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輕輕走過我身邊，帶來獨屬于秋的味道。楓葉，失去了根基，戀戀不舍的離開大樹的庇護。夏天，已是過去時，耳邊只剩楓葉飄散的沙沙聲。我坐于窗前，緩緩回神，一張老舊發(fā)黃的照片，置于桌前。畫中臉色灰黃的男人，正捏著小女孩稚嫩的臉頰，面帶微笑。看著照片，思緒陷入十年前那個炙熱的夏天。
　　 媽媽牽著年幼的我，來到一個叫溫州的地方。眼前是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我心想：“再也看不到外公慈愛的雙眼了，再也看不見總是皺著眉頭的外婆了，再也沒有小伙伴來找我捉迷藏了！”本就不安的我，越想越難過，如同暴風(fēng)雨般的哭喊聲，澆在媽媽身上。媽媽急忙安撫道:“茹茹，別哭，我們過兩天就回去嘞！”我明白那是大人的套述，只能哭得更大聲了,直到他出現(xiàn)。
　　 男人身穿純白色上衣，臉色灰黃，卻格外慈祥，眼睛有些渾濁，像是存落在眼眸里的一灘暖陽。他撫下身子，將糖輕輕塞到我手中，不安感不知為何逐漸消失，鼻間只剩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媽媽說他叫“爸爸”，我輕輕點頭，口齒不清的我第一次叫成了“阿爸”。
　　 每天幼兒園放學(xu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阿爸。
　　 阿爸是一名魔法師，手中總會變出各種不同的美食?！巴郏裉焓潜呛J！”我邊說邊三步變兩步的跳到阿爸背上。眼睛不斷瞟視著周圍的同學(xué)，仿佛自己就像是宮殿里的白雪公主，令人羨慕。
　　 我坐在阿爸肩膀上，數(shù)著阿爸細細碎碎的白發(fā)，說：“白頭發(fā)也太酷了，我也想要！”阿爸笑著搖搖頭并裝作無奈的樣子道：“傻孩子，阿爸老了就沒法變成魔術(shù)師給你變吃的了呀！”我被逗的咯咯笑，便不斷捶打著阿爸的肩膀。夕陽早早劃過天空，燕子成群結(jié)隊的往家的方向趕，云朵依賴著夕陽，天空染成一片金黃。陽光肆意播撒于人間大地，昏黃的路燈照耀著父女倆的背影。這一刻，我好想再走慢點。
　　 秋季運動會，總是令人頭疼。學(xué)校規(guī)定親子跑步要將腳捆在一起，邊跑邊喊“一二一二！”，看誰配合的最好最快，誰就是贏家。
　　 好勝心強的我，拉著阿爸就想沖，卻不見阿爸鐵青的臉色。媽媽上前阻攔，阿爸卻輕輕搖頭，牽著樂呵呵的我，走上了跑道。
　　 比賽前，我極為認真的說：“阿爸，左腳是一，右腳是二，我們要好好配合，拿下第一！”阿爸頭上漸漸冒出細細的汗滴，表情尤為認真，眼神里透露著寵溺與堅定。
　　 隨著口哨聲響起，比賽開始。我大聲喊道：“沖??！”阿爸艱難的換動著腳步，笨拙的思考如何換腳?；尹S的臉上冒出一絲尷尬與難為情。我看著周圍漸行漸遠的同學(xué)，心中無比急躁。汗水漸漸劃過掌心，呼吸開始急促，心中似乎有團烈火攻上心頭。風(fēng)開始變熱，呼喊在耳邊漸漸模糊，小草舞動著身姿，像是在與我示威“你行不行?。俊蔽也还懿活櫟南蚯皼_去，腦海里反復(fù)充斥著這句話“我要當?shù)谝唬　蔽蚁胨姓坡暥际菫槲叶鴣?！可我忘記了身后的阿爸。使勁，只聽見“嘭！”的一聲，頓感腳下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回頭一看，阿爸正仰著天摔了個正著?！鞍ミ?！都是我腦子笨?！卑诌吶嗤冗呂χf道。這句話使得周圍的人轟然大笑，笑阿爸的滑稽樣貌，也像是在笑我那點沖動又無用的小心思，只有我知道阿爸有多痛，卻無法言說。
　　 比賽結(jié)束，媽媽拉著我到一旁，“你個小姑娘家家做事為啥這么魯莽，你只顧自己，那你阿爸呢？”無盡的愧疚與悔恨落在我這個七歲的小女孩身上，眼淚不受控制的滾落下來。阿爸聞言插到我和媽媽中間，拉起手嬉笑著說：“公主第一，比賽第二，笨腳先飛早入林嘛，剛一摔感覺腦袋都開竅了拿兩道數(shù)學(xué)題來，我準能解開?！眿寢尡欢簶妨?，頭頂上的氣自然也消了，只好甩甩手，笑道：“你就慣著她吧！”說罷便作勢離開，阿爸斜著腿追去，回頭沖我眨眨眼。我焦急的對著阿爸喊道：“阿爸，你慢些走嘞！”
　　 不知從何時開始，阿爸都會在身邊掛上一個袋子。脹脹的、鼓鼓的，像個熱水袋，媽媽從不讓我碰，我也不敢追問。只是阿爸的臉色越來越差。
