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高考前夕，梁生從縣城坐車回山里的家。一來是想讓父親支個招，聽聽他的建議，報考什么大學(xué)？梁生就兄妹倆，他是哥哥，身下有個妹妹，叫梁燕，正在讀初二。父親梁國棟是德勝村有名的石匠，一塊不起眼的石頭，經(jīng)過父親的手一雕琢，就會像模像樣，很藝術(shù)，很立體的展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德勝村的人不叫他大名，都習(xí)慣喊他石匠。梁國棟趕一架小驢車，車斗放著做石活用的錘子，鑿子，鋼纖，線拓等，一只木箱子，一口驢吃飯用的鐵槽子。冬天時，車轅多一件羊毛墊子，擱家鍘好的玉米葉子，喂黑驢。梁國棟四里八鄉(xiāng)給人，鑿石磨，碾子，石碑，石獅子，石虎，遇到有錢人家鑿屋檐下的魚鳥花樹，對方不僅管一日三餐，還有好酒好煙，格外有賞錢。梁生家的日子，不算出類拔萃，在德勝村也是屈指可數(shù)。他兄妹讀書，不用擔(dān)心沒錢交學(xué)費。就是這么優(yōu)渥的條件，梁國棟做夢也想不到，兒子梁生并沒有聽他的意見，報考東北財經(jīng)大學(xué)，梁生大舅家的表哥，林英文不但被東北財經(jīng)大學(xué)留校，還考了博士。工資高不說，簡直是光宗耀祖。梁國棟的意思是，梁生就考財經(jīng)大學(xué)，讓林英文安排一下。梁生嗯嗯啊啊，答應(yīng)了，實際上，他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shù)。一家人歡歡喜喜，又是殺雞，又是煲羊湯，父子倆月下談心，睡一鋪大炕上，梁生枕著父親高山流水般的呼嚕聲，睡得很香很沉。高考揭榜后，梁生如愿以償考進東北財經(jīng)大學(xué)，老梁夫妻很高興，宰了一頭半大克洛豬，擺了十桌酒席，宴請老親舊鄰，梁生也是喜氣洋洋，之后去財經(jīng)大學(xué)報到，畢業(yè)后，梁生本該留校。那天，黃昏。德勝溝的土路上，走來一個人，他背著一個簡單的布包，眼神堅毅平靜。山還是那一座座結(jié)不出果實，長不出茂密樹林的山，水依舊是汩汩向前，周而復(fù)始。碧流河緊挨著村子，朝遠處奔騰。責(zé)任田落實到戶，種得糧食，水稻，風(fēng)調(diào)雨順時收獲可以；一旦碰上旱澇災(zāi)害，糧倉干癟。德勝溝土地資源少，在人工挖鑿的朱崴水庫上游。山林也不多。父親梁國棟是靠手藝吃飯，沒有一技之長的農(nóng)民，土里刨食，尚在溫飽線上徘徊。梁生原來是有自己的打算。
　　 斜陽紅艷艷的，西天邊的云朵，被染成一片赤紅。梁國棟剛從鎮(zhèn)里的石材加工點騎自行車回來，驢車不趕了，黑驢上秋時，賣給村里的劉老大。他買驢犁地，干活。不會打驢的，知道愛惜驢就行。畢竟驢也是一條活生生的命，處久了也有感情。
　　 梁國棟遠遠地就看見，自家門口站著好幾個鄰居，他心底咯噔一下，以為家里出啥事了，雙腳猛蹬了幾下自行車，氣喘吁吁趕回自家門口，定睛一瞅，兒子梁生怎么回來了？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他回來作甚？梁國棟有不好的預(yù)感，他把自行車依在籬笆墻上，虎著臉問，“你咋回來了？回來也不吱聲！”眾人散去，梁生陪著笑臉，拉父親回了屋。坐在木椅上，“爸，我調(diào)回來了?！币痪湓掦@的梁國棟一高站起，“啥？你你你，再說一遍？”
