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聚散總依依

　　
　　三年多了，再次走在故鄉(xiāng)的小巷里，那種小鎮(zhèn)特有的喧嚷古樸的氣氛一下子就把我包圍了。
　　鎮(zhèn)上的人依舊在青石橋上來來往往，穿過這條古老的街就到我家的路口，迎面走來的人和我打招呼，我竟然認不出她是誰了。
　　“呀，你是小桐吧，你怎么回來了啊？”
　　我疑惑地看著對面的中年女人，不知道應該稱呼她什么，她的臉上寫著純樸的鄉(xiāng)情，讓我倍覺親切。
　　“你不認識我了？呵呵，你小時候走的時候才那么大，怎么認得我??？這孩子跟她媽媽一模一樣，真是漂亮！”
　　我看著她手里比劃著喋喋不休的說話，我只能笑了笑，腦海里實在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熱情地把我?guī)У搅饲敖郑钢簧茹y色的大門，告訴我那就是我家。我緩步邁進院子里，翻蓋的紅瓦新居映入我的眼睛，大理石鑲嵌的墻壁閃著光澤。院子里一排青磚鋪就的小路，兩旁壘起一排整齊的籬笆墻，墻里種植了蔬菜，鮮綠的葉子在柔風里舒展。
　　此時，爸爸正坐在院子里抽煙，沒想到我回來，他看著我竟然驚呆了。
　　“爸爸！”我撲向父親，還像小時候一樣，親昵地呼喚著父親。
　　“小桐！”父親終于喊出我的名字。
　　父親望著我，驚呼，“這么多年，小桐終于長大了，成大姑娘了！”父親激動地拉著我的手，帶我去屋子里坐。
　　桂姨扎著圍裙站在大門前，微笑著和我打招呼。繼母桂姨是個憨厚樸實的鄉(xiāng)下女人，她不多說話只是忙著給我倒水，拿水果給我吃。
　　屋子里寬敞明亮，被桂姨收拾得干干凈凈。正中房間里掛著弟弟的獎狀，特意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見我看著那些獎狀，父親跟我說：“你弟弟聰明又頑皮，他不讓我掛在這么顯眼的位置，我是想鼓勵他努力學習，以激發(fā)他更進步！我常說你大姐依桐就是大學生，你也要向姐姐學習……”
　　“弟弟又長高了吧？”我問父親。
　　“是呀，都十二歲了，成天淘氣著呢！”桂姨接過我的話茬，靦腆地笑了。
　　晚上弟弟回來了，桂姨特意做了一桌子的菜，一種久違的家的溫暖蕩漾在心間，如果不是因為有閑事在心頭，我心里亦會多一分快樂吧。
　　桂姨帶來的女兒叫雨虹，也跟隨了父親的姓，桂姨說她高中畢業(yè)之后就在城里打工，交了男朋友，現(xiàn)在家里就只有弟弟一個孩子。
　　溫馨的畫面牽起了我的回憶，記得小時候，在我房間的窗臺邊種著一株牽?；ǎ康较奶靵砼R時，牽牛花會一直蜿蜒著爬到我的床邊去，每天早上，我都會在睡夢中恍惚聽到牽?；ù抵鞓返囊舴?，喚我從黎明的晨暉中醒來，那時總以為自己就是童話中的公主，可以擁有絢麗的人生。
　　童話夢在瞬間的破滅不是我能控制的，正如我無法預見的未來。
　　夜晚，繁星滿天，我坐在院子里納涼，心中裝滿了心事。
　　爸爸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搬個小凳子在我旁邊坐下來，慈愛的看著我說：“女兒長大了，有些事當爸爸的也管不了，可是爸爸知道你不快樂，你就和我說說吧！”爸爸期待地看著我。
　　讓我感到慚愧的是如果不是因為被“開除”，我是不會想到來看望父親的，讓人傷感的是有些東西已經(jīng)隨著成長漸行漸遠，我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做父親身邊最疼愛的女兒。商場里的磨煉已經(jīng)讓我的心堅硬而淡漠，只偶爾觸及時會勾起心內(nèi)的波瀾，這就是我自認為的獨立與堅強，可又因此失去了多少，誰能計算得清呢？
　　事到如今卻讓一個當父親的去求他的女兒和他說心里話，我便把事情從頭到尾給父親講了一遍。
