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愛心】懷念一個叫王家崖的地方—下部(散文)
(一)
“喂,喂,廣大村民注意了,現(xiàn)在播送一個通知,王家崖水庫溢洪道上午九點開始放水,請大家注意安全,遠離河道……”。
初冬的早上,少年從炕上爬起來,崖背上的喇叭就有了響動。
院里墻跟的野草上,薄薄一層霜,像撒了一把面粉一樣。一絲風(fēng)吹來,核桃樹的葉子又掉下來幾片,有些冷了。
他看見伯伯取出來一個長竹竿,竹竿頭頭綁著一個魚網(wǎng)網(wǎng),伯伯穿上水鞋,扛著魚網(wǎng)網(wǎng)出了門。一定是去溢洪道撈魚了,他想。
“走,到溢洪道看撈魚走!”他給剛從窯里出來的弟弟說。
“走走走,看撈魚走!”弟隨聲附和著。
弟兄兩個進廚房揭開鍋蓋,從鍋里端出來媽留下的早飯——糝子,調(diào)好的蘿卜,微熱的節(jié)節(jié)饃,囫圇吃了幾口,出發(fā)。
溢洪道兩邊的路上,人頭攢動。打眼一看,似乎王家崖村會撈魚手藝的鄉(xiāng)黨都來了。天雖冷,但撈魚就是“撈錢”,人都說錢里面有火哩,誰還會在乎冷不冷。
溢洪道里鐙網(wǎng)已經(jīng)掛滿了,一個挨著一個,似乎要將從閘門里飛奔下來的魚兒“一網(wǎng)打盡”。人太多,伯伯拿著魚竿站在哪等魚已經(jīng)看不見了。河道里鐙網(wǎng)的主人,一個一個穿著連體到胸部的水衣,焦急地站在路邊等著放水。少年看了一下,還是四隊的鄉(xiāng)黨最多。四隊人多住在河邊,對撈魚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技能??克鸵运@是沒有錯的。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姑~父”他默默喊了一聲。姑父家在四隊,是隊里撈魚技術(shù)比較好的,常年在水邊住,不是在溢洪道放水的時候鐙魚,就是背著電箱箱在河里電魚?!皊háo得很”(勤勞,勤快的意思),他不止一次聽家里人和親戚們夸姑父。一年四季,姑父總是提著幾條魚送來給他的丈人還有他的兩個娃他舅舅,或者做好魚,蝦叫我們幾個侄兒侄女去家里吃。他家里似乎與魚結(jié)了緣,經(jīng)常魚蝦不斷。這時,姑父一邊和鄉(xiāng)黨交談,一邊盯著閘門。
“嗚兒……”水庫上的警報響了?!八畮扉_始放水,請大家注意安全,遠離河道……”。水庫上的喇叭又在播放安全通知,撈魚的人并不為所動。
這時,王家崖水庫的幾個閘門同時提起,庫水以排山倒海之勢沖了出來流向河道。庫水帶著嘶鳴和咆哮聲,卷著水庫里大大小小的魚兒,沖進了河道里密密麻麻的鐙網(wǎng)里。有些魚兒被水一沖,三三兩兩擠在一起,頭與頭相撞,沒撞死也碰得暈頭轉(zhuǎn)向。只有個別魚兒進了網(wǎng)子,卻又僥幸逃了出來,鉆了空子游進了河灘,被河灘里手中提漁網(wǎng)的鄉(xiāng)黨手疾眼快撈了出來,最終也沒有逃過被賣掉,上飯桌的命運。
“這回放水看起來魚不少,撈魚人可‘吸上了’”人群里的張三說。
“就是就是,咱不會撈魚么,眼看是個錢你掙不來,沒辦法?!崩钏恼f。
“你??呆~這么多,沒技術(shù)你還弄不來,水這么大,操心的很?!?br />
王五說。
“就是就是,你看外些撈魚的人,都撈了幾十年了,有家當(dāng),有經(jīng)驗,才能一直撈魚賣錢,咱沒弄過,操心的很,算了?!壁w六說。
“年似過隔壁村一個小伙,從來沒撈過魚,看溢洪道放水里,膽大的提了個網(wǎng)網(wǎng)站邊邊撈里,呼兒一下掉里面,撴了個大爛子,怕都把頭周年過了?!比巳豪镆粋€人說。
“就是就是,該錢讓有本事的人掙去。明了你就看,底店路口,千河路口,附近的市場上都是咱王家崖的人在賣水庫魚,哈哈哈哈!”
