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有個開頭，這件事要從瞎老三找我辦事說起。
　　 八十年代初，“撥亂反正”熱火朝天地開展著。那時候，我在天津靜?？h政府當(dāng)差，是個“小跑兒”。所謂“小跑兒”，就是被當(dāng)官的支使來支使去東跑西顛跑腿辦事的人，按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個科員?？茊T在縣政府里不起眼兒，但在老百姓眼里算是人物了。我在瞎老三眼里，就是個人物，要不，他也不來找我。瞎老三之所以找我，還因為他家跟我家沾點親戚關(guān)系，否則他不會認(rèn)識我，更不會找我。聽我爹說，瞎老三叫我奶奶老姑，是表老姑。這拐彎抹角的親戚關(guān)系擱到現(xiàn)在，也許早就不來往了，但過去不一樣。過去人的腳步走不遠(yuǎn)，都在一個地兒求生活，加上瞎老三那邊人丁不旺，我奶奶活著的時候，抱著認(rèn)門遠(yuǎn)親的想法，逢年過節(jié)，瞎老三過來探望，于是這層親戚關(guān)系就延綿下來。這關(guān)系像一座獨木橋，如今，瞎老三晃晃悠悠地走過這座橋，找到了我。我跟他說不上有多熟，但也不生。
　　 那天，我在單位上班，剛坐在桌前不久，門開了，我抬頭一看，是瞎老三。他嘴里哈著白氣，手里拎著一個化肥袋子，鼓鼓囊囊的。他覷著眼先給我打了招呼，轉(zhuǎn)頭把袋子放到門后說，自家種的小米，吃不了，給你帶了點，不知道你住哪，就直接來單位找你了。瞎老三并不瞎，只是天生高度近視，看東西的時候總是覷著眼看，在家行三，所以就叫了個瞎老三，其實他本名叫陳德霖。我站起身，嘴里叫著“德霖哥”客氣了幾句，給他讓了座，倒了杯熱水。瞎老三捧在手心里摩挲著說，我來找你，不為別的，是為我爺爺抗戰(zhàn)時期當(dāng)漢奸的事。
　　 瞎老三是桐花鎮(zhèn)人，桐花鎮(zhèn)是靜海縣一個很大的鎮(zhèn)子。他家的事，我小時候影影綽綽地聽我爺爺講過。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兩家紅白事還動著。串親戚的時候，瞎老三的爺爺跟我爺爺碰了面閑聊。說他們的祖輩也算是富貴人家，往上推三百年，他的先祖叫陳演，曾做過崇禎帝的內(nèi)閣首輔，后來李自成攻進(jìn)北京，把他先祖殺了。從那時起，他們才搬到了獨流鎮(zhèn)。不過這事年代久遠(yuǎn)，家譜已失，誰去考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吹大梨”往自己家族臉上貼金。他爺爺隨口這么一說，我爺爺也沒走心，就當(dāng)故事那么一聽，了事。
　　 年代久遠(yuǎn)的事云山霧罩，無法確定真假，但幾十年前的事似乎眉目清楚。據(jù)說當(dāng)年日本兵來的時候，瞎老三的爺爺在鎮(zhèn)子里當(dāng)鎮(zhèn)長。開始的時候，因為桐花鎮(zhèn)比較偏僻，并沒有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到了一九四五春夏之交，這里忽然打了一仗，之后日本人就占領(lǐng)了桐花鎮(zhèn)?？墒钦垓v了幾天后日本忽然投降了。不久，政府公布了《漢奸懲治條例》，就在這當(dāng)口，他爺爺忽然失蹤了，家里人找，政府的人也貼出布告通緝，把桐花鎮(zhèn)翻了個遍，結(jié)果還是沒找到。鎮(zhèn)子里流言四起，說他爺爺替日本人征過糧，借日本人的手殺過人，還出錢請戲班子給日本人唱戲，慶祝日軍占領(lǐng)桐花鎮(zhèn)，是漢奸?，F(xiàn)在日本人投降，怕被政府鎮(zhèn)壓，畏罪潛逃了。不過，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政府根據(jù)村里一部分人的交待，把瞎老三的爺爺定為偽鎮(zhèn)長、漢奸，從那時起，他爺爺漢奸的帽子就戴上了。