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丹心清影(散文)
因為結緣文學,在家鄉(xiāng)縣城居住期間,經(jīng)朋友王瑞介紹,我認識了縣文化局創(chuàng)作股股長葉照青老師。
初次和王瑞去葉老師家是一個初夏的晚上,路上王瑞說葉老師在別人眼里有點迂,好像人情世故一概不懂,無論何時,別人帶禮物拜訪他,他是決不回訪的,因此有人說他小氣,不過他的文章寫得可是非常好。
聽王瑞的話,我在心里想像著葉老師的樣子,覺得這樣的舉動和真性情的文化人倒很契合。
葉老師住在文化局家屬院,在電影院后面。老舊的家屬樓樓道很昏暗,臺階上堆著許多雜物。我們到葉老師家樓敲開門,門內(nèi)站著一位中年人,中等身材,身體削瘦,戴著厚厚的眼鏡。王瑞忙對我介紹說,這就是葉老師。
葉老師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熱情地讓座、泡茶。茶葉很好,估計時間放長了,沒保存好,湯色發(fā)黃,香氣也差了許多。王瑞和葉老師聊天時,我打量著房內(nèi)陳設,兩室一廳的房子,白墻發(fā)暗,地板失去光澤,帶著年代久遠的斑駁。客廳正面墻上掛著一個大玻璃鏡框,鏡框下的桌子上堆著一摞摞厚厚的雜志、報紙,還有一些書籍,旁邊胡亂擺放著一些其它物品。桌子正中有一個獎杯,燈光下約略透出些原本的光彩。兩個臥室間的墻上懸掛著一座吊鐘,吊鐘下面相框里有一幅照片,是葉老師和他妻子、女兒的合影。照片上的葉老師顯得年輕、英俊,他的妻子也年輕、漂亮。我身后的后墻上掛著四條屏草體書法,內(nèi)容是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書法落款為白丙。字體看上去和毛澤東的詩詞一樣恢宏大氣,頗有些功力,我在心里琢磨著不知白丙老師是何許人。
王瑞向葉老師說明來意,葉老師臉上始終帶著很謙和地微笑,透過厚厚的眼鏡片望著我說,喜歡文學是好事,只是我也實在幫助不了什么。他轉(zhuǎn)而又問我喜歡寫些什么內(nèi)容。
我有些惶恐地說小說、散文都喜歡,只是寫不好。
哦,這倒是年輕人最喜歡的文體,我倒不太精啊。葉老師語氣謙和,很誠懇地笑望著我說。
王瑞接著補充介紹說葉老師最擅長詩歌和雜文,發(fā)表、出版了很多作品呢,曾經(jīng)……
葉老師打斷王瑞的話,長嘆一聲說,唉,別提過去啦,好久都沒有動筆嘍!
葉老師的嘆息既無奈又有些悵然,因為初次相見,我也不便多問。我們正說話的時候,臥室里傳來咳嗽和含混不清的話語,葉老師快速走過去推門進臥室。我看見顯得擁擠的房內(nèi)床上躺著一位干癟的老人,葉老師站在床前輕聲問,媽,你想干啥,餓了還是想起來?
老人言語不清地說著,慢慢伸出一只手,葉老師有些費力地攙他母親起來,很困難地走下床,然后他回手把門關上,服侍母親便溺。
王瑞壓低聲音對我說,唉,那是葉老師他媽,癱瘓在床多年,就靠他一個人照顧,葉老師妻子去世好多年嘍,兩個孩子也常年在外……
聽王瑞說著,我仔細看著屋內(nèi)昏暗且擁擠的陳設,不自主的感到一些壓抑,我很想為葉老師做些什么,可又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坐著。葉老師剛剛的一聲長嘆還在耳畔,讓我忽然生出許多無法言說的感慨。我的目光再次落到相框內(nèi)英俊、朝氣的葉老師相片上,一位頗有才華的文人,經(jīng)過喪妻之痛,長年困守家里侍奉老母,這是何等的令人心力交瘁!
