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我們是親人(小說)
一
四十多里山路被甩在了身后,當劉明健終于登上高高的山崖,來到?jīng)鲲L椏的那個幺店子時,已經(jīng)夜深了。
月牙瘦瘦的,孤寂地掛在天空,抬頭望去,只在周邊看到些許的浮云,這樣的云彩是不能帶來一場喜雨的。無法計數(shù)的星星在深色的夜空閃爍著,不知要述說什么秘密。山風悠然,帶來的卻是陣陣熱浪,農(nóng)歷八月,剛立秋不久,正是秋老虎發(fā)威的時候,在這個時節(jié)出遠門,真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和在山腳下公路旁農(nóng)家小院問路時,那個女孩子說的一樣,等他沿著崎嶇的山道走到?jīng)鲲L椏那個幺店子時,那兒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且守店的老頭兒不在。這兒山高路徒,幺店子是為方便過往行人而開設(shè)的,一般只供定中、晚餐,并不提供住宿。當然,如果天實在晚了,又有沒地方去,在店里湊合一晚也是可以的,但只能在屋里板凳上坐著。守店的老人每周都有一天會在關(guān)門后回家一趟的,這天剛好就讓劉明健趕上了。
那會兒,姑娘告訴他,最好順著公路再走上七、八里,到前面的青柳小鎮(zhèn)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往黃葛鎮(zhèn)去,省得黑燈瞎火地走山路。那會兒,劉明健看了下天色,婉拒了。他只想快一點趕到目的地。他向姑娘討了碗涼水喝,打起精神就又上了路。
此刻,他站在幺店子外的那棵大黃桷樹下,朝四周打量,夜色迷蒙,去路漫漫,他要去的方向,山下很遠的地方有一片燈火,不知是不是黃葛鎮(zhèn)。石道在月光下呈現(xiàn)著些許灰白的影子,有貓頭鷹的啼聲傳到耳里,讓人心頭一緊。不敢貿(mào)然上路,索性在大樹下坐了下來,將給二姐帶的東西檢查了一遍,放在身邊,自己則靠在粗糙的樹干上,閉目養(yǎng)神。
人早就餓了,早上吃下的兩個饅頭不足以支撐到現(xiàn)在,肚子發(fā)出“咕咕”的叫聲。他圍著幺店子轉(zhuǎn)了圈,在后面寬大的屋檐下看到了個長方形的物體,走近一看,才是個大水缸,里面的水里閃著微弱的光。他心頭一喜,抓起放在缸沿上的木瓢舀出些水來,“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這才感到好受了些。
今天,劉明健是帶著母親交給的任務(wù)進山的。家中的二姐下鄉(xiāng)都五年了,一個點七、八個伙伴都陸續(xù)招工回了城,就她一人還在那里。
母親急了。她要弄明白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事。論家庭,丫頭的老爹是南下干部,現(xiàn)在還是商貿(mào)系統(tǒng)的一位中層領(lǐng)導,不存在家庭出身不好的問題;如果再加上她自己特殊的身世,就更不成問題了。當然,這一點是隱藏著的,不光外人不知道,就是家里的孩子,包括二丫頭本人都不知道。論下鄉(xiāng)時間,二丫頭已是五年有余。就算是自家的女兒老實,不會討好基層干部,好事輪不上她,但一個點的人都走了也該輪著她了呀。眼看著新一個秋天到了,又有不少知青回了城,二丫頭劉明芳還是不見動靜。當媽的再也坐不住了。這不,不顧兒子還在一個工地打著零工,就讓他去請了假,打發(fā)兒子去了二丫頭哪里。并面授機宜,讓他好好觀察,他那個二姐到底是不是好吃懶做,不好好干活,甚至還有不良行為,因此無法得到基層干部推薦回城。
劉明健今天動身很早,才凌晨四點半鐘,就被小鬧鐘給叫醒了。他揉揉腥松的睡眼,洗了個冷水臉,讓自己清醒起來,匆匆吃下兩個家里自己蒸的饅頭,又一氣灌了半碗涼白開,抓起那一大包帶給二姐的物品就朝外走去。母親從屋里趕出來,又將一個小網(wǎng)兜遞給他,對他說道:“這兩瓶紅油豆瓣也給她帶上吧。她一個人在那山里,難呀!對了,紙包里還有兩個饅頭,你路上要是餓了,好墊補一下……”
