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江只穿著褲頭，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赤裸的雙腳踩著黑云，輕飄飄的向我飛來，悠悠地喊著：珍珍，我好冷啊，抱抱我，親親我……
　　 我盡力后退著說：趙江，你不是早就死了嗎？求你不要來嚇我！看在相愛一場的份上，饒恕我吧。
　　 趙江不聽乞求，幽靈般繼續(xù)撲過來。
　　 我嚇得奮力掙脫著大喊：不要??！
　　 我終于驚醒了，看到老公正在搖晃著我的胳膊，憂慮地問：你做噩夢了？你喊了趙江的名字。
　　 夢話被老公聽到，只能實話實說。我把最近常常夢到趙江的事，一五一十都說了，聽候他的處置。
　　 我以為他會大動肝火，劈頭蓋臉罵我一頓不要臉，沒想到他把我緊緊摟在懷里，寬慰道：
　　 趙江是你的初戀，也是我的好哥們，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人，咱倆愧對他啊，也不知為啥，最近我也夢到過他幾次，他怪我忘了他。
　　 竟有這等巧合？我趕緊提議：要不咱倆抽空回老家給趙江上上墳吧？
　　 老公說：好啊，清明節(jié)時一定回去，是應(yīng)該陪趙江敘敘舊了。
　　 二
　　 我是喬珍珍，今年48歲，是一家大型商場的樓層經(jīng)理。工作順心，生活如意。用農(nóng)村老家人的話說就是，夫貴妻榮。
　　 老公王濤是市公安分局的局長，女兒在上海讀大學(xué)。
　　 享受著當(dāng)今的幸福生活，我不得不感謝當(dāng)年的狠心決斷，倘若當(dāng)年感情用事嫁了趙江，我將是萬劫不復(fù)啊。
　　 我和趙江、王濤同歲，三人從小到大像親兄妹，一路過關(guān)斬將考大學(xué)，只可惜都名落孫山。
　　 三個人垂頭喪氣回村，每日用看電視打發(fā)時間，把三家的父母愁得唉聲嘆氣。村里人戲稱我們“三仙”（三閑）。
　　 最先堅強起來的是趙江，他長得英俊健壯，干起農(nóng)活來很有勁很快，得到村里人的贊揚。
　　 王濤雖然也幫他父母種田，但一看就是吊兒郎當(dāng)，常常惹得他爸罵娘。
　　 我家的承包田東鄰是趙江家，西鄰是王濤家。三家父母關(guān)系處的好，看我家沒干完，就會派趙江和王濤幫忙。
　　 兩個人卯足勁比賽著給我家干活，路過的村里人就會打趣說，兩個傻小子是在爭搶喬珍珍哪！
　　 據(jù)說村里人用我們仨設(shè)了賭局，我最終嫁給誰，押對的一方就可以得到對方的邀請，到鎮(zhèn)上最豪華的大酒店吃大餐！
　　 小道消息告訴我，所有人都把寶壓在趙江身上了，說只有趙江才能獨占村花！
　　 其實，我也是芳心暗許，早就愛上了趙江。我覺得他比王濤更有發(fā)展前途，更能給我創(chuàng)造幸福的生活。
　　 我不是說王濤不好，只是他個子雖高，但言行舉止有點娘娘腔。
　　 但是也有例外，一個好姐妹告訴我，村里會算卦的王半仙獨獨押了王濤，說我倆才是天作之合！
　　 我不以為然。
　　 后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更加堅定了我非趙江不嫁的決心。
　　 三
　　 我家農(nóng)田里有一棵非常大的杏樹，樹旁有一眼多年不用的機井，井口直徑兩米有余。
　　 那年杏熟時節(jié)，父親用桿子打杏，為了預(yù)防杏子落到井里，就用涼席蓋在井口上。
　　 我去的時候，看到?jīng)鱿蠞L滿了嬌艷誘人的黃杏，一時忘了下面是機井，彎腰就去胡拉杏子，結(jié)果稀里糊涂掉了下去，只聽到父親聲嘶力竭高喊著救人啊救人啊的聲音。
　　 我在水里兩腿亂蹬，兩手亂劃拉，加上下面有涼席子支撐，只能堅持一小會。
　　 眼看就要嗆第三口水了，一個人撲通一聲就順著井壁滑下來了，他攔腰把我抱住往上托舉，最后竟讓我騎在了他的脖子上。幸虧他的個子高，井水只淹沒到了他的脖子。
　　 村人們很快拿來了粗繩子，套住我的腰先把我拉上去，他卻抓著繩子自己爬上來了，可見他的臂力有多強。
　　 明媚的陽光下，我終于看清，是我心愛的趙江！
　　 原來趙江正巧來田里干活，聽到我爸瘋了一樣的叫喊，跑過來，二話不說就順著井壁往下跳。其實他并不會浮水，只是一種下意識的救我的本能，說明我在他心中是多么重要，簡直勝過他自己的生命！
