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夢回河畔(散文)
我們家族女子少,我只能在小子堆里長大。那時候的農(nóng)村,家家至少四五個娃娃,兄弟姐妹拉出去就是一支隊伍。我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平日里他們總是各領(lǐng)一群小伙伴,滿田洼子瘋玩。父親是個“老三屆”,在青銅峽鋁廠工作。母親是個社員,成天在生產(chǎn)隊上工,沒時間管我們,就派我們大的管小的。哥哥的玩具最多、最富有。他整天忙著搗鼓他的彈弓、木槍、草帽、小人兒書,還要率領(lǐng)他那幫“粉絲”,顧不得管我們。我生性膽小,兩個弟弟都長得比我高,又很淘氣,我不敢管他們。兩個弟弟則是大的一管小的,小的就告大的狀,所以誰也管不了誰。結(jié)果我們四個都落了個行云流水,天馬行空。我一般是跟著哥哥玩的,到小河、頭渠、小渠摸魚抓蝦,我就給他拿衣服、拎鞋。只有哥哥打了我,我才投奔弟弟。但過不了幾天,我眼熱哥哥那些自制玩具和勇敢的“團隊”,偷偷攢下奶奶和親戚給的好吃的,塞給哥哥,哥哥就又領(lǐng)上我四處瘋?cè)チ恕?br />
我的家鄉(xiāng)中衛(wèi)黃河南岸的宣和鎮(zhèn),素有“水鋪”之稱。數(shù)不清的大河、小河、大渠、小渠、小溪貫穿村前莊后,寧靜的夜晚,四處傳來的嘩嘩流水聲伴人入夢。水肥則魚美,一場雨下過,大渠小渠里鯉魚鯽魚小金魚滿渠騰躍。哥哥編了兩頂柳條帽,他一頂、我一頂,戴上柳條帽,哥哥就領(lǐng)我出發(fā)了。到了田間小渠松軟的渠畔,只見一溜兒半大小子,已把鞋子脫了一渠畔,挽起褲管在渠里鬧騰。哥哥急忙三兩下脫了鞋交給我,跳進渠里擠到渠中間拍打著水面,水花濺得娃子們躲都沒地方躲,沒一陣就哇啦啦地亂成了一片。下雨水漲,小魚兒在水面上歡騰地躍起跳下,娃子們嬉鬧著打水仗,不時有小魚兒被潑灑在他們的耳朵上、衣領(lǐng)里,又從上衣襟底下掉進水里。頑皮的娃子們像魚兒一樣歡騰,惹得我一個勁地在渠畔跳著笑著。他們看我在笑,就抓些小魚兒扔向我,我連忙喊著告哥哥,哥哥便用手指在他們的腦門上挨個彈了一頓,但他們剛老實一會兒接著就調(diào)皮地起哄。我生怕晾曬在渠畔的小魚兒口渴,便連忙撿起來放回水里,小魚兒又繼續(xù)在水中游來游去,騰躍不已。
那時候家鄉(xiāng)人是忌諱吃魚的,他們認為魚是有靈性的。我們村住的幾戶外鄉(xiāng)人常抓魚吃,大伙兒覺得他們很怪異,跟鄉(xiāng)親們格格不入,都躲著他們??珊⒆觽儾还苓@些,權(quán)當(dāng)玩游戲。也不知哥哥從哪里學(xué)來的燒魚吃的法子,我猜一天到晚滿村子串門的哥哥可能是從外鄉(xiāng)人那里學(xué)的。他把個大一些的黃河鯉魚用小刀開膛破肚,刮掉魚身上的鱗片洗凈,撒上事先從家里偷出來的蔥姜蒜鹽和調(diào)料面,從菜地里掐幾片南瓜葉包好,拿線繩捆住,然后再糊上一層膠泥,躲在打谷場墻根架個火堆燒。等膠泥干透,用拳頭拍爛扒開,香噴噴的南瓜葉烤魚就好了。我第一次見哥哥收拾魚,嚇得雙腿發(fā)抖。等吃完燒好的魚,竟把嘴吃饞了。為了能吃上鮮美無比的南瓜葉烤魚,每回跟哥哥到渠溝捉魚,我就會主動折幾支穿魚的柳枝,再掐幾片包魚的南瓜葉子,等哥哥上岸穿好鞋一起去打谷場上支火堆烤魚吃。當(dāng)然,這些都是偷偷干的,大人們要知道我們這么糟蹋魚,會拿柳條鞭抽我們的。有幾次,我看哥哥眨眼間把幾條活蹦亂跳的魚變成南瓜葉烤魚,我真想回去向母親告密。但為了能讓哥哥領(lǐng)我到渠邊玩,也為了解饞,我只好替哥哥守住這個秘密。但小時候水渠里有數(shù)不清的魚,偷偷抓幾條哪能抓得完呢?