汽車就停在宿舍外面的公路旁,是到山里拉煤的。想搭車的人不少,還是托了熟人,那個瘦高個兒的師傅才答應下來的。劉明健滿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到達的,誰知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車前已經(jīng)等著好幾個人了,而車廂上面也已經(jīng)上去了兩個人。畢竟現(xiàn)在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能夠搭上輛順風車出行,是一件很不錯的事。也就等了半個來小時,駕駛員就來到了這里。他的身后,還緊跟著一對打扮時髦的男女青年,不用問,他們的關(guān)系和司機不一般,車門一開,就熟練地上了駕駛室。司機又看了劉明健等人一下,確定了這些人確實是他答應過的,這才一揮手,讓他們?nèi)系杰噹铩?br />
劉明健在上車前又和駕駛員落實了下車的地點,請他到時停一下車,并提醒一聲,見駕駛員點頭應允了,這才放心地爬上了敞著的車廂上。
一路上都有人下車,駕駛員的態(tài)度不錯,每當有人拍著駕駛室頂招呼停車,駕駛員都滿足著人們的要求,這讓劉明健的心也安頓了下來。他到的地方不是終點,而是一個不太起眼的路口,從那兒拐上石板小道,再走上二十多公里山路,就到了他家二姐所在黃葛鎮(zhèn)。黃葛鎮(zhèn)離她插隊落戶的地方就不遠了。那個遠近聞名的古老寺院月光寺,就是劉明健的二姐劉明芳和十多戶山民居住的地方。
二
劉明健坐過頭了。他沒有從這條路去過黃葛鎮(zhèn)。只是聽人說過該怎么去到那里。坐長途班車可以直接到黃葛鎮(zhèn),但得要兩天的時間,劉明健以前到二姐那里走的就是那條路。但他卻從來沒有坐過班車,都是搭的進山拉貨的車。父親在商貿(mào)系統(tǒng)工作,商貿(mào)系統(tǒng)八大公司都常有車去山里,有時甚至有直達黃葛鎮(zhèn)的車輛。只要搭上了,就能很方便的到達。這次情況特殊,父母都很著急。聽人說有一條山路可以到黃葛鎮(zhèn),能夠在一天內(nèi)到達,如果走得快的話,下午太陽落山前就能站在二姐知青點的院子里了。母親為他選擇的就是這條路線。
然而,他卻不知道該在何時叫師傅停車,而駕駛員也似乎忘記了這回事,等到了一個集鎮(zhèn)才想起了上面還有人要下車,但這時,早就過了他要下車的地方。
經(jīng)一個熱心老農(nóng)地指點,他終于弄明白此處距他要尋的那個路口相距二十多公里。這就意味著他必須要往回走這么遠的路程,才能來到他應該下車的地方。站在正午的烈日下,他有些不知所措,公路上靜悄悄的,想搭個過路的車純是奢望。他明白了,只有用自己的雙腿去丈量接下來的路程,趕緊順著公路往回趕。
二姐插隊的地方對于劉明健來說,已是非常熟悉了。在二姐下鄉(xiāng)的這五年多的時間里,他曾多次去過那里,特別是當與二姐在同一個知青點的同伴相繼上調(diào)回城,只剩下二姐一人后的這兩年里,只要學校一放假,母親就會將他趕到姐姐那里去,要他幫著二姐煮下飯,陪她渡過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而在當下這個特殊的年代,學校停上數(shù)月的課,已經(jīng)成了件很正常的事情。
劉明健在月光寺不止是給大他七歲的二姐煮下飯那么簡單。在姐姐身體欠佳的時候,他就代替她出工,干一些他這個年紀的半大小子能干的活計。有一次還加入到了雙搶的行列中。他人聰明,又舍得下力氣,干農(nóng)活也學得很快,生產(chǎn)隊也認可了他不時替代二姐出工。把他干活所掙的工分記在二姐名下。