家人成了漢奸家屬，財產(chǎn)被民國政府罰沒，走在街上被人指指戳戳，在鎮(zhèn)子上抬不起頭來。一晃，這事過去四十年了。聽說剛開始的時候，他家不認(rèn)可這個漢奸的定性，往上找過幾次。后來，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像浪頭一樣拍過來，就不找了。不找了，并不是認(rèn)可了漢奸這頂帽子，而是不敢找了?，F(xiàn)在世事變了，東風(fēng)壓倒了西風(fēng)，他又開始倒飭這事，難道這里面真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這次瞎老三過來找我，意思是趁著“撥亂反正”的機(jī)會，想讓我找找領(lǐng)導(dǎo)，看能不能翻案。因為他聽他奶奶，就是我的表老舅母，跪在地上發(fā)誓賭咒說他爺爺真不是漢奸，真沒為日本人辦過事，反倒是為桐花鎮(zhèn)辦了不少好事，說他爺爺是漢奸，這樣冤枉的事，就是她死了，到閻王爺那里也是要告狀的。
　　 我聽了有些為難。為難倒不是不想幫他，主要是覺得這個事不好辦。一來“撥亂反正”主要是針對文革期間的冤假錯案，對于民國時期定下并在解放后的延續(xù)的“賣國罪”的翻案，國家沒有政策。二來現(xiàn)在年根兒底下，縣領(lǐng)導(dǎo)光是慰問老紅軍和傷殘軍人的事就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現(xiàn)在光憑瞎老三的一張嘴，無憑無據(jù)，就提著這樁陳年舊案找領(lǐng)導(dǎo)去說，無疑是背著北瓜找擦戧——自找挨擦（呲兒）。更重要的是，我雖然在縣政府上班，但就是個“小跑兒”，人微言輕，恐怕領(lǐng)導(dǎo)不會把我放在眼里。
　　 可現(xiàn)在瞎老三抱著一腔火熱的希望找我，我不好意思把這話兒說出來，那樣也顯著我無能，我在他心目中的“人物”形象會大打折扣。心里這樣想著，我的嘴唇就緊繃起來，手指像敲鼓似地敲著桌面，不安和為難的情緒就通過這些肢體語言傳遞給了瞎老三，瞎老三眼巴巴地瞅著我，目光像是粘在了我的臉上。
　　 我咂巴著嘴盯著對面的空墻面發(fā)呆，心里想著怎么答復(fù)他，想了好一會兒，也沒什么新鮮招數(shù)，總不能一口回絕，告訴他：你這事我?guī)筒簧厦?。他大概也就認(rèn)識我這一個吃公家飯的，這樣說，等于是斷了他的一絲念想，就像直接告訴癌癥病人他得了絕癥，回家該吃點啥就吃點啥差不多?？梢膊荒芩齑饝?yīng)，因為自己真沒有那本事。想了半天，最后還是祭出拖字決，用時間來換空間。想到這兒，我說，德霖哥，現(xiàn)在文革當(dāng)中的冤假錯案成山成海，上邊也弄不過來呀。你爺爺我老舅的案子屬于舊年積案，年代久遠(yuǎn)，比較難搞清楚，得往后靠靠。這樣吧，你先回去等信兒，閃過年，領(lǐng)導(dǎo)閑下來我找找他們。
　　 大約是肢體語言起了作用，瞎老三把粘在我臉上的目光收回去，并沒有多少失落的表情。他點點頭，就往起站，站了半截，忽然又想起什么來，又坐下，拍了拍棉襖兜，繼而從里面摸出一個白信封來?？赡芤驗樾欧庠诙道锎У臅r間長了，皺巴巴的。他從信封里掏出一沓紙，紙也皺巴巴的，有些泛黃，一看就知有年頭了。他覷著眼把紙遞給我，說那天在家收拾破爛兒，收拾出一堆破銅爛鐵，裝車的時候，從里面掉下來這沓紙，上面寫滿了字兒，有的還蓋著紅章，我怕是重要東西就留下了，正好這次帶在身上，我不識字，你替我看看上面寫了些什么。
