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棺材(散文)
那天早晨,我穿過泰昌路,進入永興街,在單位不足五百米遠的地方,我看到一口棺材,朱紅色的棺材,此刻,它坐在一輛四輪車斗上。冷眼觀看著我,我明白,這世間有一個人走了。天空中就有一顆星星隕落,地上多了一座墳。棺材是人最后的房子,至少我的祖父祖母,我公婆,二姑,大姨,四舅舅。他們一個一個睡在那座木頭房子。我不清楚,木頭房子能停留多久,堅持多久?我只記得,親人們離開的時候,一口棺材收留對方,活著的人,沖著躺在棺材內(nèi)的人,三叩九拜,頭磕出血,也喚不醒沉睡的人。我不由打了一個寒顫,緊了緊米黃色風(fēng)衣的領(lǐng)子。風(fēng)有些硬,直往我脖子里鉆。我和風(fēng)似曾相識,或許是從老家吹來的?我無從考究風(fēng)的來龍去脈,我聞到棺材木頭的氣味,腐朽,冗長,拖沓,風(fēng)聲,雨聲、刀鋸聲、花落聲、嘆息聲、腳步沙沙、哭聲、笑聲、還有咒罵聲,火光在暗夜一閃一閃,雷鳴滾過房頂,棺材還在一棵樹的時候,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不是主角,僅僅是配角。那又怎樣?人再高不可攀,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后來依舊被一口棺材埋單。
太陽爬上三十層高樓上空,棺材紋絲不動,蹲守在一家新開業(yè)的修店鋪前,距離店鋪,我目測了一下,十二米遠吧。我問同事小薛,棺材在修鞋店鋪門口停了有兩個小時了,就是說我上班二小時了,棺材沒拉走。一口棺材的問世,一個人的另一個家。那么,這個睡在棺材里的人是何許人也?男人女人,帥哥美女?被房貸車貸壓彎脊梁,奔赴不歸路?生老病死,自然死亡?貧窮富有,富二代,或者是工人,教師?鐵飯碗,泥缽子,塑料碗?我可以肯定的說,通過一早上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棺材咬牙佇立在四輪車斗里,不言不語,不東不西。沒有人守著,連段悲愴的哀樂也不存在。棺材里即將要躺平的人,妥妥一個平頭百姓。
我見過許多當(dāng)官的,暴發(fā)戶的,有頭有臉,身份顯赫的,一旦死去,不演個三天三夜的地方戲,露天電影,喇叭戲,設(shè)宴招待八方賓客,不罷休。窮得一清二白,小蔥拌豆腐的人,活不起,死不起。打造一口楊木 棗木棺材,住著自己的肉體,都很不錯了。
我納悶,旁邊的修鞋店鋪為什么不阻止放棺材的人?棺材紅彤彤的,停在門前,多么礙眼,心情也不舒暢?。啃扌赇伒睦习逭娲蠖?,格局不是一般的大,容忍一口棺材停在那里二小時!小薛不緊不慢的說,八成是修鞋店鋪的親戚,否則,早大動干戈了。見棺材發(fā)大財,易經(jīng)上說的。小薛是自我安慰,我懼怕紅棺材,感到恐怖,死亡的幽暗籠罩著心靈,我是能躲就躲,不希望看見棺材。小薛來了勁兒說,我去看看。小薛出去十來分鐘,推門進來說,修鞋店鋪干著三個業(yè)務(wù),修鞋、做棺材、賣新鮮海貨。在小城名聲很響的私人店老板,原來如此。
