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飛翔的憂傷(小說)
周末,教學樓頂樓一長排的教室里空空如也。
夜色如墨,星辰隱匿于厚重的云層之后。林老師站在教室的窗前,目光穿過玻璃,望向遠處的燈火忽明忽暗。
時鐘的秒針滴答作響,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每一秒都像是尖刀從心上劃過。他轉過身,面對著黑板上尚沒來得及未擦去的數(shù)學公式,和那些曾經被學生們視為比登天還難的符號,如今都默不作聲地排列著,仿佛在訴說著什么。門被輕輕推開了,林老師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來了。"師傅,你還沒休息啊。"是自己暑期剛結對的徒弟木森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心。林老師微微頷首,沒有說話。木森走近,看著老師緊鎖的眉頭道:“今天,我班上又一個學生放棄了。"
林老師打斷了他“你先去休息吧,我今天感覺有些累了,想一個人靜一靜”,聲音里藏著掩飾不住的疲倦。這個信號可是木森從沒有見過的,師徒倆都是那種迥異于“佛系”的“全真派”教師。
接著又自言自語道"我總是相信他們能夠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但是,師傅,飛翔并不總是快樂的。"木森輕輕地說,眼中含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悲涼。
林老師是這所市一中里最有影響力的嚴師、名師。他的班級永遠都是生滿為患,他的板書永遠規(guī)規(guī)整整,講解總能深入淺出,枯燥的數(shù)學在他這里總是出神入化,經他點撥的學生,成績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路飆升??扇缃?,他獨自站在教學樓天臺邊緣,寒風如刀割般劃過臉頰,眼前是深不見底的虛空,一如他此刻的心。
深冬的風將他平日里總是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霜發(fā)吹得凌亂不堪。此刻,他的身材顯得越發(fā)單薄瘦削,面容嚴峻,眼神中不再透出往日那種不可侵犯的威嚴。
曾經,他一直堅信“嚴師出高徒”,因此對學生的要求總是近乎苛刻。在他的課堂上,學生必須全神貫注,稍有分心便會遭到嚴厲的批評。他對作業(yè)批改也是一絲不茍,每一個錯誤都會被認真標注并要求及時改正,如果再犯就要懲罰到過關為止。
盡管林老師的教學方式讓一些學生感到壓力山大,但他的教學效果卻是十分顯著的。他所帶的班級成績總是雄踞第一,他帶的數(shù)學科更是好到讓所有同事都深感尷尬。因此,他在學校中贏得了極高的聲譽,作為特級教師,他被視為教學的楷模,功勛班主任,不出意外的話,今年底省級勞模就通過了。
然而,這一切的平靜在一個陰霾密布的下午被徹底打破。那天,林老師剛剛下課來到辦公室批改作業(yè),突然聽到校園里傳來一陣喧鬧聲。他抬頭望向窗外,只見一群學生正圍在教學樓前的一棵大樹下,神色緊張而驚恐。林老師心中一緊,立刻放下手中的筆,沖出了辦公室。
當他趕到現(xiàn)場時,只見地上躺著一名學生,血肉模糊,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旁邊的學生則告訴他,這名學生是從教學樓五樓的樓頂上跳下來的。林老師再看看那雙鞋,頓時臉嚇得煞白,他認出了這名學生——那是他班上的小雨,一個平時言語不多但品學兼優(yōu)的孩子,那雙鞋就是他買給小雨的。
他真的不敢相信小雨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因為一直以來他對小雨關懷有加。自從小雨父母離異后,他每個周五都會固定接小雨吃早餐,也順便溝通交流一下。出事后有學生告訴他,就在剛剛大課間時,小雨通過校園電話和父母親分別通過話,當時情緒失控,言辭激烈。大意就是以后他們都不管小雨了。母親要隨再婚丈夫去法國了,而父親和小雨的繼母也不愿再承擔其學習生活費用。只可惜林老師還是慢了半拍才知曉這樣重大的變故。
那聲悶響如同晴天霹靂打破了校園的寧靜。消息炸開后,學校的走廊里彌漫著壓抑的哭聲,小雨爺爺奶奶的悲慟嘶吼更是直直刺進他的心窩。眾多家長們聞訊后因擔心自己的孩子,紛紛趕到學校,他們憤怒地質問學校為何會發(fā)生這樣的悲劇,把平時對學校的種種不滿都一股腦地全發(fā)泄出來,一些不明真相的家長更是將矛頭直指林老師,認為是他過于嚴格的教學方式導致了孩子的心理壓力過大,從而走上了絕路。社會輿論也開始關注此事,各種猜測和指責如潮水般涌來。
面對這些指責和壓力,林老師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和絕望。他深知自己在教學上確實有著嚴格的要求,但他對孩子們卻從來不缺少關愛,自己的學生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怎不讓他痛心疾首。他試圖具呈個中緣由和解釋自己的教學方式和理念,但在這個充滿憤怒和悲傷的時刻,他的聲音顯得如此地微弱和蒼白無力。