我正想著,臥室門打開,葉老師從里面走出來,朝我和王瑞尷尬地笑笑。
王瑞說,你呀,早該再續(xù)娶一位了,生活上也好有個照應。
葉老師坐到沙發(fā)上,緩慢地點起一只煙,眼睛不自覺的朝墻上掛的照片看看,無聲地笑笑,似乎包含有許多難以敘說的苦澀。手上的煙燃有一半時,葉老師望著我說,我也幫不上啥,你有空拿寫的文章過來我看看吧。
我連忙答應著,沒說幾句話,葉老師的母親在臥室內(nèi)又含混不清地叫起來。葉老師趕緊站起來,見此情形,朋友也會意我站起來向他告別。葉老師很是抱歉地搖搖頭,送我們出門說,你們看,真不好意思,來了也說不成話。
我們告辭后,走在夏夜的微涼里,院子里的泡桐樹影在月光下如同浮動的碎銀,顯出些輕緲的虛幻。這種隨時可見的美不知葉老師能否有空欣賞?我對王瑞說,真沒想到,葉老師生活居然這么清苦。
王瑞說現(xiàn)在許多文化人都在想著創(chuàng)收,葉老師一心搞創(chuàng)作,帶有一位有些才華的學生,大概嫌棄和他在一起沒前途,就自己天天找門路,給鄉(xiāng)鎮(zhèn)上想出名的領導寫報道往報刊發(fā),賺外快。
生存和發(fā)展問題,需要一個平衡點,最難的是堅守,許多人不僅談不上堅守,恐怕早已迷失。
王瑞又聊起關于葉老師的話題,說好多人都勸葉老師再續(xù)娶一位,生活上好有個照顧,可葉老師就是不聽,或許是太懷念妻子。
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葉老師和妻子之間深重的感情,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妻子去世所帶來的深刻痛苦永遠無法抹去,也無法為外人道也。
第二次去拜訪葉老師時,我?guī)善⑽母?,一篇《看見蒼鷹》,一篇《大姑娃》。《看見蒼鷹》是一篇抒情散文,《大姑娃》是一篇敘事散文,也是幾年前發(fā)生在我身邊的一件事情。一位在婆家受到虐待的懷孕的母親即將臨產(chǎn)時,被封建迷信思想誤產(chǎn)導致難產(chǎn)大出血而死亡。我是帶著深切的痛徹之情來寫這篇文章的,也認為這一篇好些。葉老師認真地看后說,都寫得不錯,語言還要多錘煉,我認為《大姑娃》這篇寫得好些,感情很真,如果寫成小說也許更好,我給你推薦推薦吧。
短短一會兒談話中,葉老師屋里屋外為他母親忙了好多次,我說要幫忙,葉老師忙說不用。葉老師不停地忙著,他的臥室門開著,我走過去瞅了一眼,屋內(nèi)一排長長的普通木板書架上擺滿書,還雜亂地放著許多證書。房間內(nèi)很凌亂,卻彌漫著一股書香氣。我在想,許多文人的生活現(xiàn)狀是不是和葉老師一樣,從事著美的精神工作,卻過著艱澀的現(xiàn)實生活。但我從葉老師的言談間只看到無奈,好像沒有憤世嫉俗的痛苦,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久久縈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再次來到葉老師家時,他說我的文章《看見蒼鷹》被縣雜志《溪流》刊登了,那篇《大姑娃》卻沒選上。葉老師遞幾本剛刊印的《溪流》給我說,小地方就是小地方,編輯們看文章的標準會有許多考量,你以后還是要走出去?。?br />
葉老師的話驀然間讓我有些感動,雖然相識不久,但一些對于文學的看法在本質(zhì)處似乎不謀而合,好像心靈之中早已相通??慈~老師有些談興,我不自覺多問了些話題,葉老師看上去也很有談興,就和我聊了許多。他拿出好多以前的作品給我看,全部是在全國各大報刊雜志上發(fā)表的雜文、詩歌,有一首歌詞是曾經(jīng)在央視上介紹大別山風光而配的歌曲《我隨歌聲畫中游》。
