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秧草(散文)
幾天前刷抖音時,正好看到有個操著本地口音的人指著一簇青草,問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否認識,并介紹道,這就叫秧草,并說出了它的作用。而這種草正是我所熟知的,讓我倍感親切,也讓我浮想聯(lián)翩。不料近日夢中時常徜徉在青青綠草或秧田之間,時光依然還停留在那個不諳世事的孩提時期,與小伙伴們砍著秧草,撈魚摸蝦,嘻笑聲灑滿田間地頭。
我很奇怪為何接連有如此雷同的夢,仔細想想,這些均與秧草有關(guān)。
家鄉(xiāng)盛產(chǎn)水稻。那個年代,都是手工勞作。插秧前需到秧底把秧苗拔出,捆成許多小把備用。所謂秧底,就是培育秧苗的水田,而捆扎秧苗所用的材料就是秧草。
每到春天,山村草木萌發(fā),到處生機盎然。有一種生長在路邊或低洼處的草,上部尖尖,中部薄而細長,約半指寬,下部較厚,扁平而緊湊,大都一簇簇的,似乎一個根上生出許多苗來,水稻分孽一般,且總是傲然高出許多草半截。因極富韌性,當(dāng)?shù)厝顺S盟鼇砝υ砻?,故稱秧草。
那時候,家家戶戶孩子眾多,而貧困是那個時代的一大特征。少時,我們做不來重活和農(nóng)活,只能勉強干些放牛、拾柴之類的雜活。趕集時我們曾看到有賣秧草的,兩毛錢一把兒,而且不乏買者,便覺好奇,這草也能賣?聽大人說,附近有好幾個村稻田雖多,但山地極少,秧草自然也少,每年都需要買。而我們山村的溝溝坎坎上總能見到秧草的身影,為了掙些零花錢和學(xué)雜費,幾個小伙伴便相約也砍秧草賣。
初夏,草木茂盛,正是砍秧草的好時節(jié)。之所以叫砍秧草而不是割秧草,是因為它每株根部大多成叢,用一般的刀難以割動,用柴刀砍卻很利索。剛砍下來的秧草根部大約一拃長呈灰白色,其余雖都是綠色,但葉片顏色的深淺卻不盡相同。秧草并非像其它草一樣遍地都是,而且符合半米高要求的并不多,故而我們總是一邊砍一邊還得到處尋找,有時還到了鄰村。有一次,我和毛子、大國不知不覺間便到了鄰村。看到有幾個跟我們年齡相近的孩子在放牛,毛子就問他們哪里有秧草,他們不予理睬,毛子便拿柴刀揮舞了幾下,想嚇唬他們。誰知他們也不是吃素的,其中一人拿起彈弓就射向毛子,不料一粒石子卻偏向大國眉心,頓時鮮血直冒,他們還不依不饒,嚇得我們落荒而逃?;貋淼穆飞?,途徑一片瓜地,趁看瓜人沒注意,毛子順手抱了一個花皮大西瓜,我們藏在小樹林里分吃了,感覺那瓜特別好吃。那種偷來的甜蜜,竟讓我回味無窮。有時想起那個偷字,聯(lián)想到時下的一些社會現(xiàn)象,便想起《紅樓夢》中的一句話:“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辈唤麊∪皇?。
砍回來的秧草需在陽光下晾曬兩三天,曬干后分成等量小把兒用一根根秧草把它們分別攔腰扎起,捆扎位置距根部大約一尺,上部再辮成辮兒,未端用自身的草尖兒綰起成個小結(jié)了事。曬干后的秧草上部呈青灰色,下部呈淡黃色。為了防止受潮發(fā)霉,我們通常將它們掛在內(nèi)墻高處。到了插秧季節(jié),我們逢集便相約到小街上叫買,一個季節(jié)下來,也能掙個塊兒八毛的,很有成就感。因為在那個年代,這些錢基本夠交學(xué)雜費了,如果賣的秧草多,還可以給家里掙來幾毛油鹽錢。那時的錢金貴,幾分錢就能起大作用,如火柴、鉛筆、作業(yè)本等都是論分賣。我至今還記得當(dāng)年上一年級時的學(xué)雜費就是八毛,既使不多,但仍有不少同學(xué)拖欠很久。
