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酸菜五花肉(散文)
豬的五花肉,原先我不大喜歡吃,覺得它不是純瘦肉,半肥半瘦的,還有點油膩。那會子家里過年殺一頭二百來斤的年豬,都已經(jīng)是不錯的了,有肉吃還要什么自行車?通常,母親把五花肉腌漬在一只壇子內(nèi),封上蓋兒,留著來人待客,掏一塊,泡一泡,炒菜吃。
愛上五花肉,應(yīng)該是在讀中學(xué)時,元旦那天中午,學(xué)校食堂破天荒,天陽從南邊出來了,燉一大鍋酸菜,菜湯上橫七豎八臥著薄薄的五花肉,不肥也不瘦,終歸是肉,對一群十六七歲長身體的男生女生來說,絕對是誘惑。我捏著飯票,排隊擠進(jìn)食堂,眼巴巴看著鍋里的酸菜五花肉,一寸一寸矮去,領(lǐng)到菜的學(xué)生,喜氣洋洋,有的伸手抓起一塊五花肉,就塞進(jìn)嘴里,吧唧吧唧嚼。有的將頭一低,舌頭一抻,卷起一片五花肉,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咕咚落入肚子,不知道肉是什么味兒?!好不容易輪到我,一瞅菜盆,零星的幾塊五花肉,我厚著臉皮,彎著腰,笑嘻嘻地同盛菜的阿姨搭訕,人家愛答不理,挖一勺子,往我缽子里一扣,走你。好歹,有兩塊五花肉,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塊比較肥,幾乎沒瘦肉部分。一塊全是瘦肉,我忍不住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本想動手撓,礙于大庭廣眾的,又是個女孩子。唯恐學(xué)生們嘲笑,八百輩子沒吃到豬肉。
沒出食堂,我站在走廊,僻靜的角落,對,靠窗戶的地方,窗外一棵玉蘭樹,開出紫白色的玉蘭花,一朵一朵,排列有序,很認(rèn)真,很執(zhí)著地活著。驚艷,安寧,淡淡的芬芳,被五月的風(fēng)吹進(jìn)來,我就著一樹的玉蘭花,幾兩清風(fēng),幾聲脆生生的布谷鳴唱,輕輕地,輕輕地品嘗著五花肉,我慢吞吞地用十六歲的牙齒,嚼碎五花肉,讓肉香沿著胃腸,蔓延至我的身體所有部位。
以前黑乎乎的酸菜葉子,那一天變得分外好吃,湯汁漂著油亮亮的珠子,我一口氣扒拉完一缽子菜泡飯,意猶未盡。兩塊五花肉的香,足足品味了三四天,乃至今天每每想起,唇齒依然留香。就是那一頓酸菜五花肉,我記住了五花肉的好。
第二次吃五花肉,吃得急頭白臉的,當(dāng)是南河屯李大下巴家辦喜事,兒子結(jié)婚。李大下巴是大隊會計,撥拉算盤的腦子和手,工資也豐厚,家底殷實,媒婆踩爛他家門檻。李大下巴精于算計,他要娶得兒媳婦,不是門當(dāng)戶對的,不答應(yīng)。最后,把副鄉(xiāng)長的閨女,吹著嗩吶,演了三天三夜的地方戲,八臺轎車,吹吹打打給迎娶進(jìn)門。頭一天,籌備婚禮宴席,宰了一頭三百多斤大豬呢。整個南河屯被喜慶的氣氛,熏染的打個噴嚏也是歡笑兒。河水翻著浪花,跳著舞伴隨。第二天的正席,八人一桌,多一個不行,少一個不可。就在那天婚宴,我結(jié)結(jié)實實吃到了五花肉做得紅燒肉,甜而不膩,嫩而不燥,肥而多汁。一咬一包湯汁,滿滿的肉香,香到骨頭,我對五花肉有了進(jìn)一步的認(rèn)識,吃精瘦肉蘸蒜醬,塞牙。五花肉剛剛好,老少皆宜。