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暖】老屋,舊時光里的縷縷溫馨(散文)
老屋,奶奶一直住在里面,村莊里別人家的老屋幾乎都翻蓋了,唯獨奶奶的老屋沒有絲毫改變的。奶奶念舊,堅決不允許翻蓋,奶奶說能住就不要去翻蓋,好好的屋子住著,何必去拆了蓋,蓋了拆的,那些勞民傷財?shù)氖聝?,不要去做,省下錢來做點啥不好呢?
父親聽奶奶的,不翻蓋也好,其實還能住的,而且,感覺越是老屋越是冬暖夏涼,住著舒坦自在呢,真是不錯的。
老屋是青磚青瓦,暗紫的木窗,窗欞是一個個小小的格子的,很是古樸。小小窗戶下,有迎春花盛開著,還有牡丹芍藥開得鮮艷多彩的,那是奶奶喜歡的花兒。奶奶喜歡坐在窗下,不是繡花就是縫衣服,還哼著民歌:“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fēng)光/青山那個綠水哎多好看/風(fēng)吹那個草低哎見牛羊……”我和叔叔伯伯家的姐姐哥哥們寫字看書聽奶奶講故事,倒也覺得不僅窗子亮亮堂堂的,還美滋滋的,十分的愜意呢。
說來,木窗,雖沒有云窗畫格富麗堂皇,但也不缺少典雅呢。從前是糊著窗戶紙的,而今都是玻璃的,窗明幾凈,很漂亮,看上去倒是別致的。奶奶說窗子就好似一個人的眼睛,一定要清澈明亮的,不然,布滿了灰塵,就好似一雙眼睛被蒙蔽著,朦朦朧朧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說來,也真是奇妙呢!奶奶的眼睛一直很好,沒有老花眼的。很小的字也能看得清楚,離著遠些的景物也看得真真的。然而,也不知為什么,總是覺得奶奶耳朵不太好使呢,有些耳背的。有時候,別人說話,奶奶總也聽不清楚。好話壞話的,她都不太在意的,因為聽不到的緣故吧。
母親說,奶奶不是現(xiàn)在耳背的,很早就耳背了。
我姥姥也說:是的,是的嘞,你奶奶耳背,很早了。
說了,姥姥就微微含笑,在姥姥家坐著玩耍嘮嗑的姥姥們,說起幾件從前很久時候,奶奶耳背的事兒,都是些雜七雜八的小事兒,奶奶因為不消理會就裝作耳背,沒聽到,別人說別人的,奶奶我行我素,繼續(xù)開心快樂著。姥姥再次講起,惹得幾位姥姥都在笑呢。
我聽了,倒是感覺,奶奶蠻可愛的。
原來,奶奶和姥姥早就認(rèn)識的,她們在一個織布廠里工作過的,奶奶是紡紗工,姥姥在做織布工。
說起來,奶奶的公婆原本很挑剔的,爺爺?shù)幕槭?,都是父母做主的,然而,爺爺堅持著要娶奶奶,這當(dāng)然是不允許的。當(dāng)時,爺爺在外做生意,做布匹生意,認(rèn)識了做工廠里做擋車工的奶奶。爺爺見了奶奶,真是一見鐘情吶。然而,爺爺奶奶的事兒,讓他們的父母知道,顯然帶來了一場軒然風(fēng)波呢。
很快奶奶的父母就給奶奶許配婚事了,爺爺也很快由爹娘做主,要定親了。天呀,這不是分明要將兩個相愛的人兒生生分開嗎?爺爺?shù)牡?,我的老爺爺老奶奶,可是說話算數(shù)的,爺爺在他們面前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的。那個時候的人們,原本就是遵循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說是婚姻自由,但是,也沒有那么多自由的。
爺爺就去求媒人上門去奶奶家說親,可是,爹娘不同意,哪個媒人肯出面給說親呢?經(jīng)過了艱苦卓絕也罷,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反抗也吧,總之,奶奶最后,還是嫁給了爺爺,這可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姥姥說就是從那個時候,奶奶耳朵開始有了毛病了,經(jīng)常的別人說什么,她就說聽不見,聽不清吶。尤其是,奶奶的婆婆天天指責(zé)奶奶這里不好哪里也做得不好,奶奶全然聽不到,該干嘛干嘛。