　　 “爸，您老別一驚一乍的，我調(diào)到縣里做事了?！绷簢鴹澮宦牃獠淮蛞惶巵?，咆哮著吼，“這么大的事，你兔崽子也不跟我商量，反了，反了！”梁生神情凝重地望著窗外，仍然貧窮落后的村落，說，“爸，相信我，我一定會做好的?！闭f完，轉(zhuǎn)身出去了。梁國棟高高舉起的右手，頹廢地落下。
　　 “??？做得好好的，說辭職就辭職，這孩子腦瓜子進水了，還是被驢踢了？多少農(nóng)家孩子拼命跳出農(nóng)門，他可倒好……！”梁國棟的老伴麗梅拎著飯勺進來，“行了，你就吵吵把火的，梁生也是成年人，他有自己的想法?！?br />　　 梁國棟不知兒子葫蘆里埋的什么藥？
　　 德勝村人均耕地少，輕壯勞力過了年就扛著行李出去打工了。每年上級還撥救濟物資給村民們，一直是莊河背部山區(qū)經(jīng)濟最落后的村。菊宏宇做了十年村長，唯一的變化是白發(fā)多了，腰彎了幾寸，貧困帽子始終戴得穩(wěn)定。菊宏宇愁得睡不著覺，牙疼腮幫子鼓得老高，孫鎮(zhèn)長給他打電話時，他右手捂著臉，疼得滋滋吸著牙。“什么？梁生自愿回來發(fā)展，媽耶！他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髮W(xué)生，放著鐵飯碗不端，這不是傻冒？”他做夢沒想到梁生居然辭去公職，主動投入這塊土地上，菊宏宇吐了口唾沫，我倒要看看這小子有什么本事。菊宏宇還沒等出門，梁生就滿面春風(fēng)進來了。向菊宏宇談了自己的規(guī)劃與暢想，菊宏宇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中！叔全力以赴支持你！”
　　 梁生跟父親梁國棟立下軍令狀:三年時間，假設(shè)沒有成績，卷鋪蓋滾蛋。梁國棟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這敗家玩意，要是不出成績，以后就斷絕父子關(guān)系，永遠別登梁家的門！梁生笑嘻嘻地答應(yīng)了。
　　 梁生有個大學(xué)同窗在東港住，那里有全國最大的草莓生產(chǎn)基地，村民幾乎家家都有草莓大棚，勞力們不出門，就在家侍弄草莓，一年純收入十萬元的人家比比皆是，不像德勝村，男人長期不在家，兩地分居。其中辛苦冷暖自知，梁生從小有個夢想，將來一定改變德勝村的窮困面貌。把泥濘的土路鋪上柏油路，住上寬敞明亮的大瓦房。光棍都娶上媳婦，山好水好，栽一片片杏樹園，開避暑山莊，這是后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村里。說干就干，山區(qū)下了第一場白霜。梁生挨家挨戶敲門，動員大家栽植草莓。一天下來支持者寥寥無幾，人們對梁生，一個乳臭未干的后生，不放心，覺得不靠譜。梁生沒有頹廢，他想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帶動大伙。梁生嘴皮子磨破了，二叔，堂哥，接受了他的建議，準備和梁生一起干，拼一拼。梁生叫母親炒了四個田園小菜，燙了一壺米酒。請來幾個核心人物，撮一頓。酒酣耳熱，梁生安排能說會道的二叔，一家一家拜訪，說服他們。梁生整天騎著一輛摩托車拉著堂哥梁征，跑貸款，跑農(nóng)用物資。一個月下來，人黑了，瘦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德勝村有三分之一的農(nóng)戶，挽起袖子，和梁生開始翻整土地，挖井飲水澆灌，扣塑料大棚，通過老同學(xué)請來東港草莓管理技術(shù)人員，引進幾十萬株久久草莓幼苗，現(xiàn)場指導(dǎo)草莓戶，栽培，管理，噴施農(nóng)業(yè)，化肥。春節(jié)時，草莓陸續(xù)上市，為了減輕草莓運輸途中遭到破損，梁生聯(lián)系城里的果販子，開車上門收購。路況不好，梁生害愁，不料，和他賭氣好久的父親，梁國棟，悄沒聲帶著鐵锨镢頭，吆喝幾個勞力，披星戴月將一條坑坑洼洼的村路墊平。