　　良久，爸爸才說：“如果你和汪洋真心相愛，彼此珍惜，任何事情都不是阻礙，不要糾結(jié)于你們身份地位的懸殊，愛來了就勇敢地接受他，爸爸支持你！”
　　爸爸的一番話說得我熱淚盈眶，他總是給我默默的支持，想到我剛剛離開媽媽的那段日子，他托人給我捎錢，怕我在外面受委屈，還千叮嚀萬囑咐勸我在外面一定要注意保護自己。
　　“孩子，有些事情要用心去品，用眼睛看到的也許并不是真相。你長大了，總要經(jīng)受許多歷練的過程，但是你記住了，只有用心去愛的人，才能擁有最幸福的人生。”
　　我依偎在父親身邊，還像小時候一樣望著星空發(fā)呆，小時候我總是纏著父親給我講月宮里仙女的故事，那些都是我記憶里最溫馨的畫面。
　　許久，父親才輕聲問我：“你媽媽還好嗎？”
　　我搖頭，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因為我真的很久都沒有回到媽媽身邊，雖然心里的“恨意”在慢慢融化，但是我始終覺得和媽媽之間隔了一座冰山。從小到大，我都在和她做對，她讓我做的我偏偏說“不”。還記得那年填報自愿的時候，我自己作主選擇了本城的一所大學的中文專業(yè)，母親卻說我還可以更好，我看不慣她成天在麻將桌上混日子，我亦無法接受她讓我失去了享受父愛的資格。
　　爸爸似乎看出了我和媽媽之間的恩怨，沉思良久，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這么些年你一直恨你媽媽，其實你媽媽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你不要怪她。”
　　我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爸爸又意味深長地說：“其實我很后悔當年你媽媽離開時，我為什么就沒有挽留他，當年只顧著自己的感受了，現(xiàn)在看著女兒受那么多的苦卻一點也幫不上，你知道嗎，你媽媽來找過你……”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爸爸說的這句話。
　　“其實你和你媽媽都那么倔強，你媽媽寧肯來找我，也不在你面前脆弱，其實她是愛你的。就在你離開她不久，她找到我，讓我把錢捎給你，其實那幾次捎的錢都是你媽媽給你的，她如果不是愛你，為什么多年都不嫁？”
　　我的眼淚驀然決堤，原來我以為的一切都是錯誤的，我一直都擁有愛，可我也一直沒有在乎過媽媽的感受。
　　“孩子，爸爸和你說這些，是想讓你明白沒有當父母的不愛孩子，父母盡其所能為孩子創(chuàng)造幸福，而有時卻難免適得其反，也許這就是愛的方式的原因吧?！?br /> 　　那一夜我陷入了深思中，也許我失去了愛情卻換回了一份最真的親情，雖然苦澀，可這何嘗不是人生的又一種得呢？
　　周日，弟弟帶我去田野邊散步，田野里各色不知名的野花扯著我的裙腳，我的長發(fā)在夏風中吹拂，絲絲凌亂，就像我的思念纏綿不絕。
　　隨風吹起的綠色的稻浪，飄來一陣陣芳香，我貪婪地吸吮著泥土與青草的味道，閉上眼睛，就像回到了童年的光陰里。
　　我刻意忘記那些往事，我要在紅塵里飲一杯忘情水，瀟瀟灑灑地做一回自己，從此我關(guān)閉了這扇心門。
　　不接汪洋的電話，不開手機，不接受外界的任何消息，這些天我只做一件事，那就是遺忘。可仍有刻骨的思念在我心頭繞繞纏纏，如影子般揮之不去。
　　我若忘不了他，就讓他永遠存在于我的心底，像一起看過的那場流星雨，能夠永恒于心的只是剎那的流光。你懂得，我的放手亦是為了愛，今后我們將在人生的路上擁有各自不同的人生際遇。
　　靜靜地走在一天天長高的稻田邊，那一片廣闊的天地讓我的眼睛里盈滿了霧嵐，風一吹來，便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擾亂了一池寧靜的綠意，恣意漫延……