我看著這洶涌的水,兩腿發(fā)軟。水沖下來,刮起一股冷風(fēng)。我牽著弟弟的手,本能的往后退了幾步。
“四隊XX(姑父)利練的很,年似撈魚都上千了。”
“啥上千了?”
“就是撈的魚的錢上了一千塊錢?!?br />
“niania,嘖嘖嘖,外人就是利練,人也sháo的很,撈魚連著幾天蹴溢洪道不回去,連瞌睡都沒有。人家說錢里面就是有火里。”
他們議論的不假。
姑父在不遠處不停地忙活著。水太大了,我又不敢過去,去了也幫不上忙。
這時,我看見表弟提了個飯罐罐過來了。
(二)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伙伙穿著運動裝的體校學(xué)生,在教練帶領(lǐng)下,從壩上跑步回來了。
雖然初冬的早晨有些冷,但學(xué)生們穿的衣服看起來都單薄。單薄是因為“年輕人火氣重”,也是鍛煉一會就出汗了,所以不宜穿得很多。他們邊跑,邊喊口號,口號聲在空曠的壩面上傳得很遠,偶爾把飛翔的野鳥也驚跑了。打眼一看,這一幫活力四射的少年學(xué)生,一個一個肩寬背厚,體格健壯,個子沖天得高,唯一相同的一點,就是不論男生女生,皮膚都是黑的。多數(shù)都是在壩上日日訓(xùn)練曬黑的。不知道他們都是從哪里來的,但估計都來自很遠的地方。,
教練在前面帶隊跑,學(xué)生們步伐整齊,手臂有力地擺動著,嘴里呼出的氣是白霧,白霧一團團飄起來,被晨光一照,竟是那么的好看。
他們往體校院子走去了,過一會,大約洗漱完畢,又都三三兩兩扛著劃艇,往壩面上走去,開始新一天緊張有序的訓(xùn)練。
少年牽著弟的手,站在“王家崖管理站”門口,注視著這一幫風(fēng)華正茂的體校學(xué)生,心里一個勁的羨慕,可也能體會到他們的不易。他曾在壩面水上看見學(xué)生們訓(xùn)練的場景:學(xué)生們穿著運動服,不知道防不防水,單腿跪在小艇上,教練的哨子一響,學(xué)生們兩只胳膊掄動滑漿,奮力向前滑去。教練提著大喇叭在后面像吆牛一樣喊,喊著誰滑慢了,誰的動作不標(biāo)準(zhǔn),有些學(xué)生動作不當(dāng),噗通一聲就掉進了水里……這些每日重復(fù),反反復(fù)復(fù)練習(xí)的動作,看起來枯燥乏味,沒有一點新意。但是,比賽時站在領(lǐng)獎臺上的那個風(fēng)光和榮耀以及傲人的成績,不就是這么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堅持訓(xùn)練才得來的么?
“我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以后肯定當(dāng)不了運動員”少年想。
但這不影響少年在那個早晨,對這些體校學(xué)生的崇拜。
那些人高馬大的教練,都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這普通話和收音機、電視機里的人說的一樣好聽。比學(xué)校里老師說的都標(biāo)準(zhǔn),學(xué)校里的老師,上課多是方言,就算有說普通話的老師也不多。這些教練大約也是在體育比賽中拿過獎的人,要不怎么能當(dāng)教練呢?