　　 從此，我和趙江的感情如膠似漆，兩家父母都同意，很快辦酒席定親，等到了結(jié)婚年齡就去登記。
　　 那年真是雙喜臨門，我被村小學(xué)聘為代課老師，趙江被征兵入伍去當(dāng)兵了，同時被征兵的還有王濤，可喜的是他倆被分在一個連隊，相互有個照應(yīng)。
　　 我和趙江鴻雁傳書，兩年后得知他和王濤都因為立功受獎成了黨員。
　　 他信心滿滿，一定會在部隊上成就一番偉業(yè)。我常常親吻著他剛勁有力的字跡，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然而，造化弄人，誰也沒有想到，趙江還沒到三年兵役，就被部隊送回來了。
　　 四
　　 送趙江回來的領(lǐng)導(dǎo)告訴我們，他在部隊上患上了一種類似羊角風(fēng)的病癥，起初幾個月發(fā)生一次，后來一個月一次，再后來，只要訓(xùn)練累了，就會隨時發(fā)生。
　　 經(jīng)過部隊醫(yī)院診斷，確系癲癇病，可能是受了某種強烈的驚嚇刺激引起的，建議我們?nèi)I(yè)的醫(yī)院給他治療。
　　 跑了很多醫(yī)院，找了很多專家，吃了很多藥，總算能穩(wěn)定在幾個月發(fā)一次病了。
　　 我們還找了一個道行高深的“仙姑”來看病，說是趙江跳井救我時，受了驚嚇，魂兒被水鬼勾走了，由于時間太長，很難再追回來。
　　 總之再大的法力也調(diào)不好他的神經(jīng)了，只能吃藥控制，放松心態(tài)，順其自然吧，說不定老天開眼，突然就好了。
　　 在這期間，趙江還被鎮(zhèn)黨委指定為村里的書記接班人，因為村里只有他一個年輕有為的黨員。
　　 高興之余，我們準(zhǔn)備登記結(jié)婚，卻遭到了我父母的反對。
　　 原因是聽了王半仙的一番說辭，說趙江和我命里無緣，若要強婚，必出人命，況且趙江的癲癇病有遺傳后代的可能。
　　 我很快咨詢了專業(yè)醫(yī)生，也說這種病有遺傳的概率，而且得這種病的人壽命不會很長，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而就在我猶豫不決時，王濤突然寄來了求愛信，更是讓我舉棋不定。
　　 五
　　 王濤不但升任了連長，還爭取到讓家人去部隊探親一次的機會，他希望我代替他的父母去部隊看看他工作生活的地方，以妹妹的名義去。
　　 求愛信被父母看到了，他們喜得眉開眼笑，極力主張催促我去一趟，說王濤早晚能成大事，他才是我今生的真命夫君。
　　 在父母苦口婆心的勸說下，我答應(yīng)了，但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走漏消息，讓趙江知道了。要是趙江問起我的去向，就說去省城的姑姑家串門了，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
　　 到了部隊見到王濤，才知道什么是英姿勃勃，當(dāng)年那個娘娘腔沒有了一點痕跡。我頓感眼前一亮，心房豁然開朗，一絲絲顫動的欣喜讓我暫時忘記了趙江那張被日頭曬黑的臉，還有他那雙被病魔折磨的憂郁的眼睛。
　　 相聚的時光短暫而美好，王濤誠心誠意表白愛情，展望未來的生活該有多么美好，當(dāng)然也說到趙江不可能帶給我幸福。我答應(yīng)他好好想想再給他回信。
　　 剛回到村就被趙江父母攔在大街上大罵不止，惹得全村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莫名其妙，求助的望著大家，卻都一邊倒向著二老說話，數(shù)落我忘恩負(fù)義，良心讓狗吃了！
　　 有的人用爛菜葉子往我身上扔，更有甚者，往我身上吐痰。直到趙江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高聲斷喝訓(xùn)斥，并用身體擋住我，才結(jié)束了這場吵鬧。
　　 我在趙江的保護下回到家里，才知道父母早就暗度陳倉，把我去見王濤的事宣揚給了全村人，說什么我和王濤已經(jīng)生米做成了熟飯，專等部隊審批下來就可以登記結(jié)婚了。
　　 望著趙江郁郁而去的背影，我心亂如麻，好幾天茶飯不思，想到要和一個羊角風(fēng)患者共度人生，心有不甘。
　　 千思萬想之后，我終于決定約趙江談?wù)劇?br />　　 六