　　 那是阿爸陪我過的最后一個生日。清晨，我穿著新衣，踩著新鞋，一路歡歌的往學(xué)校趕去。雨后，露珠倦倦的趴在小草上，花公主與土王子結(jié)伴玩耍，飄出淡淡的清新香味。太陽公公將溫暖的陽光撒向人間，穿過云層與樹梢縫隙，照在我的臉頰上。
　　 “今天回家就可以吃蛋糕了！”亢奮因子驅(qū)使著我的身體，向?qū)W校跑去。好像再跑快點，就能穿越到放學(xué)的時候。
　　 充滿期待的一天，終是難熬的。我一邊聽著老師如雷震耳的講課聲，一邊不停的往秒鐘的方向瞟。我看著秒針如何在秒表上悠揚散步，看著時針如同蝸牛般慢慢爬動，“滴答滴答，像水滴在心頭，瘙癢難耐。沒事，再等一下就能回家了！”
　　 當我還在與時間對抗時，門口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阿爸拎著兩層的蛋糕，站在屋檐邊，媽媽緊跟其后。原本安靜的教室瞬間炸開了鍋。
　　 “哇，好大的蛋糕！”
　　 “今天誰過生日??？”
　　 “好羨慕，我也想在學(xué)校過！”
　　 我看見阿爸虛弱的臉上扯出一抹溫暖的笑，手中的蛋糕微微舉起，向我示意。腦子里同學(xué)羨慕的聲音逐漸模糊，時針的滴嗒聲消失不見，什么東西給眼睛糊上了一層霧，一根明亮的蠟燭立于心頭，我竟以為是夢境。
　　 老師清了清喉嚨，一改往常的嚴肅帶著溫柔的笑顏看向我說道：“今天是馨茹同學(xué)的生日。我們一起祝她生日快樂！”周圍響起真摯的祝福聲，阿爸慫勇我走上臺去，牽起我的手切向蛋糕?？粗瑢W(xué)們羨慕的神情，我感覺自己在那一刻成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茹茹，生日快樂，以后爸爸媽媽都陪你過！”阿爸笑著看向我，便遞上一個紙盒，里面是一個溫馨的小家，暖黃色的燈光照著顯得格外安心。我揉了揉眼睛，小心的擦去淚水，應(yīng)聲道“好”。這一刻，我好想時間再慢些走。
　　 過了冬天，母親便帶我回了湖南。或是學(xué)業(yè)變緊了，或是許久未見我的外公外婆想我了。我從沒想過，那個美好宜人的溫州，終將轉(zhuǎn)變?yōu)榛貞浿亍?br />　　 還記得那個不尋常的夜晚。烏云急集，冷風(fēng)呼嘯。風(fēng)好像帶有悔恨，刮在我臉上硬生生的疼，天空像是悶了一場暴風(fēng)雨，隨時有可能傾瀉而下。我急忙忙趕回家中，邊換鞋邊向媽媽訴說得到著天氣的惡劣，可久久沒有得到回復(fù)。我轉(zhuǎn)頭看向媽媽，愣了神，媽媽雙眼腥紅，頭發(fā)稀亂的披散于肩頭，垃圾桶里裝著白花花的紙巾，儼然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我輕輕放下書包，小心翼翼坐在媽媽身旁，輕聲安撫：“媽媽，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嗎？可以和我說的，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媽媽眼神復(fù)雜，拉住我的手說道：“茹茹啊，我知道這事很突然，連我也沒法一時間接受。你爸爸，昨天夜里走了......嗚嗚......他一直都有糖尿病，身體也不好......嗚嗚，媽媽不知道怎么和你說......媽對不起你。”聲音嘶啞哽咽，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失聲。
　　 我早該發(fā)覺的。為何阿爸臉色灰黃時我看不出來呢？為何越來越瘦時我沒發(fā)覺呢？為何那個奇怪的袋子用量越來越多時，我沒發(fā)覺呢？天空再也招駕不住施壓，一場大雨隨即而下，閃電“轟”的一聲貫入我的耳朵里，我好像不會說話了。
　　 我看著哭到抽泣的媽媽，心里沉了沉，我不知如何安慰，抬起的手無處安放。我知道她與我一樣痛苦。我邁著千斤重的腳步回到房間，看著桌上那個迷你溫馨的小家，流下了淚水。
　　 此后多年，我陪著媽媽走過了無數(shù)春夏秋冬。你說傷痕總是能被時間沖淡的，但也總會在冥冥之中隱隱作痛。我好似看見你在盛夏的縫隙中牽著我的手一起回家，卻沒想到風(fēng)中早已飄起了秋天的味道。你是無法再被提及的名字，我卻想再叫你一遍：“阿爸，你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