可是,平時很難有與他們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只是偶爾哪里演電影,這些體校的教練裹著棉襖,在電影場場互相閑聊時,才能聽到他們好聽的聲音。
(三)
少年和弟弟準(zhǔn)備回家了,這時,他們往引渭渠的路上瞅了一眼。
引渭渠邊的路上,走來了一對父子。
那個兒子大概也就十一二的年紀,面龐稚嫩,個子不高,正弓著身子拉架子車,架子車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車紅芋。兒子在前面架轅,他爸在后面掀車子。這對父子大約是從隔壁村子——肖村來的吧?王家崖沒見過他們,也沒有人種這么多紅芋。兒子的臉紅撲撲的,額頭上已經(jīng)流出了一些汗,但還是努力往前拉車。
“爸,這一車紅芋能賣多錢呀?”兒子低著頭往前走。
“不知道么,拉陳村去要看今天的行情哩!”父親邊喘氣邊說。
“陳村還遠著哩么,啥時候能走到,我都快拉不動了?!?br />
“不遠了不遠了,還得趕緊走,去的遲了集上就沒人了?!?br />
“哦哦,趕緊走!”兒子不情愿的回答著。
“今把紅芋賣了,你在集上想吃啥,爸給你買啥!”父親說。
“爸,我要吃羊肉泡哩!”兒子聽了爸的承諾,似乎更有勁了?!盎貋頃r還要給我婆我爺,我媽我姐姐都買點香外(好吃的)。”
“你好好拉車,我娃今出力了,你說的話爸記下了?!?br />
他們拉著架子車往壩東面走去,過了壩,還要走一段路,上個大坡才能到鳳翔縣陳村鎮(zhèn)的集市上。
“拉車小伙勤勞的父親,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么!土里刨食,偶爾去外面下苦力搞副業(yè)掙錢養(yǎng)家。只是他還沒有長大,還不能給父親拉架子車駕轅,不能給父母搭一把手?!鄙倌晗?。
快點長大吧,少年看了一眼旁邊的弟弟,自言自語的說。
他似乎看到拉車少年和他的父親,在夕陽西下時,拉著架子車從壩對面過來了。少年的嘴里離老遠能聞到一股羊肉的膻氣,架子車上紅芋不見了,有一個袋子里裝著幾根麻糖,幾個橘子……
(四)
溢洪道的邊上人聲嘈雜,熱鬧非凡。
這時,從管理站走出來幾個人。現(xiàn)在想來,這幾個人的樣貌早已模糊不清,想不起來他們的高矮胖瘦,想不起來他們難看或者俊美,只是他們都有一個同樣的身份——工人。
大約有一個年輕帥氣的小伙,跟在他的師傅他的領(lǐng)導(dǎo)后面,衣著樸素,謙卑誠懇,在聆聽者前輩們的交談。他是工人,他們都是工人。在王家崖這個鄉(xiāng)村里,在鄉(xiāng)村里農(nóng)民堆里,這些工人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他們在衣著上,說話上(普通話),精神氣質(zhì)上,與少年的鄉(xiāng)親們都不一樣。但其實,最大的不同,還在于他們的工人身份。農(nóng)民們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在地里秋種夏收,在外面搞副業(yè)下苦掙錢,早出晚歸,汗淌了一箁籃,打下的糧食常常青黃不接,掙下的血汗錢常常不夠花銷。工人們就不一樣了,管理站的工人們平時看起來工作輕松,偶爾背著雙手在門口轉(zhuǎn)轉(zhuǎn),踅摸著到村子里買雞蛋,買活雞改善生活。住著冬暖夏涼的房子,院子里有365天都淌著水的水龍頭,端著鐵飯碗,到時候按月領(lǐng)工資,有專職的灶夫做飯。吃不愁,喝不愁,用不愁,更重要的是錢也不愁,真好?。?br />
某幾個中午,少年從管理站的墻外,引渭渠的路上走過,站里灶房煎炒的聲音很刺耳,油香菜香飯香的味道飄到了他的鼻子里,深深吸上一口,都覺得是幸福的。
少年的母親經(jīng)常說,你要好好念書,長大了當(dāng)個工人端個鐵飯碗。少年心目中的工人,就是管理站里面出來的人的模樣。
這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少年看見過幾次,聽過他說幾句流利的普通話,看到他穿著干凈的衣服,想象著他輕松的工作,舒服的生活條件,美好的人生,心想,是不是回回考試每一門科目考一百分,以后才能當(dāng)工人呢?
當(dāng)他長大些,他聽說,這個年輕的工人和他的同事們,有幾個接的是他爸的班!
(五)
溢洪道的水還在放,水流下來依然咆哮和嘶鳴。撈魚人的網(wǎng)子里,或多或少都捕到了魚兒。
時近中午,少年引著弟弟往回走了。
經(jīng)過六隊的一戶又一戶人家,“舅,妗子”不斷的打招呼。舅舅家和他家都在六隊,舅舅姓王,隊里姓王的男社員,輩分一樣的都得叫舅舅。問遍了舅舅妗子們,從大路往坡上一拐,就隱約看到老屋門上的皂角樹了。
可是,到了大場的崖下面,他聽到大場里有小伙伴們在說話,一時心癢癢,帶著弟弟往大場里走。
不知道去了以后,是打沙包,踢木猴,打洋牌,滾鐵環(huán),還是捉迷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