　　 長期以來，瞎老三一家屬于“黑五類”，文革時又興起血統(tǒng)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老子挑蔥兒賣蒜，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大家由此推定，瞎老三的爺爺是漢奸，那他孫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因此在他們鎮(zhèn)里，瞎老三屬于受歧視的主兒。上小學(xué)的時候，他一進(jìn)學(xué)校，別的孩子都跳著腳地沖他罵臟話，邊罵邊笑邊拍巴掌，仿佛一只外來雞進(jìn)了別人家的雞圈，雞子們?nèi)浩鸲闹Ｋ懿涣送瑢W(xué)們的奚落和嘲笑，早早綴學(xué)了。瞎老三如今四十多歲，也沒討著老婆，也沒孩子，所以請人讀信這樣簡單的事對他來講也是一件困難事。
　　 我接過來，第一張紙豎著折了兩折，再橫著折了一折，折的年頭長了，折痕處都有些破損，下邊還有老鼠啃過的留下的洞。我把紙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開。字是用毛筆寫的，豎版，繁體，正楷，字寫得很周正，看得出寫字的人文化素養(yǎng)很高。紙的最右邊中間是“借條”二字。正文是“今借到陳春澤大洋四百元，高粱五十石，小米十石……”中間大概是浸過水，一片水墨烏云，看不清楚。再后面，借款人簽名處寫著：夏冰。日期是民國三十一年九月……后面又看不清了。紙的左下角蓋著一個紅章，但紅章只剩少半個，其余部分被老鼠啃去，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窟窿。剩的這少半個紅章上依稀可以辨認(rèn)出“部隊財務(wù)處”的字樣。
　　 陳春澤這個人我爺爺提過，是瞎老三的爺爺，按從我奶奶那兒論，他還是我爺爺?shù)氖宀缶烁纾麄兡且淮t白事兒都還動得著，所以很熟。聽我爺爺講，瞎老三爺爺那輩兒，他家日子好過，是當(dāng)?shù)赜忻拇筘斨?。有幾百畝水澆地，三進(jìn)的四合院，從南到北，倒座房、正房、后罩房、耳房、東西廂房……總共三十幾間一臥到頂?shù)拇u房，二十幾頭騾馬，這在桐花鎮(zhèn)已經(jīng)算是家大業(yè)大了。這些家業(yè)都是更早的時候，瞎老三的老爺爺“走西口”掙下的?！白呶骺凇弊叩氖巧轿鞯摹皻⒑凇?，過了“殺胡口”就到了蒙古地界，他的老爺爺去蒙古販馬，把草原上的馬販到平原賣，賺個差價?！白呶骺凇辈蝗菀?，苦心勞力不說，主要是路上不太平，碰上劫道兒的，弄不好就得人財兩失，人們都說“走西口”就是闖“鬼門關(guān)”。瞎老三的老爺爺闖了幾年“鬼門關(guān)”，萬幸闖了過來，自己全須全尾，還掙了這份家業(yè)。到了瞎老三的爺爺這輩兒，就不再冒險“走西口”，安安分分地守著這份家業(yè)過日子了。到了民國二十六年，日本侵華，中國就更亂了，動不動就打仗。這一帶的地面經(jīng)常過兵，你方唱罷我登場，人馬滾滾流不盡，像走馬燈似的，反正也分不清是誰的隊伍。在桐花鎮(zhèn)，陳家是羊群出駱駝，自然就被人惦記，軍隊攤派錢糧是常有的事。這張借條顯然就是某部隊在陳家征了錢糧之后留下的。
　　 我又翻了翻下面的紙，都是借據(jù)，大多寫得十分簡單：今借陳春澤小米十石，待秋收后還，借款人某某某，某年某月某日。這些借據(jù)沒有用章，有的甚至沒有寫借糧人名姓，字跡也十分潦草，甚至還有錯別字，把“石”寫成“旦”，“待”寫成“呆”，一看便知這些都是粗通文墨之人。
　　 我天生對文史之類的東西敏感，雖然幫瞎老三辦事有些為難，但這張殘缺不全的借條勾了我一探究竟的欲望，心里的“犟勁兒”上來了。我爺爺說過，我這人做事有股子“犟勁兒”，“犟勁兒”，就是不服輸、有恒心的意思。我突然很想知道陳春澤到底是不是漢奸，幾十年前的那段往事里到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想到這兒，我對瞎老三說，德霖哥，這是幾十年前有人向你爺爺借錢借糧的條子，留我這里吧，沒準(zhǔn)兒對你爺爺?shù)氖掠杏媚亍?br />　　 瞎老三走后，我把這沓借條扔進(jìn)抽屜，繼續(xù)琢磨他的事。漢奸不是隨便定的，既然陳春澤定為漢奸，不能光憑嘴說，應(yīng)該有紙面上的東西。要想翻案，首先得知道陳春澤為什么被定成了漢奸，然后再調(diào)查這材料是否屬實，若不屬實，就是偽造或誣告，那樣翻案才有希望。