　　那一時刻，我想起了柳詠的詩，獨自坐在稻田邊念了起來：
　　“……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br /> 　　如絲如縷的是一城思緒，如影隨行的是漸瘦的韶光。我墜落在紅塵里的一聲嘆息，有誰能聽見呢？只有那無邊的隨風吹起的綠色稻浪能懂得我此時的心情吧。
　　“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是誰還能應和著我的詩，我猛一回頭，頓時驚呆了。
　　一張陽光般明朗的笑臉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怎么是你，怎么會是你？我的淚水瞬間決堤。
　　汪洋伸出雙手做了個擁抱的姿勢，我不顧一切飛奔向他。
　　“依桐，依桐，你怎么舍得離開我？”汪洋撫著我的頭發(fā)，很受傷地說。
　　“汪洋，你怎么找到了我？我不想讓他們以這樣的方式考驗我的愛情啊，這太殘酷了！”勉強收住了眼里委屈的淚，我才能說出話來。
　　似乎以往所有受過的委屈都在淚水里釋放了出來。
　　“傻丫頭，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會接受他們的考驗呢？”汪洋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然后又接著說：“也怪我太想保護你了，反而讓你受傷。依桐，跟我回去吧，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只愛你，就算什么都沒有了?！?br /> 　　汪洋告訴我，她已經(jīng)和劉新陽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而我的離開正是劉新陽和馮婉麗策劃合作的結(jié)果。和新陽在同室相處，新陽發(fā)覺我對汪洋暗生情愫，只是我淡然的態(tài)度，她無法確認我愛的人是汪洋，之后新陽那晚看到了我和汪洋頗為溫馨的一幕，才真相大白，她始終認為我是在她腳傷時才使我有了可乘之機，才促使我和汪洋相愛。以至于后來汪洋疏遠了她，她才和馮婉麗合伙趕走了我這個潛在的情敵，此舉也正好給了馮婉麗一個挽回面子的機會，也真是用心良苦呀。
　　我沒想到看似平靜的表面下，其實處處都藏著暗礁，我不宣戰(zhàn)，不代表對方不主動找我?？纱藭r，這到手的愛情我能夠放得下嗎？
　　誰說我走了之后，就能風平浪靜，新陽一直以強勢的攻擊來奪取她的城池，我一直以弱者的形像躲在暗處，看似聞風不動，實則退仍可攻，進亦可守，這未嘗不是件好事。正如馮婉麗所說，現(xiàn)在唯一賭的就是汪洋的真心，汪洋對我的感情無需驗證，既然和新陽撕破了臉，由此，我不再相信天意，我亦要為愛情與幸福放手一搏。
　　天知道我多想回去，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就為了我的愛情。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失去太多了，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輕易失去的了，就算有多大的風雨，我也要我的愛，讓愛回來，我們一起去面對。
　　許久，才曉得問汪洋是怎么找到我的。
　　汪洋笑著說，“我出差回來時，公司的人說你辭職了，還說你因失職無顏面對我而離開了我。那一時刻我真的懵了，后來我認真地分析了事情的經(jīng)過，與你共事這么久，我怎么不知道你做事一向認真謹慎，那時我就知道一定是他們趁我不在的時候逼你離開的。可是我聯(lián)系不上你，你的手機關(guān)機。于是，我天天去你住的地方找你，正好那天看見了莉美，莉美告訴我你來這里了，我日夜兼程，只為了找到你，依桐，我們一路走得這么辛苦，還有什么能擋住我們繼續(xù)相愛呢？”