山村的曬場晚上是要守夜的,因為曬場上的那幾間大屋子里,有著生產(chǎn)隊的各種大農(nóng)具,種子和化肥也放在那里。每到收獲季節(jié),那里還要存放生產(chǎn)隊的糧食,可以說是生產(chǎn)隊的命脈所在。當知青點還存在的時候,男女知青們也都排進了守夜的行列中。習慣成自然,如今只剩下二姐一人了,守夜的事還得繼續(xù)。當然,守夜的不止一人,二姐就常和下鄉(xiāng)后認識的一位回鄉(xiāng)女青年結(jié)伴守夜。劉明健一去,理所當然就把守夜的事接管了,他是男孩子,更好排班。深山里的夜晚,讓少年見識到了不少的新鮮事物。這種經(jīng)歷讓劉明健對農(nóng)村有了更深的了解,他也將自己當成一名準知青了。
夜風還在可勁兒地刮著。背后靠著的大樹上,不時響起幾聲知了的夜啼。幾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跡朝著遙遠的地方落去。夜空里有蝙蝠鬼魅的黑影。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正好讓十六歲的少年想不盡的心事。
劉明健早就體味出了這樣一個事實:盡管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但在他們家里,兩個姐姐才是特殊的存在。大姐有先天性的心臟病,身體弱,自然得好好保養(yǎng)。但二姐的身體好呀,打小就強壯,可父母也把她寵上了天,很少讓她干過什么家務(wù)。家里的奶奶、父母對她都格外的寬容,洗衣、煮飯、擔水等家務(wù)活從不讓她承擔。不光如此,她可以在嘴饞時,給自己泡一大杯白糖水喝,白糖是稀罕物,那是政府配售給爸爸這樣的老干部的。在家里,除了老爸和大姐偶爾喝一點,也只有她敢泡水喝。在感到餓了時,二姐會瀟灑地煮上一碗加了粉絲的面條,佐料也舍得放,光豬油都要放上好多,吃得臉上冒紅光。相同的事要是放在劉明健身上,輕則會換來一頓呵斥,弄得不好,細篾條的“家法”就會上身了。
劉明健從七歲起,就承擔起了為家中撿拾引火柴的活計。供應的煤有限,家家都燒風箱灶。風箱灶省煤卻每頓飯都得要生火,特別費引火柴。但風箱灶也有這樣的好處,用一把富含油脂的桉樹葉就能點燃。撿拾桉樹葉伴隨了他整個童年。在好幾年的時間里,家里從來就沒有買過谷草當引火柴,盡管花一塊錢就能買回好幾十斤干谷草。
劉明健是從十二歲起從母親手里接過洗衣服的擔子的。開始時洗自己的,還跟著母親到離大院兩里外那個叫蓮池的人工湖去清洗家里人的衣服。在母親因風濕痛得伸不直手后,就將全家人的衣服全接了過來,其中也包括兩個姐姐的。他干得并不完全心甘情愿,大姐有病說不得了,但二姐好好的,為什么也要他這個小七、八歲的弟弟來洗?在心有怨氣,不舒服的時候,他會以二姐不做家務(wù)為由,報怨母親的處事不公。母親卻說:“只有生病病死的,沒有干活干死的。女兒是船頭上的客,遲早是人家家里的人。你呢?你是男子漢,要擔起這個家!”這樣的說教讓他找不出話來反駁。
在他們家中,“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的活劇天天都在上演。他很少穿過新衣服,衣服都是兩個姐姐穿舊了改制的。父親轉(zhuǎn)業(yè)前,母親就是一家縫紉店的裁剪師傅,有著一手不錯的手藝。后來因為大姐病重做了心臟心術(shù),為了照顧她,照顧三個孩子,這才退了職,成了家庭婦女。到了地方后,家里特地買了臺飛人牌縫紉機,一家老小的衣服都是母親自己做的。女孩子的舊衣服有時帶著花紋,改成了男裝也有些怪怪的。當他報怨不愿穿時,母親會把它們重新染一下。但無論染成黑色或藍色,那些花紋都能看出,為此,他常受到小伙伴的嘲笑。
男孩和女孩的區(qū)別,讓他和兩個姐姐在家中有了不同的際遇。劉明健卻覺得事情并不這么簡單,這其中一定還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他問過奶奶,他是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奶奶說:“瞎說什么呢?你當然是爸爸媽媽親生的!”否定了他的想法。
