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殯儀館冰柜里躺了一個多月的毓智嬸子的魂魄，終于在一片哀哭之聲中，隨著一縷縷青煙，裊裊上升，直達仙界。
　　 那一天，北風呼嘯，氣溫陡降，天氣奇寒，參加祭奠儀式的人，感冒很多。有人喟嘆，是毓智嬸子魂魄不愿離去的戚戚哀情，也讓老天爺心寒，才讓天地之間大寒突降。
　　 毓智嬸子在冰柜里躺了一個多月，是因為她死于車禍。
　　 一個多月前的一天凌晨，毓智嬸子和毓智叔一起，坐在一輛卡車上?？ㄜ嚿?，裝載一車水泥袋子。一車水泥，要送到鄉(xiāng)下。毓智嬸子和毓智叔，是裝卸工。一裝一卸，掙幾個小錢。
　　 天色尚黑，漆黑的夜色里，卡車燈光，猶如鬼火，閃閃爍爍，穿過縣城，穿到鄉(xiāng)野。
　　 卡車行駛到一個交叉路口，突然之間，有賊亮的燈光從側面射過來，然后，一輛龐然大物泰山壓頂一般，直接沖撞過來。
　　 嘭！
　　 咣當當！
　　 一連串的巨響之后，水泥卡車被龐然大物推拽著繞了幾道彎，訇然傾倒在地。
　　 那龐然大物是一輛油罐車，經(jīng)過交叉路口時，依然高速行駛，而小水泥卡車也沒有減速。高速行駛的油罐車，將小卡車沖撞得七零八散。
　　 坐在駕駛室里的毓智嬸子和毓智叔，懵懵懂懂之間，慘遭橫禍。
　　 毓智嬸子，上半身，被隔著車玻璃甩出車外，下半身，貼在毓智叔身上。毓智叔，被卡在損壞變形的車頭里，無法動彈。司機，當場殞命。
　　 當救援人員將毓智叔從卡車頭里救出的時候，毓智叔問了一聲，我愛人不行了吧？
　　 出車禍之前，大概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家族聚會。大家七嘴八舌，說起了他們夫妻依然在干裝卸活兒的事兒。在座的好些人，都勸他們，六十多歲了，該歇歇了。
　　 毓智嬸子憨厚地笑笑，說，干慣了，干點活兒，掙點兒錢，日子寬松點兒。也能幫襯幫襯孩子。
　　 他們的大兒子，研究生畢業(yè)，到蘇州就業(yè)，已經(jīng)好幾年了，又在那里找了個本地女孩，孩子也兩三歲了，基本的溫飽，根本不成問題。二兒子，也結婚好幾年了，先前，日子確實不寬裕，最近，夫妻倆開了一個火鍋店，生活也在慢慢好轉。也基本不用他們夫妻倆再接濟。
　　 可憐天下父母心，吃了一輩子苦，掏了一輩子力的毓智嬸子，六十多歲了，還想靠自己干個裝卸活兒，幫襯孩子。
　　 毓智叔在一旁笑著說，她干慣了，閑不住。
　　 當時場景，一笑一顰，一言一語，猶在眼前，倏忽之間，陰陽兩隔。
　　 椎心之痛，痛何如哉？
　　 因為死于交通事故，要調查，要取證，要解剖尸體，牽牽連連，毓智嬸子在殯儀館冰柜里躺了一個多月。
　　 毓智叔，肩胛骨，胸骨，肋骨，頸腰椎，腿骨，多處斷裂。有的骨頭，還刺進了心肺。被送進縣醫(yī)院IC病房，很快，又轉到省城醫(yī)院，在病床上，一躺也是一個多月。其間，動了兩次大手術。
　　 送別毓智嬸子的儀式之前，毓智叔剛剛從省城轉院回到縣城，依然躺在醫(yī)院里，無法參加送別毓智嬸子的儀式。
　　 我從外地回來，匆匆趕到醫(yī)院去探望毓智叔。
　　 躺在病床上的毓智叔，看我走進來，喊著我的名字說，我沒事兒。然后，伸胳膊，蹬腿。
　　 我看到他臉色紅潤，四肢動作自如，說，你恢復得這么好，出乎我的意料。
　　 言談話語之間，毓智叔嘆了口氣，說，我命苦。眼里泛濫淚光。
　　 毓智叔真的命苦。
　　 不到一歲，他的父親——我的四爺，一根繩吊在棗樹上，引頸赴死。當時，依然是大饑荒年代，四爺死后，四奶奶帶著三個孩子，無法存活。經(jīng)人介紹，改嫁鄉(xiāng)下。一直到二十多歲，才認祖歸宗。
　　 認祖歸宗以后，毓智叔接了我三爺?shù)陌?，在縣百貨公司上班，八十年代初，就下了崗。下崗之后，曾經(jīng)在我四叔和三叔的飯店打工，更多的時間，是和毓智嬸子一起，干裝卸。
　　 他們夫妻倆，是社會最底層的苦難人，至今屬于城中村人員，農(nóng)民身份，沒有了土地，住在城里，又沒有工作，只好靠出苦力，掙個小錢，勉強度日。
　　 靠出苦力，他們夫妻倆，把大兒子供養(yǎng)成研究生，給二兒子娶妻生子。其間的艱難困苦，豈是“命苦”兩字可以囊括？
　　 說到不讓他們再干裝卸活兒，毓智叔嘆口氣，她就是這命，不讓她干，她就說，不讓我干，憋在家里，我能難受死。
　　 這就是一個辛勤勞作一輩子的苦命人的告白，是像陀螺一樣為生存而不停旋轉所形成的習慣性思維支配之下才能說出口的話。這不僅僅是一種習慣思維，更是源于母愛原動力，人過六十，還時時刻刻想著靠自己出苦力掙錢，幫襯孩子。
　　 深沉母愛，蒼天可鑒。
　　 毓智叔又說，臨死之前那一兩個月，她還對別人說，我臨死，也得給孩子掙一筆大錢。
　　 她真的踐行了她的諾言，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在漆黑之夜，迎著死神，蹈死不顧。讓自己的母愛，化作一筆賠償費，留送后人。
　　 我想，以身赴難的毓智嬸子，在臨死那一剎那，一定不認為是災難，反倒認為是幸運，幸運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最后幫襯孩子一把。臨死那一剎那，她也許笑了，笑得無怨無悔，笑得寬慰輕松。
　　 毓智嬸子，愿您的在天之靈安好。
　　 毓智嬸子走了，毓智叔還在。依然躺在病床上的毓智叔，除了一條腿還有疼痛感，其它已經(jīng)基本無礙。
　　 毓智嬸子走了，痊愈之后的毓智叔，還要在失去心愛之人的陪伴之下的日子里活下去。但愿，在未來的日子，毓智叔能走出陰影，活好每一天。
　　 （注：顧及隱私，文中人名為化名。）
　　 2024年12月19日星期四下午草就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