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原點(小說)
一
舒適的陽光透過玻璃,房間溫暖了,床單上的花開了,我躺在床上,躺在陽光里,也躺在花叢中。陽光讓被子溫暖,也讓被子更加柔和,我享受著這種暖意,如久違一般的喜悅。
打開窗,陽光明媚,溫度適宜,空氣清新,天地清明,是冬天走了,是春天來了。如詩詞里唱誦的乍暖還寒一樣,冬天走了,但寒涼北風(fēng)并不會完全離開;春天來了,但溫暖陽光也沒有完全勝利;也許明天,北風(fēng)會去而復(fù)返,太陽還會躲進云層里。而明天還沒有來,陽光溫暖,世界祥和,我是不是應(yīng)該出去走走,擁抱陽光,感受溫暖。
這件事并沒有讓我猶豫太久,因為時間不允許我猶豫太久,一旦到了傍晚,即使陽光還在,溫暖也已經(jīng)走了。如果錯過了溫暖的陽光,讓傍晚微寒的風(fēng)吹冷我的身體和心情,我一定會后悔的。更何況春天來了,帶著溫暖的善意,帶著歡喜的心情,我如果忽略、錯過或者視而不見,應(yīng)該就是一種辜負,也是一種背棄。
樓下的人很多,因為陽光,也因為周末,除了老者,所有人幾乎都脫去了厚重的棉襖,換上更輕便、更鮮艷的衣服,在世界美麗自己之前搶先美麗世界,大人們的臉上都是愜意,孩子的臉上全是歡喜。天氣就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衣服則擋在中間保護自己,只有熱情才能縮短距離,只有熱情才能袒露自己;若是冰冷無情不在意,距離就會越來越遠,也就更會激起對自己的保護欲。
在樓上時,我本計劃找一張長椅,舒服的半躺著,讓陽光溫暖我;到樓下之后,計劃落空了,長椅上都坐滿了人,沒有人的地方也擺滿了玩具,那是純真的夢,沒有人會忍心驅(qū)離,也沒有人會狠心強取。而那曾經(jīng)茂密的草地,冬天雖不能讓其死去,卻已枯黃而稀疏,或許是這種委屈的模樣讓人痛心,就連孩童也不去上面跑跳。
沒有坐的地方,我只能沿著小路踱步,陽光確實很溫暖,比透過玻璃之后的更溫暖,更體貼,也更真實。仍然穿著較厚衣服的我甚至感覺到了一些熱,加上微微干燥的空氣,我的腳心甚至出了一些汗,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保暖的棉拖鞋。
香樟樹偶爾的樹蔭,成了恰到好處的調(diào)節(jié)劑,抬頭細看,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忽略世界很久了,因為香樟樹已經(jīng)長出了細細的錐體的芽苞,如已經(jīng)破殼尚未掙脫的雛鳥,芽苞尖上的一點點綠,是翱翔的希望。我一直不明白,包括香樟在內(nèi)所有常綠樹為什么要選擇苦撐,即使曾經(jīng)柔嫩的葉變硬,甚至鮮艷的綠泛黑,也要熬過冬天,在新芽茂盛之后再慢慢跟舊葉別離。這像是找好下家再提離職的職場人士,雖然繁瑣波折,甚至?xí)豁樌?,卻能避免沒收入的空窗期;也像是找好備胎再逐漸激化矛盾的戀愛男女,雖然在道德倫理上有不忠貞的嫌疑,卻能避免寒涼蕭瑟的孤獨期。
相比于香樟,茶花的葉子似乎更厚,更硬,泛黑的程度也更深,株冠像一顆半球體被一根桿子支撐著插在地上,這種形狀自然是經(jīng)過精心打理,符合人的心意,卻不知道符不符合樹自己的心意。當(dāng)然,茶花也更低調(diào),更沉默,也更熱愛世界和生活,因為在冬天他們也沒有放棄,那有些夸張的花苞如同碩果,容易讓人懷疑季節(jié)。茶花先綻放美麗再長出新葉的順序,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其對世界和生活的熱愛嗎?或許也可以理解為是虛榮心。
