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從小便沒了娘。但在娘的一生中，有好多人充當了“娘”角色，先是娘的姑姑——我的姑姥娘，她陪伴娘度過了少兒時光。后是娘的嬸子，我的二姥姥，在她的照顧下，娘出嫁到了我家。再后來，是娘的婆婆，我的奶奶，娘把自己的命運和她在一起系了47年。
　　
　　 一
　　 二姥姥去世了，活了九十一歲。我開車拉著娘去奔喪，娘哭得很傷心，我知道娘心里的苦。自從舅舅去世之后，這個她出生的村子，讓她留戀的人就很少了，二姥姥正是她心里最惦記的人。
　　 娘很小時，我的親姥姥就去世了，娘一直把二姥姥當成自己的娘。二姥姥操持了娘的成長和出嫁。我出生以后，街坊四鄰都說：“姥姥叫，妗子接，外甥長大有福！”可是，我娘卻沒有了自己的娘，誰來叫她回娘家呢？二姥姥就專門張羅了這件事，她讓二姥爺套了毛驢車，走了一大晌，來到縣城把娘和我接回了我的姥爺家。二姥姥說：“不能讓俺‘三子’受屈?！保镌诩遗湃蠹叶冀兴叭印保?br />　　 娘在車上跟我說這事時，二姥姥那精瘦低矮的身影就浮現(xiàn)在我眼前，一下子把我的眼淚勾了出來。如今，娘這最后的牽掛也沒有了，我突然為娘悲傷了起來。從今往后，這片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就和她漸行漸遠了。七十多歲的娘，好像一下子又變回了孤獨無依的孩子，沒有了她可以依靠的大人。
　　
　　 二
　　 娘把自己的婆婆當成親娘陪伴了47年。
　　 娘嫁入我家時24歲，奶奶那一年56歲。促使娘下決心同意這門親事的，是她打聽到我奶奶身邊沒有女兒。而娘的親娘那時已去世20年了。
　　 奶奶對媒人說：“我只是渴閨女，只要閨女愿意，我就把她當親閨女?！?br />　　 娘抹著眼淚聽了媒人說的話，點頭答應了——娘也渴望自己有個娘。
　　 奶奶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封建女性，家中的綱常尊卑拿捏得死死的，雖然自己從此得到了半個女兒，可她對這個實際上的兒媳婦依然首先端出了婆婆的尊貴，雖沒有苛責打罵，但規(guī)矩還是很顯明。
　　 娘不在意這些，她對奶奶言聽計從，從不反駁，更不會翻臉，權當是自己親娘在責求自己。
　　 奶奶其實也知道娘的好，可是骨子里的觀念讓她極少對娘說句貼心的話。娘給她買點好吃的，她說娘亂花錢，娘給她扯布做衣服，她說娘不會過時光，娘白天上班晚上做家務，有時累了歇一歇，她會說娘光知道享?！锊挥嬢^這些。
　　 幾十年一晃而過，奶奶老了，娘惦記著定期給奶奶梳頭、剪指甲、洗腳，奶奶一邊接受著這些，一邊還著急埋怨娘頭梳得不通，指甲剪得不光，洗腳的水涼了等等。已經(jīng)快70的娘就假意懟她一句：“叫恁親閨女來弄吧！”奶奶就不吭聲了，然后奶奶就笑了。
　　 奶奶九十歲那年，左耳前長了一個瘤，醫(yī)生說是惡性的不能手術，只能時常清洗。娘就買回了鑷子、剪刀、沙布、碘伏、膠布，給奶奶護理。每次都得先揭掉紗布，擦拭凈瘤體表面，止住滲血再敷上新紗布。每次都得一個多小時，每兩三天就得換一次。娘每次都很細心，從不馬虎了事，也不嫌棄惡心。有一次，我給娘搭下手，看著娘一點一點清理濃血，當時就吐了……可是娘一直護理了奶奶13年，直到奶奶103歲去世。奶奶的長壽有娘一半的功勞。
　　 奶奶去世時，娘哭得扶不起來，這個她服侍了47年的婆婆，一直都是她心中的親娘。再次失去親娘，娘怎么能不心痛？
　　 時至今日，娘跟別人說起奶奶，還是說：“俺娘如何如何?！鄙踔羷e人問起她來也都是說：“恁娘怎樣怎樣……”因為娘用了47年的行動，告訴了周圍的人，這就是她的親娘。
　　
　　 三
　　 那一天，娘打電話問我有沒有空，我就感覺她有什么事。果然，娘說：“你姑姥娘病重了，我想去看看?！?br />　　 我想都沒想問道：“可以呀，啥時候去？”
　　 電話里娘的聲音忽然輕快了許多：“明天日子不好，咱們后天去行吧？我明天買點東西準備一下。”我忽然愧疚起來，不知什么時候，娘和我說話也開始用商量的話氣，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見，或求我辦事一樣。于是我趕緊答應著：“行，后天一早兒就去?！?br />　　 那天一大早，接到娘的電話，娘說：“不用去了。不在了！”
　　 我很震驚，又感覺意料之中。姑姥娘是娘最后一個在世的長輩親人，如今，這牽掛也沒了。她活著時，娘時常惦記著她?？偸钦f：“你姑姥娘現(xiàn)在不知咋樣了？”于是我一有機會，就開車帶著娘去看望她的姑姑，她的親姑姑。
　　 我姥姥去世早，姥爺一人拉扯四個孩子，艱難度日。我姑姥娘心疼哥哥，也可憐四個孩子，便不斷回娘家?guī)退绺绺赊r活，打理家院，照顧孩子，直到孩子們長大。所以，在娘的記憶里，她的母愛都是姑姑給予的。所以，娘在跟我講述她和姑姥娘的事時，總是露出很幸福的神色。在這些故事滋潤下，長大的我從心眼兒里對這位一年也不見一次面的姑姥娘，有很親切的感情。
　　 如今，人已然成為了故人，那些故事也將成為腦海里永遠的記憶。
　　 只是娘一直為自己沒能見到姑姑的最后一面而懊傷不已。我不語，我知道娘的人生從此便真正只剩下歸途。
　　 此時，失去了長輩親人的結記和呵護的娘才是孤獨的。
　　 我能做的，只是讓年過古稀的娘再感覺到，她還有依靠，那就是她的兒子。
　　 姑姥娘五七祭日，娘終于來到了自己姑姑的墳前。冥紙燒起，娘哭得像個孩子，涕淚泗流，拉都拉不起來。
　　 拉娘起來的時候，在娘的哭聲里，我分明聽到了一聲：“娘呀！”不禁心如刀絞。
　　 娘哭娘，是因為娘從小便沒了娘。但在娘的一生中，有好多人充當了“娘”角色，先是娘的姑姑——我的姑姥娘，她陪伴娘度過了少兒時光:后是娘的嬸子——我的二姥姥，在她的照顧下，娘出嫁到了我家。再后來，是娘的婆婆——我的奶奶，娘把自己的命運和她在一起系了47年。
　　 如今，娘的這幾個“娘”都離開了人世，娘便又成了“沒娘”的孩子……
　　 娘的心能不苦？能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