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眠，北風(fēng)潛，冷意滿南園。西嶺霜雪映窗寒。誰人樓前，素衣依欄。細(xì)數(shù)滄海桑田，嘆俗世南夢一簾。”昨夜不經(jīng)意進(jìn)老家友人空間看到這首小令，不說文意的優(yōu)美，情感的細(xì)膩，僅“西嶺霜雪映窗寒”就無限柔軟，讓我無限想念起老家高坪的雪來。
　　 老家高坪，是筠連縣最南端的一個偏遠(yuǎn)行政鄉(xiāng)。地形為烏蒙山中的一個典型山間盆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處于盆地中央的場鎮(zhèn)上，海拔九百多米。因?yàn)楹０胃?，每一年入冬后，總是會下一至兩場大雪。作為一個南方人，見到雪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但是因?yàn)楦咂菏俏业睦霞?，我出生于此，成長于此，所以在我離開老家之前的那些年，每年總是會與冬雪有一至二次相遇。
　　 大雪來臨之前的期盼，來臨之時的欣喜，大雪之中的狂歡，大雪之后的回憶，都總是美意無限。
　　 冬夜，奇寒，與大我兩歲的小哥哥擠在一個被窩中，那種溫暖，非一般人力所致，不會輕言起床。此時做夢了，夢到自己尿急，總是找不到廁所，不能實(shí)現(xiàn)一瀉汪洋的快意，但還是萬般不舍地從夢中醒來，竟慶幸?guī)y覓是好事，否則小哥哥的美夢才真正會在這冬夜被我一瀉千里！
　　 在睡眼朦朧中結(jié)束了逼尿的痛苦后，才略微有些清醒，這才發(fā)現(xiàn)此時天地間一片潔白，空闊無比。沙沙沙，如萬千春蠶在啃食桑葉，夜很靜，這是下雪的聲音?！巴?，下雪了！”尿尚未凈已轉(zhuǎn)身進(jìn)屋，搖動睡夢中的小哥，急切地喊道：“哥，哥，醒醒，醒醒，下雪了。好大！”
　　 小哥翻身起床，赤著身子，趿著布鞋就往門外跑。房檐下，兩個只穿著褲衩的赤條條孩子面對漫天大雪，竟一時忘了寒冷。我們哈著一口口的霧氣，還伸出小手去接那一片片輕盈的雪花，將那一朵朵翩然而至的雪花捧在手中，用舌尖去輕舔。一剎那間，一股冰涼從舌尖直竄到思維中杻，“媽呀，好冷！”兩個小屁孩這才覺察到大雪中的自己除了褲衩，身無寸絲，而且此時牙幫已在不自覺地嗑動，發(fā)出噠噠的聲響。這才不得不無限留戀地將漫天夜雪別在身后，又鉆到被窩中去了。沙沙沙，雪還在下。
　　 嚓嚓嚓，一陣喜鵲的叫聲中，從睡夢中醒來，忽然記起了昨夜的雪，便又無比興奮，翻身起床。
　　 哇，好大的雪，整個天地，除了潔白，其他萬物都成了點(diǎn)綴。近處的溝坎，前方的柿子樹，柿子樹上圍著一顆棵鮮紅柿子飛動啄食的喜鵲，再遠(yuǎn)處的鄉(xiāng)鄰們的房舍，再遠(yuǎn)處的山坡，再遠(yuǎn)處的分水嶺，都被這一張潔白的被子所包裹，一切事物偶爾露出的線條，成為了自身存在的標(biāo)志。大雪之下，老家的四野顯得特別靜，特別空曠。
　　 這時，五百米外，生產(chǎn)隊(duì)的曬場上，傳來一陣哈哈哈的歡笑聲。只聽得“打呀，打呀，沖呀，沖呀”的吆喝聲，劉昌貴等小伙伴們早已經(jīng)開始堆雪人、打雪仗了。那一聲聲的叫喊，一聲聲歡笑，帶著無限的誘惑傳來，心早已飛到那雪場中去了。于是急匆匆穿上鞋就與小哥哥往戰(zhàn)場跑，是去支援，是去顯示，更是去縱情，去釋放。人還沒跑近，遠(yuǎn)遠(yuǎn)地就高喊：“昌貴，我來了！”，我早已在路邊抓起了一把雪，眼睛在混戰(zhàn)的場面中尋找可以襲擊的目標(biāo)。雪場中早也堆起了雪人，雪人是小小的頭，圓圓的身子和黑黑的眼睛，還有人給他叼上了一根紅蘿卜，這雪人一下子就有了精神和靈性。此時打雪仗的情形是形同“軍閥混戰(zhàn)”。沒有陣營，只有敵我。一時間雪團(tuán)橫飛，笑聲盈耳。那一聲聲尖叫，這是一種受襲之后的快意釋放。雪團(tuán)大的如籃球，小的如拳頭，雪團(tuán)砸在身上不痛，但若砸在臉上，便會有一種木木的感覺。在這種沒有仇恨的打斗中你來我往，贏得的沒有失敗，只有笑聲和快樂。我在此時猶為賣力，因?yàn)榕赃叺挠^眾中，那個扎著馬尾頭發(fā)，瓜子臉，有著一雙撲閃撲閃大眼睛，穿著挑紅燈芯絨的鄰家女孩，此時她正圍著一條鮮紅圍巾看著我笑呢。不知道她是笑我的憨憨魯莽，鼻涕橫溢，還是笑我的生龍活龍，騰挪跌宕。不管她的笑是何意，只要是她的笑，就是我無限的動力。這個冬天的大雪里，她火紅的圍巾，至今都還是那樣的艷麗。