但為什么對我會那么嚴歷呢?這個問題始終縈繞在心里。他又問奶奶,二姐到底有什么特別之處,可以在家中放飛自我,奶奶總不肯正面回答,問急了就說:“你娘生你二姐時,一直沒奶,她是喝玉米糊糊長大的。家里虧待了她,現(xiàn)在要補償下……”
倒是從大姐那兒聽到了一點真像,大姐說,在她的記憶中,老二是在她五歲時才出現(xiàn)在家里的。大姐說,她長大一些后,問過爸媽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之前她沒有這個妹妹的印象,父母告訴她,那是因為她這個老大身體多病,小她一歲的妹妹一直在大姨家生活。直到她身體好些了才接回來的。
在這種境地中長大的劉明健對二姐有了種矛盾的情感,當他來到二姐插隊的山里,面對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時,會覺得自己和她相依為命,而一旦回到家里,又會對她的那些自私的做派看不慣……
夜風更大了,帶著“呼呼”的輕嘯。到底是在山口,比起白天趕路時涼快了不少。隨著黎明的到來,氣溫也下降了許多。晨曦中,帶著涼意的風讓人感覺好受多了。但由于一直未進食,肚子空得慌,人也有些發(fā)飄。他清點著自己帶的物品,手不覺觸到用紙包著的饅頭,心頭一喜,馬上將它拿了出來,普通的饅頭讓他吃出了大餐的味道。
有了食物的加持,人立馬就精神了起來。他不想在此白耗下去了,見晨光下的石板小道隱隱可見,就往山下走去。沒行多遠,遇上一位朝山上去的山民,背后還跟著條大犬。劉明健禮貌地向他問好,問明此路正是通往黃葛鎮(zhèn)的,而只要到了黃葛鎮(zhèn),劉明健就知道路了。在以前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跟著二姐到黃葛鎮(zhèn)去過。那條長長的主街和幾條小巷都留下過他的足印。
三
時光按照自己的頻率不急不緩地朝前走著。轉(zhuǎn)眼時間,劉明健來到二姐插隊的地方就好幾天了。以前劉明健一直以為二姐就是個粗線條的人,大大咧咧的,也不知道心痛人。那天他趕到月光寺時,正遇到出上午工的二姐,當她得知弟弟乘車下錯了地方,趕了數(shù)十里的山路,還在涼風椏的大樹下待了一個晚上后,眼眶居然紅了,還落下了淚來。她心痛地拉著劉明健的手,向隊里請了假,張羅著給他煮飯吃,飯后又將床給他鋪上,掛上一床上調(diào)回城的伙伴留下的蚊帳讓他補覺。知青點設(shè)在月光寺之前的大雄寶殿,屋子夠大,知青入駐后,就用竹篾將大殿隔成了數(shù)間,兩人住一間。其他知青走后,這里冷清得真地成了廟宇,弟弟劉明健的到來,才讓這里多了些許生氣。
劉明健也的確累了,乏了,一覺就睡到天黑。夜里的月光寺,月華似水。風起勁兒吹著,那間用石頭砌起的廚房里油燈搖曵,映照著姐弟二人的身影。相依為命的感覺那么強烈地沖擊著他的心。望著二姐那張掛著淡淡憂傷的臉,他暗自下了決心,要放下以前對她的所有偏見,重新認識他的這位姐姐。
文中劉明健,肩負家母之命,進山探詢二姐未能返城之因。此行不僅是一段身體之旅,更是一次心靈之旅。作者通過對劉明健內(nèi)心世界的深入挖掘,展現(xiàn)了一個青年在特殊年代背景下的成長與掙扎。其對二姐的復雜情感,對家庭不公的默默承受,以及對農(nóng)村生活的深刻體驗,均被賦予了豐富的象征意義。
小說中,二姐的身份之謎逐漸揭開,非血緣關(guān)系的揭示,不僅沒有削弱親情的力量,反而使得這份親情更顯珍貴。作者通過這一轉(zhuǎn)折,深刻地探討了親情與血緣的關(guān)系,以及在動蕩時代中人性的光輝。家庭成員最終的決定,讓二姐頂職回城,而弟弟則選擇繼續(xù)在農(nóng)村生活,這一選擇不僅是對二姐的補償,更是對那個時代的一種深刻反思。
透明秋語以其獨特的敘事風格,將個人命運與時代洪流緊密相連,展現(xiàn)了普通人在大時代背景下的悲歡離合?!段覀兪怯H人》不僅是對過往歲月的回望,更是對人性中善良與寬容的頌歌。小說以其真實感人的故事,深刻的主題,以及精致的情感刻畫,成為一部值得細細品味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