　　 由于兩家父母鬧得互不來往，害怕去他家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只能通過我班里的學(xué)生趙虎，也就是趙江的小弟弟傳話給他，讓他晚上去大杏樹下等我。那里是我倆常常幽會的地方。
　　 那天晚上星月暗淡，正是青杏泛黃時節(jié)，廣闊的麥田在微風(fēng)中窸窸窣窣。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大杏樹下一明一暗的煙頭亮光，還有趙江那影影綽綽高大的身影。
　　 如果是以前，我早就急不可待跑過去撲進他的懷中，先來一場熱吻了。可今天，我思慮重重，設(shè)想著怎樣才能做個了斷。
　　 他也沒像過去一樣展開雙臂擁抱我，而是倚著大樹，一顆接一顆的抽煙。我們之間變得很生疏了。
　　 靜默了很長時間，我才打破沉默說了幾句廢話，說我去看了王濤，他升官了，而且向我求愛了，他說能給我一世幸福，現(xiàn)在我不知如何是好，你是一村的書記，給我出個主意吧。
　　 他還是一個勁的抽煙不吭聲，我急了走到井邊，面向他催促道：趙江，你個神經(jīng)病，為啥一聲不吭？
　　 他嗓音暗啞說：珍珍，無論你選擇誰，我都會接受。
　　 我跺腳喊：我讓你給我選擇！不然，我就跳井自殺！讓你后悔終生！
　　 說著，我做出要跳井的樣子，而他突然向我跑來，喊著珍珍別傻！試圖抱住我救我。
　　 就在他撲過來時，我神使鬼差往旁一躲，他撲空了收不住腳，哎呀一聲掉進了井里，水的撞擊聲和著一聲凄厲的吶喊：我愛你！
　　 嚇得我趕緊趴在井沿上喊叫他，沒有回聲。我以為他是在跟我斗氣，因為我清楚，那水只到他的脖頸，憑著他的身手根本就沒有生命危險！
　　 突然，他的弟弟趙虎從麥地里蹦出來，哭喊著哥哥跪在井邊。后來知道，小家伙是來偷聽情話的。
　　 我催他快回家招呼大人拿繩子，他飛快地跑了。
　　 我則朝著村子的方向聲嘶力竭喊叫：快來人啊，趙江跳井啦！
　　 七
　　 人們蜂擁而至，順下繩子，手電筒的光束射向井內(nèi)，叫喊著趙江別鬧了，快順著繩子爬上來吧！
　　 可井里沒有趙江的身影，有人說壞了，可能沉底了。
　　 一個大膽的身強力壯的小伙子，自告奮勇下去摸到趙江攔腰栓住。拉上來時，趙江已經(jīng)沒命了。
　　 我哭得昏了過去，醒來時，躺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幾個警察站在身邊。
　　 原來趙江的父母和村里一些人報了案，懷疑是我設(shè)計害死了趙江。
　　 我詳細(xì)陳述了當(dāng)晚的經(jīng)過，加上趙虎的證詞，他也證明是哥哥想救我，不幸失足落井的，并非謀害。
　　 法醫(yī)鑒定，趙江是在落井后突發(fā)癲癇，導(dǎo)致無法自救，最終喪命，是一場不幸的意外。
　　 不管咋說，趙江是因我而死，我難辭其咎，當(dāng)著眾人發(fā)誓，為趙江守孝三年！
　　 我督促父母退還彩禮，并加倍給趙江父母賠償金，他們拒絕了賠償，只收了應(yīng)得的彩禮錢，只希望兩家斷絕一切來往。
　　 應(yīng)他們的要求，趙江的墳就埋在杏樹下機井旁，讓我家永遠(yuǎn)背負(fù)良心債。這也是我情愿接受的！
　　 八
　　 三年后，王濤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到市里公安部門工作，終于和我喜結(jié)良緣。
　　 洞房花燭夜，王濤欣賞著白床單上的滴滴落紅，深情痛哭。
　　 我納悶，問他哭啥？
　　 他說：是哭好哥們趙江。
　　 我有點不悅，大喜的日子，說他干嘛？
　　 王濤朝著老家的方向深鞠躬三下，動情地說：謝謝大哥成全！您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小弟自愧不如?。?br />　　 我問這話從何說起？
　　 王濤感嘆道：你們深愛多年，竟然潔身自好，沒越雷池一步，佩服佩服。
　　 我明白，他指的，我還是處女……
　　 現(xiàn)在，我們生活在優(yōu)越的環(huán)境里，很多年沒給趙江上過墳了，難免心中有愧。
　　 我和王濤商量好了，從今年起，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們都會去趙江的墳上掃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