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時年紀(jì)小，日子處處好。年集人群看不夠，只盼春早到。如今已是年紀(jì)老，年集熱鬧何處找。
　　 時光到退回七十年代，趕年集是一年里最盛大的事。那是對新春的期盼，也是對舊歲的惜別。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世紀(jì)，但那單純干凈的熱鬧一直令我頻頻回首。
　　 那時最高級的交通工具是馬車，只有生產(chǎn)隊里有，但往往拉不了村子里那么多人。大人小孩仿佛只有去趕一次年集才算真正過年。更多的人需要坐驢車或者牛車去，但聊勝于無，畢竟也是趕年集的一種途徑。雖然很耗時，但可以看一路風(fēng)景，也不錯。平時哪有幾次機(jī)會走出生產(chǎn)隊，況且還有那么多車為伍。單是這趕集的過程就充滿無限樂趣。
　　 趕年集路上，小孩子幾乎沒有說話的份兒，總是聽大人們說些東家長西家短。我總覺得那時人們雖然物質(zhì)匱乏，但心很安定。一心撲在生產(chǎn)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偶爾聽到的大事也是好事多，誰家孩子推薦上大學(xué)啦，誰家親戚從東烏旗回來了，帶了很多草原的好吃的，誰家又添人口了，誰家又取了俊俏的媳婦……聽著走著，感覺一路上都充滿了歡笑。幾乎沒有聽到誰年紀(jì)輕輕的突然抱病而死，誰外出打工惹了官司入獄，誰因豪賭債務(wù)纏身。貧窮給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安定。那時候沒有貂、皮衣服，人們穿的都是家做的衣服和鞋子，但冬天好像也沒有現(xiàn)在忽冷忽熱，至于大型瘟疫幾乎沒聽說過。趕年集的人就東一耙子西一杠子地說，坐在車上的人就饒有興趣地聽，比聽評書有意思，簡直是百科全書風(fēng)情錄。有時也會逗幾句嘴，都帶著善意。誰對誰錯，沒那么針鋒相對。不像現(xiàn)在鄰里之間、親戚之間也對簿公堂，弄得兩敗俱傷。那時候的人也都孝順，很少聽說虐待老人的，偶有一兩個人實在無兒無女沒人照顧去敬老院的不適應(yīng)，生產(chǎn)隊和社員們都伸出援助之手。反正是一團(tuán)和氣其樂融融。牛車也好，驢車也罷，也不覺得慢，似乎還沒聽夠，集市就到了。
　　 我第一次趕年集既興奮又恐懼。由生產(chǎn)隊那么一個小地方，一下子淹沒在人群里，好手足無措啊。那第一次是堂嫂帶我去的，父親給了我二元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要知道在家花錢可都是一分一分的。到了地方，我剛下車掏挎兜，錢就被帶了出來，幸虧堂嫂眼尖，撿起來幫我拿著，不然丟了可就什么也買不成了。那年我應(yīng)該是九歲，對買年貨不敢興趣，就央求堂嫂帶我去書店。在書店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書，大大小小的，還有線裝的，我買了心心念念的《小靈通漫游未來》小人書，如獲至寶，不亞于魯迅當(dāng)年收到阿長買的《山海經(jīng)》，花去了兩毛錢。但因別的錢需要買過年的東西，就不敢再花了，所以戀戀不舍地離開，還不斷張望書店高大的青瓦房。
　　 一入集市，人山人海。堂嫂緊緊牽著我的手，在人群里穿梭。小小的我擠在人群里，有時有點透不過氣來，叫賣聲此起彼伏，遠(yuǎn)處還傳來一兩聲二踢腳的脆響，真是好不熱鬧。
　　 好不容易擠到花布攤前，堂嫂停了腳步，我也看花了眼，那么多好看的花布，素樸中藏著雅致，鮮艷里帶著喜慶。真的，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沒有穿新花衣的記憶，日子實在是太窘迫了，能穿上衣服已經(jīng)不錯了，村子里只有幾家父親在煤礦或糧站上班的孩子才穿的起，而對普通人家都是奢望。我就想象如果我也能穿上該是多么幸福。堂嫂突然問我：“生產(chǎn)隊今年收成好，我老伯分的錢也比往年多一點，不然我給你扯塊花布做個襖吧?！蔽也恢涝撛趺椿卮?，愿意是愿意，可是我家的錢夠嗎？父親會同意嗎？這時堂嫂突然決定了：“把你剩下的錢給我，不夠的我給你墊上?！狈凑湍敲葱腋５貨Q定了，紫底白花的碎花布，那一刻屬于我，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一次趕年集于是成了最值得回憶的事。至于后來堂嫂都買了什么，集市上都有什么，我已完全不記得，小人書和碎花布讓我忘乎一切。只模糊記得我們穿梭于人群，我緊緊攥著我的小人書。也不知穿過了多少人海，聽了多少叫賣聲，時間已過了正午，社員們才陸續(xù)回到車上，大包小包，零零散散，花布食物堆滿了車，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和釋然。堂嫂讓我原地不動，不一會買回一個熱乎燒餅，那可是我趕年集吃的最香的燒餅，舍不得吃，一小塊一小塊掰著品，我撕給堂嫂一塊，她示意我吃，說她不餓，我覺得她眼里滿是母性的光芒，真應(yīng)了那句話：長嫂比母。以至于后來條件好了，每年過年我備年貨都買燒餅，都會想起鄉(xiāng)下的堂嫂。都會感恩堂嫂。
　　 因為回來一路有好幾個上坡，驢子也餓了，速度明顯變慢，有時驢子實在吃力，大人們就下去推著車走，但唯獨我坐在車上，望著那些樸實的臉，我覺得好親切啊。想象著過年可以看小人書，穿新花衣，恨不得年一下子來到。許是累了餓了，人們不再像來時那么熱鬧，但也笑聲不斷，說著家里過年的期盼。應(yīng)該是下午兩點多了才到家，我飛也似的跑回家匯報趕年集的事，見我高興，父親也高興，直說沒事，咱家的錢夠用，一會兒就還你堂嫂?？墒俏夷睦镏?，母親去世錢拉了好多饑荒，父親用了好長時間，東拼西湊半年后才還上堂嫂。這是后來偶然堂嫂告訴我的。而那年我只顧沉浸在穿花衣的喜悅里堂嫂手巧，還壓了白色的花邊，那時很少有買的成衣，我穿上覺得特別好看。滿村子里跑，生怕別人看不見。鄰居們也都說：這孩子的花衣服可真好，穿上顯得好看。反正，近半個世紀(jì)過去了，那花衣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那一次趕年集也成了我最幸福的回憶。
　　 其實，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趕年集而已，但于我卻有了幸福的烙印。把我拉近了社員們的大生活，拉進(jìn)了外面光怪陸離的大世界。也讓我嘗到了比母愛更溫暖的親情。以至于后來無論物質(zhì)上多么富足，我都會記起那一段往事，都會變得節(jié)儉而知足。那書早已散落人間，那花衣也沒了影蹤，但那貧困年代的暖一直彌漫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