　　汪洋說話的時候，眼里透著很堅定的光芒，讓人感到心間有種溫暖的力量涌動著，我不禁自責自己的不告而別是太沖動了。面對此情此景，我的心里已打定了主意，就算是只看在汪洋對我的一腔真情也足以讓我肯為了幸福前程而不顧一切。
　　我和汪洋牽著手回到家時，父親和桂姨正在廚房里忙著做菜，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樣子。原來是弟弟一直在田邊玩耍，看到有位穿著時尚的哥哥來找我，他便飛跑著沖到家里，把這一切告訴了父親和桂姨，其實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見過汪洋了，他才和桂姨準備飯菜招待這位意外上門的女婿。
　　飯桌上，父親不斷催促我給汪洋夾菜，就連弟弟也沖我調(diào)皮地吐舌頭?？吹贸鰜恚赣H對汪洋很欣賞，他說年輕人無論貧富就該向上，有朝氣。
　　第二天，我和汪洋要回去了，一家人都在巷子里送我，想起小時候我就是這樣和媽媽離開了小鎮(zhèn)，此去經(jīng)年，此時卻是又一番心境了。
　　爸爸拉過我的手，塞給我一個包裹，讓我回去之后再打開看。他悄悄囑咐我，一定要回到媽媽身邊，好好照顧媽媽，我明白他是希望媽媽能獲得幸福。
　　我終于知道了人間有一種感情是濃得化不開的，只有時間能讓一切的怨和恨化成煙，消散了。
　　為了愛的人，我們都要幸福。是的，這一別，我們都會幸福的！
　　在車上，我打開父親給我的包裹，紅色的小盒子里放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鐲，手指觸上溫潤光滑，我欣喜地拿起玉鐲套在手腕上。
　　這才發(fā)現(xiàn)盒底竟然有一張紙，上面是父親的字跡。
　　小桐：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在此時和你說，那晚你依偎在我身邊時，我?guī)状斡杂种?，但是后來我反復思量，還是有必要告訴你。
　　當年，你的母親在青石橋鎮(zhèn)下鄉(xiāng)成為知青，本來那年即將回城時，他在部隊參軍的戀人也正巧在我們這個小鎮(zhèn)工作，因此阻擋了你母親的返城之路?？墒?，天不遂人愿，你的生父不久就調(diào)離了青石橋鎮(zhèn)，被分配到了市里。
　　你母親當時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直接影響晉升職位，何況你生父又是軍人。在這種情勢之下，我才娶了你母親，之后你出生，我以為我們可以一直相安無事過著日子，但是你母親為了還我完整的人生，毅然在你九歲那年選擇了與我離婚。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遺憾的是當時我也對她有所誤解，也才導致了你如今對她的種種怨恨。
　　這只玉鐲是你外婆當年送給你母親的嫁妝，那年，我們的生活潦倒之時，你母親曾拿著玉鐲去鎮(zhèn)里賣，被我阻止了，我一直妥善收藏著，就想趁你出嫁時，親手把它交給你，并告訴你事實真相。
　　小桐，你媽媽是堅強善良的，她是愛你的，多年來她獨自支撐你們的生活，你要理解她。還有，汪洋是個好孩子，你們一定要相親相愛，不要留下遺憾，就像我和你母親一樣，如果我當初放下面子挽留，也許就是另外的結(jié)局。孩子，遵從你心的選擇，為了愛而愛，就會擁有幸福的人生。
　　真心祝福你們！
　　讀著紙上的字字句句，我完全懵了。原來這二十多年來，竟是我錯負了太多。
　　此時，我只有一個迫切的念頭，就是想撲在媽媽的懷里，請求她原諒我的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