所致，眼下雖然勤奮刻苦地抽皮扯肉，無奈依然是一臉背離主流的憂國憂民，忽然想起近期流行的一首打油詩：老板講個小笑話，不笑恐怕飯碗丟，中氣運足嘴張大，哈哈哈哈哈哈；竟然暢通無阻地“哈哈”起來。遺憾的是恰逢李主任念“吳星敏在紙上寫文章”，這句話平談到了接近真理的程度，恰似打仗時不幸扔出的一枚臭彈，李主任忿忿地瞪我一眼，是“笑什么笑？吳總寫文章不寫在紙上，難道寫在你小子屁股上？”的意思。再次小心翼翼地抽出三張紙條，李主任一廂情愿地希望那是一句諸如“李主任在烏龜殼里上吊”或者“李主任在少林寺偷情”或者“李主任在尼羅河上搶銀行”之類的話——不僅搞笑，更重要的是笑點在他李主任身上。這倒不是因為他是個被調(diào)侃狂，而是因為：首先，脫離群眾乃為官大忌，隨波逐流肯定不犯錯誤，在人人都被調(diào)侃的場合，惟有他沒機會“分一杯羹”，好像人人都穿戴整齊的時節(jié)惟獨他赤身裸體或者人人都赤身裸體的時節(jié)惟獨他穿戴整齊，大有被列為“異類”的意思，而做異類是須要勇氣的，如李主任之流，身上的奴氣絕對過剩，勇氣卻是一絲兒也沒有的；其次，對不甘寂寞的人來說，最慘酷的刑罰莫過于眾人一齊將其遺忘，三大摞紙條提供了足夠?qū)捤傻陌l(fā)揮空間，連塌鼻子的服務(wù)員小李和斜眼睛的清潔工小張的名字都當仁不讓地登堂入室了，惟獨不見位居集團核心層的“李主任”，不是遺忘是什么？而從對待寂寞的態(tài)度上講，如李主任之流與“命薄”“易老”的紅顏恰是近鄰，因為二者都是視寂寞為天敵的；再次，吳總的大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七八次，他李主任的小名自然應(yīng)該出現(xiàn)五六次，倘若出現(xiàn)三四次也還差強人意，最不濟也該出現(xiàn)兩三次吧？否則，何以體現(xiàn)凡事與吳總保持一致的基本原則？更讓他傷心的是，“馬猴王”的名字已經(jīng)被自己酸溜溜地念（天地良心，那的確是可怕的瞬間，他誠心誠意地祈禱自己暫時失聲未果）了五六次，這是否構(gòu)成一種不祥的預(yù)征，“風云第一寵物”要從此由“李氏狗”易位于“馬氏猴”了么？此外，他在翹首以待那句遲到的調(diào)侃話的同時，已經(jīng)不厭其煩地溫習過無數(shù)次對答的臺詞，那些臺詞既包括儒雅大度的自我調(diào)侃，又包括惟妙惟肖的肢體語言，甚至還包括別具一格的綜合外語，比如翻白眼伸舌頭僵直著四肢地扮吊死鬼（李主任對“馬主任在烏龜殼里上吊”這句話尤其耿耿于懷，深感姓馬的瘦猴精樣兒實在不配有“上吊”這樣的好運，須知他李主任十年前在劇團就曾演過三分鐘沒有臺詞的上吊戲。）唬得小姑娘們尖著嗓子笑做一團，再一字一頓地說：“撒油那拉—毆克（OK）—山克油（ThankYou）”，那該多有趣！關(guān)鍵的紙條不露面，一切心思都只有白費，真如把過期牛奶倒進污水溝里一樣可惜，無怪乎李主任竟生出“既生李，何生馬？”“既生狗，何生猴？”的無限感慨?？吹贸鰜?，這三張紙條讓李主任失望到了氣極敗壞的程度，他能把上面的八個字一個沒貪污地念出來，實在表現(xiàn)出令人欽佩的敬業(yè)精神，“冷致遠和—蘇笑—接吻”。我“哈”了半聲就呆住了，一陣曖昧的狂笑在我耳邊爆發(fā)，卻在我的印象中歸于一片靜夜的寧謐，“梅梅”，我情不自禁的低喚馬上被嘈雜的聲浪淹沒了，如雁過無痕，“大眼睛”近在咫尺，如幻似真，眼波流轉(zhuǎn)，神采飛揚！剎那間，那個千里之遙的紅襖綠褲癡傻呆憨的女孩的形象仿佛被這場“大合笑”震得支離破碎，碎得眉毛、鼻子、嘴巴，五官都一塌糊涂，任我極力拼湊也拼不出一張完整的臉，碎得我的心生生地痛！一個世紀以后，“大眼睛”不見了，一個名叫蘇笑的漂亮女孩優(yōu)哉游哉地坐在我對面嗑瓜子。
　　李主任依舊“癡癡地等”，大伙兒依舊無可無不可地笑，我的笑細胞依舊疲軟?！按笱劬Α痹僖矝]露面。我越來越不安——男人的直覺有時也不乏用武之地，比如眼下我就覺得有另外一個男人的隱秘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蘇笑的身影。
　　當晚，我和老孟回到我倆分享的二室一廳的宿舍，洗漱完畢之后，我剛躺在床上，想要一個人靜下心來梳理一下紛亂的思緒，老孟敲門進來了。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們那雙一貫似睜非睜的小眼睛此刻睜得又亮又圓又大，顯得比實際“占地”面積至少大了二點五倍，“重點突出”的鼻子則紅通通的像一座隨時要爆發(fā)的活火山，那是興奮激動和麻辣火鍋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他一開始說話，顫抖暗啞的嗓音便明白無誤地傳遞出內(nèi)心深處種種糾纏不清的感觸，簡直和那個漫步在大學校園的林蔭道上，吟誦著“掃得竹葉煮茶葉，辟得柴根烹菜根，我生足矣”的與他同名同姓的哲學教授判若兩人。這個晚上注定要成為一個奇妙的白天的延續(xù)，我想。