映山紅沒有茶花那么著急,還沒有長出花苞,仔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一些新芽的痕跡;他們似乎也比茶花更加幸福,因為他們不孤單,甚至有些擁擠,可以擁抱同伴,也可以讓同伴擁抱自己。我只愿意稱其為映山紅,不僅因為杜鵑還有其他顏色,還因為杜鵑總是帶著悲傷、悲痛、哀怨的意境;此外,紅不僅是這片土地現(xiàn)在的顏色,還是那首老歌中最深厚的感情。
映山紅腳下沒有種上草皮,裸露的土地長出了稀稀疏疏的小草,他們嬌嫩卻堅強,即使知道在開花結(jié)果之前會被人為除去,依然拼命的生長自己。我蹲了下去,用手指輕輕觸碰,像是喚醒,之后我就成了一名指揮官,認真的檢閱自己手下的童子軍。我問這些孩子怕不怕冬天和寒冷,他們用奶聲奶氣、參差不齊、此起彼伏卻又堅定的語氣回答不怕,我又問他們喜不喜歡春天和溫暖,他們回答喜歡,即使回答的聲音依然亂七八糟,但沒有了堅定,而是歡喜,發(fā)自內(nèi)心和生命本質(zhì)的歡喜。
我笑了,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再次用手指輕輕觸碰,把喚醒變成了調(diào)戲,我在調(diào)戲這些剛鉆出泥土的小草。此刻,我已經(jīng)完全不在意旁人疑惑不解的異樣目光了,我蹲在地上,沉迷在我的世界里,在我和小草的世界里,在小草奶聲奶氣又亂七八糟的回答聲里。這時的我內(nèi)心歡喜,心情愉悅,心跳加速,臉色紅潤,頭腦還有些興奮。
熱情是有時限的,即使亙古不落的太陽,也需要休息的時間積蓄能量,此時的陽光已沒有了剛下樓時的溫暖。已經(jīng)靠近傍晚了,我該回去了,但我不想回去,我想感受那最后一絲陽光的溫度,即使不再溫暖。人走茶涼,陽光沒有了溫暖,人也走了,大人走了,孩童也走了,長椅又空出來了,我坐到長椅上,執(zhí)行起原本計劃中的半躺。路上的行人已經(jīng)不再全是愜意,有些腳步已顯焦急,提著用袋子裝著的各種食材,去追尋不同形式的溫暖和幸福。食材!是食材提醒了我,也給了我答案,我原本還在思考如何解決晚餐的問題,這下我有答案了,我可以自己做!
超市很近,商品齊全,在去往超市的路上,我是快活的,甚至有些期待,只是回家的路上,我卻后悔了。除了食材,我還拿了一袋大米,因為上一袋大米已經(jīng)吃完一段時間了,十公斤的重量和并不遠的距離,我本來很有信心。但我高估了自己的體力,又忽略了不適運動的棉拖鞋,我的腳掌已經(jīng)感覺到不舒服,我的手已經(jīng)感覺到了酸痛,傍晚并不溫暖,我的額頭竟出了一些汗。
進入小區(qū)大門的時候,我走路的樣子已經(jīng)顯露出吃力,呼吸也已經(jīng)變成了大口喘氣。門衛(wèi)楊叔看到了我,有些關(guān)心又有些玩笑的問我為什么要買這么重的東西,為什么不等我家那位回來后讓他搬,我只能微笑又無奈的表示他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楊叔犯起了嘀咕,滿是疑惑的問我他去哪兒工作了,好像快兩年沒有見到他了,我還是微笑的說會回來的,只是語氣由無奈變成了堅定。
好在還有電梯,如果是爬樓梯,我肯定是不行了,我把手里的東西放下,嘲笑自己的無能,也嘲笑自己的糊涂之舉。我不是一定要自己在超市買大米的,還有其他的方式,我可以選擇網(wǎng)購,配送員會送到樓上,送到家門口,而且外賣配送并不會太久。即使后悔,即使嘲笑自己,我也還是期待的,期待自己制作的晚餐。