偉人毛主席愛吃紅燒肉,現(xiàn)在各大中小型酒席,酒樓,酒館,盛上來的東坡肉,主要食材:五花肉是吧?古代詩人蘇東坡親自下廚,做過紅燒肉,不清楚從何時起,村莊也好,城市也罷。設(shè)宴款待親朋故友,兩三知己聚會,紅燒肉不是壓軸戲,也不是最后出場。我參加過大大小小的宴席,一盤酸菜五花肉,幾乎是所有人的摯愛,下飯菜。東北地區(qū)的鄉(xiāng)村,殺年豬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居家過日子,不養(yǎng)一頭豬,掉價。不殺年豬,在親戚鄰居面前沒面子。土地收獲一茬一茬玉米,紅薯,柴禾垛,草垛,豬圈棚,墻頭活著一個一個南瓜。統(tǒng)統(tǒng)是喂豬的糧食,純綠色無公害無污染的作物,養(yǎng)大的豬,肉能不香嗎?殺年豬這一天,缸里腌漬的酸菜,蘿卜瓜子,切一盆,大鋁盆那種。用烀肉的湯子,把酸菜放湯鍋里,輕火慢燉,中間切一些五花肉,碼在酸菜鍋內(nèi),待酸菜熟透,五花肉也軟糯香,入味,燉酸菜五花肉,火候很關(guān)鍵,時間端了,酸菜硬,五花肉也不好吃。燉好的酸菜五花肉,再熘一根血腸,切片,家有銅火鍋再好不過了,銅火鍋支把上,酸菜湯子趴著血腸,五花肉,隨著火鍋底的小火,噗嗤噗嗤發(fā)出聲音,外邊雪花飛舞,寒風(fēng)刺骨,室內(nèi)溫暖如春,一家人圍坐在炕桌,吃著殺豬菜,說著體己的話。抿一杯高粱燒,吃得津津有味,額頭,鼻尖,渾身是汗。
在我心里,平時的酸菜五花肉,怎么吃也吃不出殺豬那天燉得酸菜五花肉味道,一是烀肉的湯子原因,另外一個是氣氛,一個人吃飯肯定是孤獨,寂寞,吃什么也沒胃口。人多了吃飯,體現(xiàn)出兩個字:“熱鬧”。大鍋飯菜,人也多一點,你爭我搶的,吃出不一樣的天地,不一樣的感受。村莊經(jīng)濟(jì)復(fù)蘇后,很多人開了殺豬菜館,天南的,地北的,路過的,附近的,想吃酸菜五花肉,就到酒店點名要酸菜五花肉,結(jié)果是沒一回讓人滿意,為什么?不是鐵鍋燉,即便是,也是廚藝欠缺。咸了淡了,火候輕了,主要是環(huán)境變了,物是人非,山長水闊。仔細(xì)想想,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誰在一起吃?在哪里吃?星級酒店,豪華雅間,高檔場所未必有盤腿坐在大炕上,父母笑逐顏開,孩子們盯著火鍋,酸菜翻騰著,五花肉踏踏實實躺在酸菜湯面,夾一塊放嘴里,細(xì)嚼慢咽。再夾一塊,借著一窗雪花,一家人的團(tuán)團(tuán)圓圓,和和美美,親情,村莊,大鐵鍋,柴禾火烹飪出的酸菜五花肉,才是人最想要的。
我嫁給老劉后,每年也殺豬,做殺豬菜,我燉的酸菜五花肉,味道欠佳,沒法和母親的廚藝比。也曾跟著母親操練過,一樣的食材,但做出的味兒,口感截然相反。問母親什么原因?差別在哪?母親說了大實話,你們是餓輕了,趕上挨餓年代,飯都吃不飽,還想吃酸菜五花肉?簡直是白日做夢。母親總結(jié)到位,不管用什么鍋燉酸菜五花肉,在何處燉,哪天燉?餓急眼了,狗屎也能吃幾口,何況酸菜燉五花肉。把你丟到挨餓年代,餓你一回就長記性了。
我嘰嘰笑了,母親話糙理不糙,我欣然接受,并纏著母親,讓母親給我們燉酸菜五花肉,柴禾火的鐵鍋燉,燙了一壺陳香酒,你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