　　“老弟，剛才涮火鍋的時候，我找吳總談過了。吳總不是要在全球開50家金融機構(gòu)嗎？我來了個毛遂自薦，提出由我牽頭，我、老陳和你組織一個項目小組，負責去俄羅斯開銀行的事。我已經(jīng)學了半輩子的俄語，老陳也是個‘俄羅斯通’，我在新西伯利亞有個老……老朋友，她的活動能力很強，咱們?nèi)ツ莾鹤酝赓Y銀行所需的政策文件，她都能搞到，需要打通的關(guān)卡，也都包在她身上，沒問題！老陳在金融界干了二十多年，沒混成‘精’也混成‘家’了，業(yè)務(wù)上的事他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shù)，這事兒有他參加就成功了一半，至于你，老弟，咱們在火車上一見如故，也算有緣。怎么樣？吳總有資金，我有渠道，老陳有經(jīng)驗，你有魄力，‘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咱們現(xiàn)在要做的不過是把業(yè)已存在的這四種要素組合、運作起來，就能使蘊藏在各個要素中的能量煥發(fā)出來，形成超額利潤?！崩厦弦黄ü勺谝巫由希窒褚巫油蝗皇Щ鹚频?，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然后壯懷激烈地在這間斗室內(nèi)抄著手，吸著煙，踱著四方步，好像偌大的地球此刻已經(jīng)縮小成拖鞋下面的八點五六平方米的地板，他就這樣卟卟嗒嗒地一腳跨進東三省，一腳邁到蒙古國，一腳踏上冰天雪地的新西伯利亞，最后，他滿腹狐疑地在窗前停下了周游世界的腳步，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自然是北京西郊的萬家燈火，看得出來，他好不容易才算度過黑白顛倒的國際時差反應(yīng)期，心情沮喪地嘀咕起來：“六樓，十二層的樓房咱們恰好住六樓，老弟，有空常到陽臺上轉(zhuǎn)轉(zhuǎn)，尼采說的不錯，別在田野上停留，也別去爬得太高，打從半高處觀看，世界顯得最美好。才天的尼采，偉大的尼采，瘋子的尼采！算了吧，尼采應(yīng)該改行賣燒餅，還有，蘇格拉底應(yīng)該改行賣拉面，培根賣臭豆腐干康德賣煎餅果子盧梭賣過橋米線笛卡爾賣東坡肘子黑格爾賣木炭羊肉串……”
　　“老孟，吳總怎么說？”我拍拍老孟的肩膀，把他打算說出來的馬克思改行賣烤白薯或者賣麻辣燙或者賣燒雞烤鴨的話憋了回去。
　　“吳總讓我詳細寫份項目報告交給他。聽說湖南有個縣長千里迢迢慕名來找吳總，煞費苦心地講他們縣如何冬暖夏涼四季如春如何山青水秀地杰人靈如何交通便利商機無限如何得天獨厚古跡繁多文物扎堆兒，你一不留意，就得坐了王陽明坐過的椅子使了曾國藩用過的碗筷踩了左宗棠家的碎瓷片進了黃興如過廁的房子睡了劉少奇躺過的涼席吃了毛澤樂最愛吃的紅燒肉，希望吳總?cè)ニ麄兛h投資辦個旅行社，縣政府承諾提供政策充許范圍內(nèi)的所有優(yōu)惠條件云云，吳總問他需要多少投資，他說二，不，四，不，六十萬！吳總問他是美元還是人民幣，他說當然是人民幣，吳總便說我們集團對這個項目不太感興趣，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縣長急了，說您投個五，不，四，不，三二十萬也行嘛，不辦旅行社，辦個紡織廠服裝廠皮革廠造紙廠制藥廠什么廠都行嘛，吳總卻只是搖頭，只是高深莫測地笑。后來，有人告訴這個敗得莫名其妙的縣長，吳總是嫌他提的投資太少哩，縣長恍然大悟，直罵自個兒真他媽農(nóng)民，早知如此何不獅子大開口，要他八，不，一百，不，一百二十萬美元？老弟，吳總的經(jīng)營思路不同于普通商人，他做投資決策的著眼點首先在造勢或者說轟動效應(yīng)上，其次才在贏虧上。私人開銀行在當今中國已經(jīng)夠轟動，更遑論把銀行開到國外去，便是轟動的平方了，這還不算，一下子開50家，簡直要遍‘球’開花，則是轟動的立方了。因此，我響應(yīng)他的話，主動請纓去俄羅斯開銀行，正合他的心意，他沒有不批準的理由?！?br /> 　　“吳總這樣做生意，是不是……有點冒險？”我在替我的偶像擔憂嗎？像老鼠擔心大象會淹死在一條小溪里一樣？
