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家小區(qū)對面，有兩幢五十年代初蓋的有歐式建筑風格的三層樓房，總說拆遷到現(xiàn)在沒拆遷，不知為何。房主幾乎都把房子租給了附近菜市場的城外小商販。
　　 其中一棟樓我們都叫它53年樓。樓下的院門口內(nèi)，有一個兩米多見方的修鞋小屋，無名無牌，開店不到兩年。先是院里的居民來修鞋，因修鞋師傅活好，價錢又不高，就傳到了院外，到她這里修鞋的人越來越多。
　　 修鞋師傅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個頭不高偏瘦，穿一身半舊的藍色運動服，外面系著一條藍帆布圍裙。圓圓的臉帶著陽光般的笑容。烏黑的頭發(fā)梳成一個馬尾辮。一縷劉海兒隨著她干活的動作在眼前擺動，很好看，很飄逸，她常用右手往耳后掖一下，一會又掉了下來，像細柳葉微微擺動。這是她的一個最美的動作，我常常站著欣賞。
　　 修鞋師傅待人熱情，喜歡主動和顧客嘮嗑，大家自然地和她相熟起來。閑聊中，知道了她姓王，叫小琴，老家在縣城。五年前她丈夫因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小琴之前在一家私人小制鞋廠工作，后來工廠經(jīng)營不善倒閉了，沒了經(jīng)濟來源，還要供兒子上學，政府按特困戶給她生活補貼，日子依然過得緊緊巴巴的。她對我說，我這么年輕就靠政府救濟，讓人笑話，趁自己還年輕又有手藝，干點能養(yǎng)活我們娘倆的事做。開始她在老家擺地攤兒修鞋。去年兒子考上了哈爾濱市的一所大學，為了方便照顧兒子，她也搬到了哈爾濱，在53年樓租了住房，經(jīng)批準在樓下搭建一個簡易修鞋屋，做起修鞋生意。
　　
　　 二
　　 一年多過去了，小生意做得挺好。冬天的時候，她也沒有休業(yè)，經(jīng)常在垃圾箱里撿拾廢紙殼木板條，在修鞋屋升起爐火，繼續(xù)修鞋。她的一雙手很粗糙，大拇指和食指纏著膠布。她拿著顧客的鞋，就像拿著一個藝術(shù)品，仔細端詳著，看看有什么問題，怎么修才好，再告訴你價錢，然后望著你微笑。顧客都會愉快地把錢交給她，還得說一句，該多錢給多錢，你也不容易。誰都不去和她討價還價。她的人緣很不錯。
　　 小琴修鞋也有不要錢的時候。一次院里有個老大娘，拿著一雙破舊的皮鞋來修補。小琴看看鞋，前后都開膠了，鞋跟也磨偏了，鞋面都是褶子，覺得不值得一修。就瞅著大娘微笑說：“大娘，這雙鞋別修了，就是修理好，也穿不了多久?！贝竽镆宦犇槼亮讼聛恚骸霸倥f我也不能扔，回家我自己用錐子縫?！闭f著站起來要走。小琴眨了眨眼睛，拉住大娘的手：“大娘別走，我給修好就是了?！薄安幌勇闊┝?？”“不嫌不嫌，呵呵！”大娘坐下了，說：“閨女，我不是沒鞋穿，但這雙鞋是我老伴兒五年前給我買的，穿著可舒服了。今年他去逝了，看到這雙鞋我就想起他來，心可疼了。我想把這雙鞋修理好，留個念想，等到我閉眼那天帶到墳墓里做伴?！毙⊥趼犃搜劬Τ睗窳耍袆哟竽飳习榈纳钋?，也想起了自己去世的丈夫，心也疼?！按竽铮乙欢ㄐ藓眠@雙皮鞋，你放心吧！”大娘問多少錢。“這雙鞋我不收錢，你明天來取鞋吧?！贝竽锿妻o不過，把錢放回褲兜。第二天大娘來取鞋時，手里提著一盒熱氣騰騰餃子，對小琴說：“姑娘，嘗嘗大娘包的酸菜餡餃子?！薄鞍ρ?，我就喜歡吃酸菜餡餃子，謝謝大娘。”說完小琴把打了鞋油、用塑料鞋楦子撐著修補完整的皮鞋送到大娘手中。大娘翻看著皮鞋露出滿意的笑容。倆人從此成了忘年交。
　　 轉(zhuǎn)眼夏天就到了，我找出一雙白色細高跟淺口鞋，穿著上街了。走在路上突然覺得不舒服，走不動累腳。真是年齡大了，細跟鞋不適合我穿了?？捎钟X得鞋挺新的，扔掉可惜了，就想起修鞋小琴。于是走進修鞋小屋，請小琴幫我改成矮跟的。?