　　 我撥通了高中同學(xué)覃鐘的電話，他在縣檔案局上班，全縣人的材料都在檔案局呢。我在電話里告訴他，我明天到檔案局找他，有事請他幫忙。覃鐘在電話里問，是查檔案嗎？我說別廢話，明天過去你就知道了。第二天，我去了檔案局，覃鐘已經(jīng)在那里等我了。我把瞎老三的事跟他一說，他笑了，說就知道你小子要查檔案，可是，你不是不知道，這檔案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查的，你有介紹信嗎？我靠，我有介紹信還找你干什么？我說。那你小子事后可要請客喲，覃鐘說，邊說邊拿出檔案室的鑰匙。好，那就請你吃竹筍炒肉吧。我說。他哈哈大笑起來。我們都知道，竹筍炒肉就是用竹扁擔(dān)打屁股的意思。
　　 覃鐘打開門。檔案室是個很大的房間，里面立著很多木架子，架子漆成酒紅色，上面立著一排排牛皮紙的檔案袋，那些檔案袋都一樣高，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如果不是那些檔案袋，我?guī)缀跻詾樽约鹤咤e地方闖進(jìn)了圖書館。覃鐘把我領(lǐng)到放著獨流公社檔案的木架子跟前，一手插兜，一手拍拍架子，側(cè)身對我說，你想要的東西都在這里呢，你自己慢慢找，我干我的事，不陪你了。覃鐘拍了我肩頭一下，轉(zhuǎn)身出去了。
　　 一方陽光透過窗戶射進(jìn)來，恰好落在架子上，像蒙了一塊蛋黃樣的薄毯。架子上的檔案袋已滿布灰塵，顯然很長時間沒有人動過了。也許有關(guān)陳春澤當(dāng)漢奸的材料就塵封在這些暗黑之中，與陽光只隔一層牛皮紙的厚度。我抽出最邊上的檔案袋，撣去塵土，塵土一下子飛騰起來，在那縷光柱里彌漫翻滾，嗆得我咳嗽連聲。
　　 我像搖轆轤那樣解開繞在檔案鈕扣上的白線，打開檔案袋，第一張，不是；第二張，也不是；第三張……我一張一張仔細(xì)翻揀著，一直翻到最后，都沒有看到陳春澤這三個字。然后我又抽出第二個檔案袋，打開，第一張，不是；第二張，也不是；第三張……一直找到快中午的時候，才把這個公社所有的檔案翻了一遍，胳膊都酸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陳春澤的只言片語。我輕嘆一聲，拽過一只凳子，頹然坐下去，失望像潮水一樣漫上來，漸漸沒頂。我環(huán)顧四周，突然發(fā)現(xiàn)檔案室東南角還有一個比較矮的架子。這個架子的顏色也不同其他，漆成米黃色，架子上放的不是檔案袋，而是書。
　　 我走過去不經(jīng)意地翻看翻看起來，翻著翻著，從書堆中發(fā)現(xiàn)一冊本縣的縣志。抽出來翻了幾頁，其中一頁記載了抗日戰(zhàn)爭期間游擊隊和日軍發(fā)生在本縣的一次戰(zhàn)斗，約莫一兩千字。發(fā)生戰(zhàn)斗的地點很熟悉，城西的桐花鎮(zhèn)，就是瞎老三他們鎮(zhèn)子。上面說，那天游擊隊偵知日軍一個小分隊要從桐花鎮(zhèn)附近路過，于是在隊長夏冰的帶領(lǐng)下連夜設(shè)伏，成功地打了一次伏擊，給侵略軍以重創(chuàng)……夏冰！我心中一動，瞎老三借條上那個借款人也叫夏冰呀，只是不能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還有，記得我小時候，爺爺給我講他年輕時打日本兵的故事，好像跟我提到過一個姓夏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夏冰。說起來，我爺爺年輕時也不是一般人兒，他參加過游擊隊，當(dāng)過八路軍，曾經(jīng)真槍真刀地和日本兵干過，興許和這個夏冰有點瓜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