　　“冒險，太冒險了，根本是用生命冒險！沒辦法，總有一些人被冒險所吸引，喜歡孤注一擲，每當要做明知不可行的事時，便精神倍增，對他們來說，只有破釜沉舟地冒險，生活才能饒有趣味。你看，每當風云集團這艘巨輪駛到看得見港口的時候，吳星敏總是要轉(zhuǎn)舵將它駛回風暴的齒輪里去。”
　　“可是，你能確定我們有幾成成功的把握，我是說在俄羅斯境內(nèi)建成一家風云銀行？”如果吳總注定要做個大冒險家，我可不愿意做個小冒險家。然而，事實上在愛梅梅這樁事上，我又何嘗不是用生命冒險？
　　“風云銀行？”老孟似乎怔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老實說，我有點氣惱，因為自認剛才那句問話并不具備幽上一默的性質(zhì)。好在老孟的工作效率一向挺高，剎那間一臉笑意轉(zhuǎn)而變成一臉嚴肅——風聞劉德華千里迢迢赴四川學變臉未果，何不拜在老孟門下，倒可取些真經(jīng)回港。老孟反問：“誰說一定要建成了？”
　　“建不成……那……”
　　“要不要建是一回事，建成建不成是一回事，建成后能不能贏利以及利潤夠不夠超額的標準則是另一回事。我們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讓吳總批準我們赴俄羅斯建銀行。這事只要做到要建的層次，對我們而言，就算百分之百地成功了。首先，集團要在俄羅斯建銀行，就不能不派我們赴俄實地考察幾次，考察的費用自然是由風云負擔的，而我們一旦踏上俄羅斯的土地就能獲得時間精力上的相當大的自由支配權(quán)，在考察建銀行的項目的同時，我們完全有余力再考察幾個中俄貿(mào)易項目，比如藥品、食品、服裝，這些項目的考察成果自然歸我們所有，花別人的錢辦自己的事，何樂而不為？其次，建銀行的事正式立項以后，集團還要派我們赴俄成立辦事處，負責注冊銀行的前期準備工作，這個辦事處就為我們與別家公司合作從事中俄貿(mào)易提供了據(jù)點，前面的考察成果這時便可配上用場，老弟，種大田的時候別忘了弄點自留地，事殊而理同；再次，開銀行可不是開早點鋪子，租間房，找倆伙計，大街上一吆喝就開張了，那得一道手續(xù)一道手續(xù)地辦，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環(huán)節(jié)地過，一重關(guān)卡一重關(guān)卡地攻，不管最終結(jié)果如何，我們都會有一段時間駐俄工作，而風云集團的慣例是，在國內(nèi)工作拿多少工資，在國外工作照樣拿多少工資，不過在國內(nèi)是人民幣，國外則是美元，老弟，你現(xiàn)在的月薪一千二百塊到了俄羅斯就成了一千二百美元，也就是一萬多人民幣，只要干上十個月，銀行建成沒建成姑且勿論，你的原始資本積累卻一定可以完成了。因此，咱們是可進，可退，亦可守，游刃有余，穩(wěn)操勝券：如果風云銀行建成了，沒的說，皆大歡喜，咱們當之無愧是凱旋功臣，自然在風云有一番事業(yè)可做，此謂之進；如果風云銀行沒建成，咱們與別家公司合作的貿(mào)易項目卻做成了，咱們就干脆脫離風云，自己做老板，在中俄貿(mào)易上也有一番事業(yè)可做，此謂之退；如果大田種的麥子遭了旱災(zāi)，自留地里種的玉米棒子也遭了冰雹，咱們還賺了少則半年多則一年的高薪，有了這筆錢，你可以回學校繼續(xù)沒讀完的學業(yè)，我可以回單位繼續(xù)著書立說誤人子弟，此謂之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么清高，什么良知，什么忠誠信義，什么不為五斗米折腰，俱往矣，數(shù)難舍之物，還看金錢！老弟，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可是萬萬不能的。這句話不是尼采說的，是街上擦皮鞋的王老五說的?！?br /> 　　老孟趿著拖鞋回屋睡覺去了。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一夜無眠。黑暗中我可以聽見耐人尋味的每一點聲響，無數(shù)腳步聲在黑暗中奔忙，每一條道路都被一層層腳步聲覆蓋著。我在黑夜里諦聽著現(xiàn)在的和過去的故事，今天的人和昨天的人都在黑暗中奔跑著。我想到撲朔迷離的城堡，想到田鼠迷宮一樣的地洞，還想到孜孜不倦地在山林和田野中捕獵的豺狼，也想到創(chuàng)建帝國興亡業(yè)績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