葉老師說這些都是幾年前的作品,現(xiàn)在很難靜下心來寫東西。我明白葉老師的苦衷,現(xiàn)實的生活狀況對于他來說無異于一道枷鎖,有些是可以改變的,有些卻是他不愿改變的。葉老師說有些東西你明白但不需看透,你看這幅《沁園春.雪》,書寫的白丙老師已經(jīng)過世多年,他也是本縣人,是位教師,酷愛寫作,文筆好,一生都想把流行于商城縣的一個歷史傳說編成劇本,拍成電視劇,為此跑北京好多次,直到去世也沒能完成心愿。
葉老師說罷從屋里捧出一本厚厚的書稿遞給我,稿子裝訂的很整齊,顏色發(fā)黃,封面上署名《黃花帝國傳奇》。葉老師動情地說,這是白老師留給我的,我后來給改了個名字叫《昨日黃花》,可惜呀,多么好的劇本……
昨日黃花,這名字聽上去有些悲愴,倒是應和了作者和書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志趣相投者之間的惺惺相惜。我心情有些沉重,再次注視墻上掛著的《沁園春.雪》,詩詞磅礴的氣勢輝映著書法雄渾的氣勢,筆走龍蛇間仿佛可以看見一個倔強不屈的身影游走其間,只可惜白丙老師我是再也見不到了!
其實,文人寫文章真不是為了別人,全都是為己而發(fā)。葉老師說著話時又拿出一本由他主編的《商城縣民歌集粹》,撫摸著書接著說,我一直想將民族民俗文化整編出一個系列,像民間故事、俚言、俗語等等,可一直未能如愿;還有想把我的文章整理結集出版,可又沒有物質(zhì)條件。
難得葉老師敞開心扉和我聊許多,他談話時的表情儼然回到過去,許多理想,許多計劃,都變成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困守居室的葉老師,守著平淡歲月的清苦,盡著最大的孝心,內(nèi)心始終燃燒著文學的希望之火,于現(xiàn)實中平靜地作以取舍。
以后無事時,我喜歡去葉老師家坐坐。我發(fā)現(xiàn)葉老師除掉喜歡吸煙,幾乎沒有過多喜好。以前他喜歡晚飯后和愛人出去散步,自打妻子去世,母親臥病在床,他出去散步的習慣也被迫改變,每天晚飯后就在狹窄的客廳間來回走動,一邊吸煙,一邊思考。因為照顧母親的原因,葉老師除掉必要的生活采買,哪兒也不能去。我每次到葉老師家,大多時間他都在看央視11頻道的京劇節(jié)目,跟著劇情有節(jié)奏地哼著曲調(diào),樣子很是享受。有時,他會饒有興致地問我,哪段是西皮流水哪段是二黃。對于戲曲我并不喜歡,一竅不通,只好茫然地笑答不知道。葉老師也不介意,就開始向我講解如何區(qū)分西皮和二黃的曲調(diào),講畢他又讓我跟劇情伴奏進行分辨,結果我還是一腦袋漿糊,吭哧著說不出所以然。
葉老師惟一一次向我求助是他們家的水龍頭壞掉,讓我去修修。去后他家里沒有修理工具,我就去找了套工具過來將水龍頭修好。就是一次非常簡單的勞動,葉老師居然很是感激,反復提起過多次,讓我很有些慚愧。
我在縣城居住三年,此后就外出闖蕩,四處漂泊的生活中寫文章時斷時續(xù),和家鄉(xiāng)的朋友也疏于聯(lián)系,葉老師那里也中斷了往來。時隔多年,有次跟王瑞通電話時,他說每回見到葉老師都會問起你,還有沒有在寫文章。
我的心忽然就很空,許多和葉老師相見的場景立馬閃現(xiàn)。他清癯的身影,厚厚眼鏡片后面和善的微笑總在我眼前晃動,還有那些真誠的教誨之語猶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