　　 小琴放下手中的活，把眼前的劉海往耳后一掖，拿起鞋看看說：“這是雙好鞋，我拿回家給你換個坡跟鞋底，你周五來取鞋吧！”我高興地說：“太好了，我喜歡坡跟鞋，正好我周六有個活動還能穿得上！”
　　
　　 三
　　 三天后我如約走進她的修鞋屋取鞋，結(jié)果她卻把鞋忘在了家里。我有些不悅?！皩Σ黄鹧?，大姐。”她賠著笑向我道歉，并讓我隨她回家去取鞋，說她家就是身后的53樓。我著急穿，于是就隨小王來到了她租住的房子。
　　 這棟1953年蓋的樓房，雖然外墻粉刷了黃色涂料層，可里面卻斑駁陳舊，樓道有些黑暗，樓梯也破損了，就像走進解放前，53年的樓，還是顯出滄桑來。好在她住在二樓，很快就到了她家。她打開房門，請我進去，我沒有脫鞋就往里走，可剛想邁進屋里時，我急忙又把腳縮了回來，站在門口脫鞋，因為屋子里實在是太干凈了。本以為臨時租住的房子，不會怎么收拾，況且經(jīng)濟條件也不是太好。結(jié)果卻與我想象的完全相反，只有一屋一廚的屋地，鋪的是米色地板革，連根頭發(fā)都沒有看見，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光亮。兩張單人床一左一右靠墻擺放著，床上鋪著淡藕荷色帶木耳邊的半新床單，一看就是洗完熨過的，窗簾也是同樣花色的落地窗簾。米黃色的墻壁上有兩個一尺見方的鏡框，一個是鉛筆畫，畫著一個夸張的大頭鞋花盆，里面長出一棵太陽花；另一個鏡框里面鑲著一張十字繡：一個外國小女孩坐在窗臺上看書。
　　 “這是誰畫的鉛筆畫??？”我問。
　　 “呵呵！我畫的?！?br />　　 “還學過畫畫？”
　　 “嗯吶！我小時候?qū)W過幾天素描，在工廠是畫鞋樣的，所以會畫鞋，呵呵！”
　　 “不用說這十字繡，也是你繡的了？”
　　 “嗯吶，是我繡的，別見笑啊！”
　　 “我敬佩你還來不及呢！”
　　 “呵呵！”她開心地笑了。我可能是第一個表揚她的人。
　　 我向屋里打量著，屋里的窗臺下有一臺縫紉機，上面放著一盆滴水蓮，翠綠的三片葉子有一尺多高，葉尖上掛著水珠。窗簾橫桿上還掛著一小盆吊花，不是吊蘭而是一盆小燈籠花，枝葉向下垂著，一朵朵紅色燈籠花，在微微的擺動，煞是好看。如此簡陋的小屋，竟然讓她收拾得這么溫馨典雅，賞心悅目，真讓我意想不到。
　　 我沒有進屋去坐，我怕弄皺了她的床單，就坐在了廚房飯桌旁的折疊椅上。半舊的小圓桌鋪著一張白色帶藍格的塑料布。透明的電水壺里，煮著大棗和枸杞。旁邊還放著幾本雜志。我隨手翻了幾下，都是舊雜志。
　　 她看見了對我說：“大姐，我文化低，沒讀多少書，父母老觀念，我中學畢業(yè)就不讓我念書了，說女孩子不用讀那么多書，就到鞋廠學徒了。可我喜歡讀書，我兒子的高中語文課本，我都仔細讀過。來到城里，我看地攤賣過期雜志，我就買幾本。家里也不用安電視，晚上躺在床上看雜志挺好的?！?br />　　 “我有時候也上地攤買舊雜志看，內(nèi)容真挺好的?！????
　　 “嗯吶。呵呵！”我們一起笑了。
　　 “這么陳舊的老房子，竟然讓你收拾得這么干凈，溫馨舒適，你很會生活啊！”我對小琴說。
　　 “大姐別夸我了！”她到陽臺把鞋給我拿來接著說，“舊房子也得收拾得像個家樣，雖然日子不富裕，但也要讓日子過得舒適精致一點，你說是不是，大姐?！?br />　　 小琴還告訴我她的理想，現(xiàn)在她修鞋掙的錢夠她們母子生活了，她準備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再貸點款，在城里買個二手房，開一個真正的鞋店，一邊做鞋，一邊賣鞋，自力更生，勞動致富，到那時生活就會過得更加美好。
　　 我睜大眼睛看著瘦小的修鞋師傅，看著她發(fā)光的眼神，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敬佩地沖她微笑。
　　 走出小琴的家，眼前還閃現(xiàn)著她那充滿希望的眼神，還有她的溫馨小屋。雖然她生活在社會底層，但她卻如此地熱愛生活，用心地生活，日子過得精致溫馨。一盆花、一幅十字繡，幾本雜志，甚至一壺大棗枸杞茶，都可以看出她對生活的熱愛，內(nèi)心是浪漫多彩的，她是個有理想，有人生目標的女人。
　　 看來精致的生活，不在于清貧和富貴，清貧也可以讓生活過得有品位。它是一種信念，是來源于對生活的激情與熱愛。小琴何嘗不是這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