一口棺材,一個人的歸宿。在東北鄉(xiāng)村,棺材在人上了歲數(shù)后,就登堂入室了。祖父在世時,六十多歲,準(zhǔn)備好了一口楊木棺材。它住在空著的閑房子里,我們是不敢過去的,膽子大一點后,和七八個小伙伴捉迷藏,三叔家的蘿卜頭,小我一歲,他竟然藏在祖父的棺材里,在場的人都沒料到。天快黑了,祖父到閑屋子拿煙葉子,看到棺材蓋兒被挪動過,疑惑的湊近,探究一番,掀開棺材蓋兒,祖父倒抽一口涼氣,小蘿卜頭睡在棺材里,打著呼嚕,嘴丫子流著口水。祖父呵斥了小蘿卜頭,并把小蘿卜頭送回家。
三叔掄起雞毛撣子,照著小蘿卜頭的腚蛋子,好一頓胖揍。打得小蘿卜頭嗷嗷哭,祖父拉了三叔一把,行了,打兩下就可以了。三叔不是我們親三叔,他和我父親是叔輩的兄弟。祖父讓三叔管管孩子是正確的,老人有個說法,做好的棺材,坐在一間屋子里,久而久之,有了靈氣,煞氣。如果你不小心冒犯了棺材,會有血光之災(zāi)的。父親在生產(chǎn)隊做隊長的那幾年,生產(chǎn)隊有一排正房,兩排廂房。西廂房最北頭的一間,放著屯子老任家的一口棺材,是任家老爺子為自己打造的小房子。夏天嗎,生產(chǎn)隊里演露天電影,放完電影后,人都散了。父親是隊長,最后一個離開生產(chǎn)隊的。緊挨著最北頭的那間房子碼放著隊里的一麻袋一麻袋玉米,父親支著手電筒,去巡視一番,看看有沒有老鼠糟蹋糧食。就聽的咔咔咔,嘎巴嘎巴的響聲,起初,父親以為是風(fēng),風(fēng)吹的院子里的幾棵大楊樹,發(fā)出那種聲音。仔細(xì)聽了一會兒,父親覺得不對勁兒,不是風(fēng)。聲音在夜闌人靜的深夜,格外清晰。憑著聲音發(fā)來的方向,父親心立馬咯噔,這聲音是從那間放棺材的房子傳來的。
父親一個大男人不信邪,他握著手電筒,打開了那間房子的門,吱嘎嘎,門軸沉悶的呻吟了一下,一股腐臭的氣味直沖鼻孔,銀白的月光,隨著打開的木門,擠了進來,那口在小屋住了三四年的棺材,沒有聲了,父親靠近棺材,又認(rèn)真聽了一陣兒,沒有,什么也沒有,或許是聽錯了。父親搖搖頭,打了一個哈欠,往外走,剛鎖上門,那個嘎吱嘎吱聲,又起來了。
父親重又打開門,支著手電筒,沿著棺材左右繞了一圈,棺材很安靜,父親這才出去了。除了父親之外,還有一個人聽到那口棺材有響動,不僅是聽到,他居然眼睜睜目睹棺材在月影下走動,說走動有點過,據(jù)牛二說,棺材是一步一步,慢慢移動的。牛二在看到棺材響動,并且移動的夜晚之后,他繪聲繪色的講給南河屯的人聽,風(fēng)水先生劉蘭弟嘆了口氣,撇開眾人,好心告訴牛二說,再見到棺材移動,把長褲脫了,內(nèi)褲套在頭頂走出那間屋子,不然對你不利。牛二不相信這些,父親問過劉蘭弟,他也聽到棺材響動,怎么化解?劉蘭弟說,父親屬虎,煞氣近不了身。壓過邪氣,劉蘭弟的話果然奏效,父親安然無恙,而牛二轉(zhuǎn)過年,吊死在自家廈子里。
眼下,我沒想到單位旁邊多了一家棺材鋪,好在,棺材不在這里打造,在另一個地方做好,這里只是停一停,發(fā)個廣告。不是說見棺發(fā)財嗎?天天見,天天發(fā)財,想想都是幸福。轉(zhuǎn)念一想,又有點悲哀,一口棺材標(biāo)識著一個人的離去,一場生離死別。人嘛,一茬一茬被收割走了,像割韭菜一樣。被大地收留的人,后來,也就沒有人來看她他了。唯有風(fēng),一遍一遍吹來吹去,雨安靜的落著。花開花謝,云上云下,活著的人,活著的村莊,活著的樹木,活著的河流,已然記不起那個睡在地下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