　　 九零年春天，德勝村的草莓大棚發(fā)展到二百多家，在市里申請到了“德勝草莓”生產(chǎn)基地的牌子，達到果戶年純收入五萬的成果。那年，梁生被鎮(zhèn)政府評為致富標兵，并成了村長候選人之一。村民們對梁生刮目相看，再也不說他乳臭未干了。碰面時，梁師傅，梁師傅的稱呼。三年里，梁國棟和梁生，基本不怎么交流。當(dāng)初，梁生在父親面前的承諾，果然塵埃落定，沒有食言。梁國棟走在村里，鄉(xiāng)親們都沖他豎起大拇指，夸贊梁國棟培養(yǎng)出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是德勝村村民的福氣，希望。眼看著，又一年的中秋節(jié)到了，一個很嚴峻的問題，擺在面前，路況，冬天一路冰，夏季一路泥水。什么車都不好經(jīng)過，一陷一個坑。拔也拔不出，尤其是泥漿，造一褲子，里邊的人想出去，外邊的人望路興嘆。梁生忙著更新草莓新品種，來往于德勝村與東港等地，參觀，考察，研究市場前景。路不修好，草莓不及時賣出去，就是一大損失。梁生又無法分身，一上火，嘴唇起了兩個血泡。路的問題年前不解決，談什么都是虛空。怎么辦？梁生想到父親，可一想到父親對自己發(fā)狠說得話，梁生發(fā)誓，不求父親，不好意思張嘴，從東港開車回來，已經(jīng)是月落樹梢。剛進村口，就有人擋住他的去路，梁生下車，定睛一看，擋住去路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父親，梁國棟，他說，路剛鋪的油漆，不能走車。要回村，繞道走。說著，指著旁邊的一條小土路，示意梁生走那條路。梁生不僅一陣激動，心怦怦地跳，他猛得上前，抱住父親瘦弱的肩膀，哽咽著說，“爸，謝謝你，你真好?！绷簢鴹澩屏藘鹤右话眩叭トト?，你以為我是在幫你啊？我是給我和你媽，還有我孫子孫女修路！要謝，你就謝咱村里的老少爺們，大嬸大娘吧。”梁生拉著父親的手，“走，回家去，咱父子兩個一醉方休！”梁國棟說，“不行，我得在這看著，別讓來的車輛碾壓了，剛鋪的油漆，別糟蹋了?！绷荷f，“對了，爸，修路的錢，怎么湊集的？”梁國棟說，“是大伙，你三百，我五百，一點一點湊集的?！绷荷芭丁绷艘宦?，急忙開車回家，扒拉一口面條，回來接替父親，在村口的一棵白楊樹下，呆了一宿。
　　 93年，梁生被推評為市級勞動模范，從市里坐車回來，父親梁國棟臉上掛著霜，梁生說，“爸，你怎么了？哪不舒服，我送你去醫(yī)院看看?！绷簢鴹澥箘咆嗔肆荷谎郏拔摇氡O子了。”
　　 去年三月，我回鎮(zhèn)里搜集資料，寫一個中篇小說，中午在鎮(zhèn)政府食堂吃得便飯，已是鎮(zhèn)黨委書記的梁生，還是老樣子，終日下基層深入草莓戶，解決果戶的實際問題。聽說，兒子都能打醬油了。褲腿上粘著泥巴，剛從大棚出來的，渾身散發(fā)著濃濃地土香。
　　 梁生上任鎮(zhèn)書記后，蓉花山鎮(zhèn)，很快成為莊河市有名的草莓大鎮(zhèn)，聽說，梁生馬上就被調(diào)到市委工作，祝福梁生前程什錦，人生一路開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