學校的領導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他們不得不采取措施來平息這場風波。經過一番討論和權衡,他們決定讓林老師暫時離開班主任和教學崗位,以平息家長和社會的憤怒。
這個決定好像是為了保護他,但對他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他感到自己被徹底否定了拋棄了,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化為了泡影。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一連三天縮在辦公室一角,一言不發(fā)。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威嚴和自信,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責,重重的疲憊,透頂?shù)慕^望。
三天的時間仿佛三年,但這場風波卻并沒有平息,且有越演越烈之勢,他深感自己變成了學校的罪人。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眼前都會浮現(xiàn)起小雨那張稚嫩而絕望的臉。他感到自己猶如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糾纏,無法擺脫。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一開始就真的錯了?是否應該改變自己的教學方式?由于數(shù)學老師人手太緊又有一名老師住院,他被學校臨時暫時借用換到最差的班級頂幾天,然而,每當他試圖做出一點改變,都會遭到來自各方的阻撓和質疑。家長們認為他的改變只是權宜之計,學校則又擔心他的回歸會引發(fā)更大的風波。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囚禁在一個無形的牢籠里,無法逃脫。
家長親友團率先發(fā)難,堵在學校門口,為了推卸責任,平時很少關心小雨的母親忘恩負義一反常態(tài),滿口胡言,紅著眼控訴:“你天天那么兇他,作業(yè)布置得山一樣,孩子的壓力都是你給的!”言辭鑿鑿,每一句都像審判的利箭。同事們看向他的目光也變了味,大有點幸災樂禍。竊竊私語在辦公室此起彼伏,往日對他教學方法的欽佩,此刻都成了質疑,仿佛大家默契地認定,是他的嚴苛逼得孩子走上絕路。
校領導找他談話,委婉卻直白地暗示,這場風波若處理不好,他恐怕兇多吉少,甚至飯碗不保。夜里,林老師躺在床上,睜眼又閃現(xiàn)出小雨渴望又清純的眼神,閉眼是家長絕望憤怒的申討。自責、懊悔啃噬著他,他反復問自己,那些嚴苛要求真的錯了嗎?日日督促學生奮進難道有罪?在小雨這件事上我到底要承擔多大的責任?
輿論依舊還在網上持續(xù)發(fā)酵,有人扒出他過往訓學生的照片,斷章取義的文字描述下,評論區(qū)滿是謾罵。曾經以教育為傲的他,頃刻間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他開始出現(xiàn)幻覺,覺得自己已經走到了懸崖盡頭,再也無法回頭。他已經感覺到凜冽朔風伸過來長長的手臂,腳下燈火闌珊的校園和遠處模糊的城市,像在天堂和地獄間輪換。
曾經美好的校園,那是他奉獻了整個青春的地方,那是他抒寫人生最壯麗華章的地方。往昔學生們朗朗的讀書聲、畢業(yè)時的燦爛笑臉,都成了模糊幻影。此刻,他腦海里只?;靵y與絕望。一陣強風襲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恍恍惚惚向前邁過去,他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凄美的弧線……過往的一切如流星般倍速閃過:三十年前拿到師大通知書時全村人羨慕的目光;初登講臺的緊張,學生成績進步時的喜悅;每年“林班”開班時,人滿為患的盛況;每屆高考發(fā)榜日,滿大街驚艷的目光……可一切都來不及挽回了。
隨著那聲沉重的撞擊,校園歸于死寂。他的眼依舊睜著,朝向他班級的方向。他的眼神中沒有了恐懼和絕望,只有一片死寂和空白。消息傳開,眾人一時噤聲,只剩風中隱隱傳來的嘆息,像是為兩條逝去的生命奏響悲歌,飽含著無盡的遺憾與未被理解的憂傷。這憂傷在校園上空盤旋、游蕩,久久不散。
這場悲劇終于平息了所有的風波和指責。他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為這場憂傷的飛翔畫上了句號。他把最后想說的話留在了備課本的最后一頁上:愿每一個孩子都能在陽光下自由飛翔,享受成長的快樂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