嘻嘻,有點意思,奶奶嫁給了爺爺,反而落下了這毛病呢。我聽著姥姥說著奶奶,就回家去問奶奶,奶奶聽了,笑得一臉菊花瓣盛開,說:“玉兒呀,別聽你姥姥編排你奶奶我哈,耳背也是有原因的?!?br />
再問奶奶,奶奶就笑而不答了。
爺爺聽到問奶奶,就笑著要給我唱京戲聽,說:“玉兒,過來,聽聽京戲多好,聽一個耳背的事兒,多無聊呀?!?br />
說來爺爺奶奶也是滿有意思的,一個喜歡靜一個喜歡熱鬧,一個喜歡安靜地畫畫或是繡花,一個卻是喜歡吹拉彈唱,熱鬧得了不得了。爺爺除了喜歡練字帖外,就是唱戲,只有練字帖時,才安靜下來,其余,一群好友圍在一起,有彈琴的,有拉二胡的,還有彈琵琶吹笛子吹簫的,唱小生花臉青衣的,什么京劇越劇昆曲都喜歡唱,也唱得有滋有味的,倒是熱鬧著呢。
爺爺種植一院子的花兒,春天的迎春夏季的薔薇、玫瑰茉莉,秋季的菊花芙蓉,就來年冬季也栽種著臘梅水仙。
一年四季小小庭院花開不斷,只因這是他與奶奶的共同愛好呢。
當(dāng)年,奶奶為了支持爺爺做生意,在外打拼,不得不離開了自己喜歡的紡織工作,回家來,在家里支起了織機,又是紡又是織,還要漂染晾曬的,可是忙得不亦樂乎。何況還要照顧老人和孩子,真是相夫孝子,贍養(yǎng)老人,成了家里家外都能幫襯爺爺?shù)暮脦褪?。因為有奶奶的賢內(nèi)助好幫手爺爺在放開手,在外面做生意,生意也才會做得風(fēng)生水起的。
年輕的奶奶慢慢變老了,美貌如花的奶奶在爺爺眼里依然貌美如花的,爺爺臨終前的幾天,幾乎天天拉著奶奶的手說話,說不完的話,爺爺依舊夸著奶奶好看,沒有看夠吶,就要走了。又說呢,等他走了,囑咐著奶奶,別哭哈,千萬別哭。還說,他先到那邊等奶奶去了,把房屋蓋好,把庭院打掃好,花兒也種好了。爺爺還說呀,要先把花園子建好,建一個好大好大的花園子,幾個老友先去的,就自然會找我一起唱戲的。一再地對奶奶說:不要急著去呢,他先自由自由,不急呢,有幾個先去的老友陪著,先唱著玩耍著聊著天的,不悶得慌吶。
奶奶經(jīng)常對我提起爺爺臨走前的一些事兒,說爺爺臨走還惦記著奶奶,不放心呢,依然笑著說:“我走了哈,我可是先一步走了,不許哭,也不許追哈,我騎著高頭騾馬的,走得快吶,你追不上的……”
庭院外的白果樹是爺爺栽下的,爺爺走了,白果樹依舊是春季里滿樹的蔥翠茂盛,秋季里一片片好似披著金甲似的,金黃金黃的一樹,璀璨,一片片葉子金色的蝴蝶一樣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奶奶說每次聽到一樹的白果樹葉子的清脆聲響,都好似聽到了爺爺在唱,或是委婉:“那娘娘生得來似仙姿逸貌,說不盡幽閑窈窕。端的是花輸雙頰柳輸腰,比昭君增妍麗,較西子倍豐標(biāo)……”或是放開喉嚨鏗鏘大聲的唱:“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老臣與主說從頭。本是靖王的后,漢帝玄孫一脈留……”亦或是,纏綿深情的唱:“我與你三生石上早有緣,休再遲疑自憂傷。小姐呀,你才情高,好端莊,滿腹經(jīng)書好文章?!?br />
一日說起爺爺唱戲,我就問奶奶,不是耳背嗎?怎么爺爺唱戲倒是聽得這樣清楚呢。
奶奶忒兒一聲笑出來,說:“別說哈,別的聽不清呢,可是呀,你爺爺?shù)膽?,我是一句也沒有落下,都聽進耳朵里了嘞?!?br />
我問奶奶,什么時候聾的厲害呢?奶奶說,自從自己娶了兒媳婦就聾得更厲害了,奶奶一連娶了五個兒媳兒吶。我母親是她三兒媳婦,母親也說,我奶奶越來聾得越厲害吶。