在沙發(fā)上休息了十多分鐘后,天色已經(jīng)暗了,臉頰的汗?jié)n也已經(jīng)干了,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經(jīng)平復(fù)了,我終于決定開始動手做飯。打開音樂軟件,我要讓音樂陪伴自己整個的做飯過程,然后才開心的拿起茶幾上的食材和地上大米向廚房走去。進入廚房后,我愣住了,我立馬懷疑是不是停電了,而客廳明亮的燈光告訴我并沒有停電。我又懷疑是不是廚房的燈壞了,但這個懷疑的答案我無法馬上得到,這需要驗證,而我并沒有工具,也沒有備用燈泡。
我原本期待的心,此刻就像一盆旺盛燃燒的炭火被潑了一杯水,一杯水并不能讓炭火完全熄滅,我卻開始失望,甚至莫名其妙的生氣,升自己的氣。我看著自己辛辛苦苦買回來的食材和大米,再一次嘲笑自己的愚蠢,我本不用這樣辛苦的。大米成了改變心情的關(guān)鍵,因為我本來可以網(wǎng)購的,那么我也同樣可以網(wǎng)購燈泡進行更換,這樣我仍然可以繼續(xù)做飯的計劃,只是時間會稍晚一點而已。更何況這個燈泡終究是要換的,雖然不熟練,但我并不是沒有換過燈泡,這并不是什么難事,我很有把握。
在等待的半個小時里,我洗了米,煮了飯,把食材放進冰箱,看著原本的空冰箱慢慢填滿,我的失望和生氣也一點點被抹去,甚至還有一點喜悅和滿足。燈泡到了之后,我搬來椅子,蠢蠢欲動,躍躍欲試,滿懷期待的站上去準備把壞燈泡拆下來,然而現(xiàn)實給了我最無情的一擊,一定是椅子的問題而不是我身高的問題,否則我肯定夠得著了。我把椅子踢到一邊,因為我看到了客廳的桌子,它比椅子高,原本是放電腦的,看起來也并不太重。當(dāng)我踩著椅子顫顫巍巍的站上桌子之后,我夠得著了,我再次得意起來,因為這足以證明不是身高的問題。
當(dāng)我小心的抓著燈泡準備拆下來,卻發(fā)現(xiàn)往左擰不動,往右也擰不動,但又不敢太用力時,我再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能。我大概知道一般的螺絲松的方向是逆時針,但也有相反的,我不確定這個燈座螺絲的方向,更不敢用蠻力,雖然我沒有蠻力。我只能在網(wǎng)上搜尋這個問題,答案是統(tǒng)一的,幾乎沒有特殊的情況,都是逆時針松,順時針緊。我知道更換燈泡時要先關(guān)閉開關(guān),而在確認是否停電時我按了好幾次,已經(jīng)記不得怎樣是開或怎樣是關(guān)了,在新燈泡時燈突然亮起時,那感覺就像是握著一棵引信已燃的炸彈,也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毒蛇纏手。
看著新燈泡的光照亮整個廚房,并且比之前更亮,我本該得意的,本該開心的,但一系列的不順影響了我的心情。我決定不休息了,立刻把桌椅搬回原處后開始做菜,我不僅期待飯菜入口的時刻,也期待著食材化為菜肴的過程。當(dāng)我把桌子搬回去時,我發(fā)現(xiàn)原本放桌子的地方竟然有兩片樹葉,已經(jīng)死了很久只剩遺體的樹葉。我疑惑了,為什么會有樹葉,我明明經(jīng)常清掃,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
想了半刻,我找到了答案,陽臺靠廚房而不是客廳,桌子在客廳,一頭挨著沙發(fā),另一頭挨著窗,擠壓著窗簾,樹葉一定是從窗子進來的,掛在窗簾上,我移動了桌子,驚動了窗簾,抖落了樹葉。我撥開窗簾,嘗試著把窗子關(guān)嚴實,雖然我早就知道這扇窗壞了,無論怎么關(guān)都關(guān)不嚴,總會留下一指寬的縫,他曾試過好多次,也曾說過會把這扇窗修好。即使知道答案,我仍然想著去嘗試,而結(jié)果依舊沒有改變,無論我怎么用力,窗子依然關(guān)不上,而這關(guān)不上的窗,讓我原本并不歡喜興奮的心冷了下來。