以小時候我對村莊的理解,有房屋、有炊煙、有樹木、有渠、有鳥的地方,才能叫作村莊。村莊不光是人的家,也是鳥的家。我家就住在這樣一個村莊,因而,我的童年和鳥是分不開的。環(huán)繞在我家房前院后的是各種茂密的樹木,參差交錯,遮云蔽日。楊樹傲然地排列在屋后,圍成天然的院墻。門前院落里長滿了梨樹、杏樹、蘋果樹,像一座小園林。開春粉色的、紅色的、白色的花兒開遍枝頭,引得采花的蜜蜂忙成一團。樹大枝繁,五六月里結(jié)滿小果子的枝條耷拉在房檐上,把幾間低矮的房屋遮得只露出魚肚皮一樣的白房頂。
屋院是鳥的天堂,春天一到,燕子三三兩兩結(jié)伴飛來,盤旋在屋檐下選好地方,銜來泥土軟草做窩,不時忙里偷閑地蹲在木窗格上嘰嘰半天,好像商量著什么。忙碌了一天,新窩做好了,它們便展開翅膀,在電線和晾衣繩之間輕巧地飛上飛下,欣賞自己的杰作。燕子棲息在屋檐下后,母親進出門時總要用微笑歡迎這些大自然的精靈,我和弟弟們則到田地里捉些蟲子回來,放在燕子窩附近,等候它們銜食。那時,同哥哥一樣彈弓玩得再好的“神槍手”,也不會打燕子的。奶奶說,有燕子的家,才是紅火家,每年春天,燕子的到來給宅院注入了生機,也注入了愛和美。鴿子是和我們混得最熟的老朋友,午后,它們時常蹲在窗戶外的樹枝上,白凈的翅膀隨著搖曳的樹枝一張一翕地閃動。它們歪著腦袋靜靜地注視著趴在炕上等吃飯的我們。哥哥弟弟們雙手托著下巴,與鴿子對望,時而還做鬼臉逗鴿子開心。我爬起來掀開米柜抓些大米撒在地上,鴿子就會感激地咕咕叫著,飛落到地上津津有味地吃起來,無聊的午后由此變得生動起來。布谷鳥是一直令我納悶的鳥,因為它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在我閑得發(fā)慌的時候,耳邊時常會傳來“布谷——布谷——”的叫聲,等我應(yīng)聲尋找,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它們,只能望樹興嘆。但不管它們棲息在高高的樹頂也好,藏在房頂某個角落也罷,有它們那邈遠而富有節(jié)奏感的鳴唱陪伴著,也是好的。喜歡落在宅院門口沙棗樹上喳喳叫的喜鵲,帶給了我無數(shù)個盼頭。奶奶常說“喜鵲叫,喜事到”。有一回我剛聽到喜鵲喳喳的叫聲,姨媽就帶著包著五顏六色糖紙的水果糖來看我們了。于是,我便天天盼望喜鵲叫。我們的村莊家家都住著燕子、鴿子、喜鵲……它們是家里的特殊成員,是我們不可或缺的伙伴。但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的麻雀卻備受冷遇,因為它們偷食糧食,到了水稻剛揚完花結(jié)出稻谷的時候,它們就會成群結(jié)隊、黑壓壓的烏云一樣趁機來啄食。麻雀倒是營養(yǎng)豐富了,被它們啄食過的稻谷會“瞎”成空殼。為了保證水稻的收成,每天一大早,母親就會叫醒我們?nèi)サ咎锢铩昂啊甭槿?。我和哥哥弟弟們排成一路縱隊,迎著涼習(xí)習(xí)的風(fēng),踩著沾滿露珠的青草,穿過阡陌縱橫的田埂,來到稻田邊。我們四個先蹲在田頭上,等麻雀往稻穗上一落,我們齊刷刷地往起一站,雙手在嘴角圍成個“喇叭”,異口同聲連喊“啊噢、啊噢——”麻雀便驚慌失措,撲騰騰飛向天空,匯集成一片烏云,又瞬間四散。我們?nèi)滩蛔〉靡獾毓笮ζ饋?,爽朗的笑聲響徹田野。麻雀不偷吃糧食的時候還是挺乖的,樸實又單純,不賣弄歌喉,也不大聲武氣地嚇唬人。入冬以后,糧食歸倉,院落內(nèi)、樹林里鋪了一層厚厚的黃葉,田里只剩下一望無垠的稻茬。忙活一年的莊戶人消閑下來,抱著膀子蹲在墻根曬太陽,眼睛卻閑不住,跟著院子里光禿禿的樹杈間飛來繞去的麻雀來回轉(zhuǎn)動,相當(dāng)愜意。