四嬸子說尤其是她和奶奶說話,就沒有一次奶奶能聽得著的,說了千萬次,奶奶一句也沒記得,五嬸兒更是對奶奶的耳聾有說辭的,說了多少回,不能給孩子吃糖果,不能由著孩子到處玩,不要孩子說土話,不要孩子多吃肉類,不要講那些神話呀什么的。再就是那些鬼呀神呀的什么《聊齋》《西游記》不是狐貍精就是白骨精的,講得小孩子五迷三道的,一天到晚不是鬼就是妖的。再就是什么《三字經(jīng)》《百家姓》的,還有《唐詩宋詞三百首》再有《朱子家訓(xùn)》什么的以后上了學(xué)再學(xué)去吧,讓孩子們會簡單的數(shù)數(shù),會幾個拼音就行了,不需要學(xué)太多記太多的,看看小孩子人兒小,累壞了腦子,不算,個子也長不高了。
什么邏輯?奶奶聽了就微微笑,依然該干什么干什么,好似沒聽見一樣。
依舊分給孩子們糖果吃著,由著孩子們打打鬧鬧,無拘無束的,開心玩耍著,再就是用土話教著孩子們唱歌謠:“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里唱大戲,接姑娘,請女婿,小外孫子也要去?!币粫罕程圃姡骸颁z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一會兒他讀:“人之初,性本善……”的背誦呀,跟著奶奶讀呀,都是土話。反正是奶奶該干嘛干嘛,該做啥做啥,不管四嬸說啥,都好似沒聽見吶。
說來奇怪吶,奶奶年輕時,穿得素樸,不喜歡大紅大綠的,老了老了反而喜歡穿起大紅鮮艷的衣服,也扭起了秧歌來了。左鄰右舍的都在背后說奶奶呢,我就悄悄對奶奶說,人家都說你呢。奶奶一臉懵懂的樣子,好似聽不明白似的,依舊我行我素的,想穿啥穿啥,想咋扭就咋扭,我就附在奶奶耳朵上說:“奶奶,人家說你呢?!?br />
奶奶笑笑說:“哦,說啥呀,我聽不見呢。”回家對母親說,母親就說:“你奶奶聽得不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有什么奇怪的?!?br />
說來呀,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沒有是是非非,安安靜靜,平平淡淡的,還真挺好呢。是呀,別人家總是三天吵兩天鬧的,婆媳間有矛盾的,但是,奶奶與我大娘嬸子的好幾個,都處得挺好呢。至于那些鄰里街坊更是一輩子也沒紅過臉兒,也都相處的很融洽的。
然而,奶奶越來越老了,耳朵聽不見事小,關(guān)鍵是身體越來越虛弱了。親戚好友也都知道奶奶熬不多久了,嬸子大娘還有母親就給奶奶預(yù)備著衣服什么的??粗?,我就很難過,天天守著奶奶,不肯離開她半步的。可是,奶奶卻不斷安慰我說,她是要去爺爺那邊了,爺爺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天天一群老友唱戲飲茶的,挺好的。
記得,冬天的黃昏,日頭短得很呢,眼見著太陽掛在西山角上,一轉(zhuǎn)眼就要落山了。趴在奶奶身邊,我就貼著奶奶耳朵和她說話,問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問她聽得見嗎?
奶奶微微依舊笑著,說:“玉兒,聽得見的,什么都聽得見呢?!?br />
奶奶微微含笑著,說人的一輩子長長的,什么話都得聽呢,好話賴話都聽得的,只是把難聽的話不收進耳朵里,更不往心里去,就好呢。奶奶不停地說著,要我記著:“若是別人罵你,或是說你羞辱你,都不要紛爭什么,就當(dāng)沒聽見。沒聽見,就是把不愿意聽得話原路返回去了,不就如沒聽見一樣,心里清凈,人兒也自在,也就快樂著。”
忽然間,這才明白,奶奶不是聽不見,是不愿意起紛爭,不愿意去分辨什么,也不愿意去計較,可真是,難得糊涂呢!
哦,奶奶,一直住在老屋里的奶奶,我親親的奶奶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