我蹲下去,想把樹葉撿起,我并沒有用力,樹葉卻碎了,看來他們在這里的時間確實很長了,干燥到脆了。如果不是遠離泥土和水份,它們應(yīng)該早已輪回,早已腐爛進供養(yǎng)自己的泥土里,輪回到生長自己的樹干里。樹葉碎了,我自己似乎也碎了,我呆住了,半天沒有動彈,那種感覺就像傳說中的靈魂看到了自己已經(jīng)死去的冰冷的尸體。終于,我緩慢的站起來,緩慢的走向掃把簸箕并拿起,緩慢的走回來,我要輕輕的把樹葉掃掉,倒進垃圾桶。
掃掉地上的樹葉,我再次抖動窗簾,可惜沒有樹葉再掉下來了,我安慰自己,這并沒有什么,這只不過是兩片樹葉而已,我不需太過在意。桌子挨著沙發(fā),中間一定還有其他東西,就算灰塵恐怕也不會少,我想掃干凈,將掃把伸到沙發(fā)下面,結(jié)果如我所料,確實有東西被我掃出來了,是一個煙盒。煙盒應(yīng)該也很久了,顏色已經(jīng)發(fā)黃,字跡也已模糊不清,煙盒里面還有兩支煙,早已過期,泛黃的程度比煙盒更加嚴重。
丟了掃把簸箕,我再次蹲了下去,撿起煙盒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我閉著眼睛,把臉埋進自己兩條腿的縫隙中,我有些崩潰,我抱著自己的腿,想緊緊的抱著自己。我越抱緊自己,手就越用力,然后煙盒被我捏癟了。我慌了,立刻放開自己,就像小時候打碎了玻璃玩具,我想把煙盒恢復(fù)原狀,我小心翼翼,手指不禁顫抖,煙盒卻沒能恢復(fù)原狀。
我確實崩潰了,一把將煙盒捏扁,我仍然坐在地上,再次抱緊自己,我以為閉上眼睛就能忍住,但腿卻感覺到了潮濕。
二
深秋涼,冬已立,天未明,雨不盡。一路上的糾結(jié),一整夜的不眠,帶我回到這里,雨夾雜著夜的冰冷,夜攜帶著雨的深邃。
我沒有傘,準確的說是我沒有帶傘,因為緊張,我忘記了,我的衣服和頭發(fā)都已濕潤。這是個很矛盾的事情,理性的那部分一直在抵抗,我不該來這里,也正是這種抵抗,讓我無法入眠。我一直在問自己要不要來這里,我始終認為我不該來,但選擇的旅店卻就在這附近。
我來了,我終于來了,早上五點,天還沒亮,下著小雨,在微弱的路燈陪伴下,我終于來了。我不知道是因為放不下,還是因為不甘心,又或者放不下和不甘心都不是原因,只是原因的表像而已。即使下著雨,我卻走得很慢,我不再去糾結(jié)原因,卻總是忍不住問自己,來到這里又能怎么樣呢?沒有答案,因為不會怎么樣,一切都不會改變。
這附近的路我很熟悉,坑洼的地方依舊還是坑洼,路邊的樹也沒有改變模樣,只是有些店鋪,已經(jīng)換了門牌。因為熟悉,所以踏出的每一步都不需要經(jīng)過觀察,我眼睛看著的是路邊的每一棵樹,我想記住它們的樣子,永遠記住。我以為自己熱烈的目光會得到回應(yīng),但是沒有,樹像是忽視我,又像是睡著了,它們沉默、冰冷,甚至有些無情。
正常十分鐘的路,我卻用了二十分鐘,走到大門口時,原本緩慢的步伐突然停住了,從經(jīng)驗的角度說,從緩慢到停止不應(yīng)該是突然,這個突然更像是說我自己,我突然膽怯了。大門有崗?fù)?,也有門禁,我有些擔(dān)心,這個擔(dān)心不是害怕被認為是別有目的之徒,而是擔(dān)心進不去時應(yīng)該怎么辦,如果是曾經(jīng)認識的門衛(wèi),我該如何解釋為什么要回這里,如果是不認識的門衛(wèi),我又該如何解釋為什么要來這里?;睾蛠黼m有一字之差,但實際沒有差別,都是要進去,只是我已經(jīng)不住在這里了,加上這個時間點,無論是回還是來,似乎都不合情理,也都解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