　　 后來，長大了，也漸漸走出了老家的大山，能每年見到雪的機(jī)會不多了。但是當(dāng)與別人吹牛談起老家時，老家的冬天、老家的雪依然是我談資中的一個賣點(diǎn)。
　　 有一年，一個異地沒見過雪的女孩子，對我老家的雪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向往。于是我就騎著我的那輛老掉牙的建設(shè)125摩托車，冒著嚴(yán)寒，從巡司鎮(zhèn)出發(fā)，歷經(jīng)沐愛、鎮(zhèn)州、落木柔、聯(lián)合鄉(xiāng)，穿兩合巖，翻大轉(zhuǎn)拐，歷時四個小時，終于到老家高坪。此時高坪正好是大雪，我們將車停靠在路邊，女孩子看到這滿山滿野的大雪，發(fā)出了來自心里的歡笑聲。雖然此時我的手被凍得僵硬，嚴(yán)寒讓我的鼻涕不住的往外竄，但看到她的歡樂，看到她紅撲撲的笑臉，看到她捧著雪的忘情，看到她將手中的雪拋向天空紛紛飄落，再用手去接著，那份美麗，那份清純，使我覺得她就如那冰山上的雪蓮一樣的純潔。那一天，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她就像一只冬天里的雪狐。就這樣，我用一場老家的雪，贏得了我的愛情。以至于后來，愛人不時對我說：還記得嗎？那時，大冬天，我們就這樣騎著一輛摩托車，冒著風(fēng)雨去你老家高坪。她回憶的是那時我們?yōu)榱嘶匾惶思矣卸嚯y。而我留戀的是高坪大雪背景下，她的身影有多美。
　　 前年，回家過年，剛好又遇上老家高坪下大雪。當(dāng)車開到鍋圈巖時，看到對面半山腰筆直穿行的宜彝高速高架橋，在這大雪的背景下顯得好壯觀，好有力量感。我于是便拍了一張圖片，發(fā)在自己的微信空間中，我微信空間中的好友看到后，都不停地問這是哪里？好漂亮的雪！這雪和高架橋的完美組合，詮釋出一種新的美，那就是時代的步伐快得我們真的有些追不上了。那次我們一家還去了老家分水嶺的半山腰看雪。由于是雪后兩日，山下的雪已消融。在這半山腰上鳥瞰整個高坪，山上的白雪仿佛更顯出她厚重與寬容。
　　 對于老家，我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年輕時，一門心思都想離開它，覺得好男兒就當(dāng)志在四方。但是離開它之后，三五個月不到又想回來看一眼，如果不能如愿，內(nèi)心定是空空的，而回來住不上兩天，又覺得有諸多不適應(yīng)，又急急地想離開。就這樣來來回回，在矛盾中，年歲也一歲一歲的增加，現(xiàn)在兒子都快要成人了。而老家對我的離去也好，回來也罷，總是那樣的淡然。對我這樣一個不成器的孩子，她就如我年邁的母親，不忍心說一句重話，不忍心看我受一點(diǎn)委屈。此時的老家，顯得那樣地靜謐，又帶著幾分老人的慈祥。
　　 我看著大雪之下的老家思緒萬千：既有一種登高望遠(yuǎn)的空闊，又有一種與之漸行漸遠(yuǎn)的惆然。此次同去看雪、玩雪的還有我妻子、兒子、侄女，還有我嫂子家的孫子。一家人在雪地中寫字、堆雪人、滾雪球?？粗胰藗兺樵谶@雪的饋贈里，我心里又有一種釋然。兒子不知從哪里得來了一支冰凌子叼在口中，我不由得想起小時雪場上那個叼著紅蘿卜的雪人。
　　 年關(guān)將近，今年回高坪過年，老家的雪，還會熱情地迎接我嗎？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