這樣的時候,村里的小伙伴不約而同地來到黃河邊的樹林里,與林間密密麻麻的麻雀打成一片。麻雀飛飛停停,小伙伴們跑跑跳跳。落滿黃葉的地面上,鳥影、人影、樹影糾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了。男娃娃在地上玩夠了,又爭先比試爬樹的本領(lǐng)。除了猴子,我見過爬樹最厲害的就是我家鄉(xiāng)的少年。他們爬樹的時候,我們女娃娃站在樹底下鼓足了勁“加油、加油”地喊,樹木被小伙伴們搖得晃動不已。麻雀以為小伙伴要來抓它們,就挪在另外的樹上嘰嘰喳喳、罵罵咧咧。麻雀的叫聲、小伙伴們的吶喊聲,一時間,寂寥的冬天喧鬧沸騰了起來。
那時,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包產(chǎn)到戶后,村里人的勞動熱情空前高漲,人們用盡渾身招數(shù)侍弄分給自家的田地。麥子耕種完,在麥子行里套種玉米,玉米種完又在玉米行里套種黃豆,就連四周田埂邊那兩寸寬的窄縫也不放過,還要種上大豆,恨不得一畝地打出一萬斤五谷來。費這么大勁種出的五谷,當(dāng)然要收割得顆粒不剩。撿麥穗的輕省活兒自然就落在我們這些眼尖手快的娃娃身上。
天剛麻麻亮,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們還在酣睡中,我們便躡手躡腳地穿好衣服,拎著竹筐走向自家麥地,按照頭天大人指派的任務(wù)分頭去撿。廣闊的麥田一塊連著一塊,一眼望不到邊,田里散布著各家埋頭撿麥穗的娃娃們。大家向前向后移動著,遠遠望去像落在河畔低首徘徊的鳥兒們。撿麥穗是我的拿手絕活,我不但撿得快,而且干凈。等我一趟撿上來坐在田埂上歇息時,哥哥弟弟們還在邊抹鼻涕邊撿。我一度懷疑他們在故意磨洋工,便提議我們四個比賽看誰撿得多,撿完交給母親驗收。結(jié)果依舊是我撿兩趟,他們才撿一趟。每回拎著麥穗筐回家,母親都會夸我聰明能干,還要獎勵我一把水果糖。而今,家鄉(xiāng)早已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每年春耕田野里轟隆轟隆的都是機器馬達聲,見不著幾個人影。耕種機的耕種量和耕種效率,也遠遠勝過當(dāng)年全村的勞動力。我那些當(dāng)年受了苦的大叔大嬸現(xiàn)在已把土地流轉(zhuǎn)出去吃租金,并且已開始領(lǐng)取養(yǎng)老金,在新磚房里享起了清福。
前不久我因探望小舅回到家鄉(xiāng),竟如同一個外鄉(xiāng)人一樣找不到老家的路。童年時走過的彎曲小路,被筆直的柏油路取代;童年時逛過的小街巷,已是高樓林立,大大小小的商店、酒樓、娛樂場所匯集于規(guī)劃齊整的街道兩旁。曾經(jīng)被兩行柳樹蔭護的石子公路,現(xiàn)在已變成寬闊的柏油馬路。一路問到小舅家,又讓我吃驚不小。印象中的小房屋消失了,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幢兩層小樓,門前砌了一個小花池,里面種了供人觀賞的花卉,其余的地方都鋪上了平整的青磚。小舅和舅媽熱情地迎我進門。偌大的客廳,擺著氣派的皮沙發(fā)。我在沙發(fā)上坐下,舅媽端上果盤,高興地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也富了,快攆上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