秧草最常用的時段就是插秧那幾天。秧田灌水泡好、操平后,便連夜到秧底拔秧苗,以便第二天插秧。大人們?nèi)∠聠鸶傻难聿?,用刀將上部辮子截去,將剩余尺余長的主干潤濕后綁在秧馬右側(cè),捆扎秧苗時隨取隨用。秧底一般選擇水源可靠、肥力較大的良田,地塊大小都是根據(jù)栽種面積反復(fù)核算的,整秧底、播撒稻種和用水管護等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是非常精細的活,通常由經(jīng)驗豐富之人來做,弄不好就會誤了農(nóng)事。到了拔秧苗的時候,秧底也一直保持著十公分深的水,為的是保證秧苗在栽種前不脫水,提高成活率。拔秧苗也是個辛苦活,不是短時間彎腰站著就能完成的,需要坐下來,平心靜氣的來完成。因為秧底有水,土質(zhì)稀軟,人們便騎在秧馬上。之所以叫秧馬,不是像通常的椅子那樣側(cè)著坐下的,而是騎著。秧馬上部跟一般的椅子一樣,只是四條腿下部多了一塊前部上翹的整塊木板,人們騎在上面不但不會下沉,還可以根據(jù)拔苗的速度隨意向前滑動,舒適且不顯得過于勞累。秧馬是大人們的勞動工具,但到了下雪天,卻成了孩子們最喜歡的雪橇??上Р唤?jīng)摔,很多孩子因此挨了不少打,畢竟在那個困苦的年月,做一兩把秧馬也并非易事。
因為年少,大人們起初不讓我們下田拔秧苗,擔(dān)心我們糟蹋了它們,但他們會給我們講解拔秧苗、捆秧苗甚至插秧相關(guān)的知識。我會很仔細地看他們勞作,尤其是觀察如何使用秧草。
拔秩苗富有技術(shù)含量。拔起的秧苗要用秧草扎成一把一把的,一手正好握住的樣子,叫秧把。在捆扎前,要盡量把秧苗根須上的泥巴擺洗干凈,邊拔邊洗。同時,要把秧苗理整齊,切忌根部長短不一,扎秧把時要扎得大小適中,栽秧人才感到順手,否則會影響插秧的速度和質(zhì)量。而捆扎秧把有著扎得又緊又好解、而且扎起來又簡單的方法。首先左手握秧,右手用秧草圍住秧把,左手食指壓住秧草頭,秧草在秧把上纏繞一圈,并且將左手的大拇指也一并纏住,等秧草再次纏到大拇指處時,將秧草壓進草圈,大拇指一勾秧草就進圈了。然后扯住露出的秧草頭一拉,秧把子就扎好了。栽秧時只需拉一下秧草梢,秧把就散開了,非常實用。真是實踐出真知啊。把秧把挑到田埂后,把它們均勻地扔到準備栽秧的水田里,當(dāng)?shù)厝私写蜓戆选_@也是考驗秧把捆扎質(zhì)量的時候,那些捆得松散的,秧草就會在半空或落水時脫落,秧苗散落一片,漂在水面。
大人們夜間拔秧草時,我們小孩子也來湊熱鬧。最喜歡舉著用麻桿做成的火把抓黃鱔或泥鰍。水田里黃鱔也多,夜間不愛動,火把一照就清晰可見,一抓一個準。大概十一二歲時,我也開始了夜間拔秧苗、插秧收稻,從此體會了稼穡之難,深知農(nóng)人之苦。
稍大些,我們不再賣秧草了,每年砍一些自用。除了用于捆扎秧草,有時也用來綁扎黃瓜、豆角之類的藤蔓,也有人拿來綁粽子,甚至搓繩子,秧草似乎成了生活中的必需品。
后來,我從山村走進了城市,許多年沒干過農(nóng)活了,但我卻從未將自己看成是城里人,依然熱戀著自己的生養(yǎng)之地,對那些看不起三農(nóng)之徒更是恥與為伍。
這幾天,我總在想,秧草到底是什么草呢?有沒有學(xué)名呢?可惜我沒有實物照片,無以為證。我查了相關(guān)資料,有的說是馬蓮草,可資料顯示,馬蓮草雖然也可捆扎秧苗、捆綁粽子,但卻開有藍紫色的花朵,葉片更與我印象中的秧草大相徑庭。在我的印象中,這種草并不開花。我也咨詢過從事水土保持的同事,他提供了許多照片讓我辨認,可我都感到似是而非,糾結(jié)不已,甚至夢中還在查詢。
前天,我回老家時,特意到處轉(zhuǎn)了轉(zhuǎn),想拍一張秧草的照片??汕镆庹凉?,青草早已枯黃,草叢中零星的白絮在風(fēng)中搖曳、飄散,真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小河依然在靜靜地流淌,當(dāng)年的層層稻田都變成了林地或茶園,雜草叢生,難覓當(dāng)年秧草的蹤影。走在草叢中,感覺自己與衰草渾然一體,恰似一棵會移動的草。我不甘心,想呼喚少時伙伴問詢,可茫然四顧,山村一片沉寂,鮮見人影,當(dāng)年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已不復(fù)存在。我反復(fù)在少時砍秧草的地方仔細尋找,終于找到了幾簇,凌亂且枯黃,而且它們頂端分明結(jié)著類似狗尾巴草般的籽,有的已經(jīng)散落。這是我以前沒見過的,也是始料未及的,我不敢確信這就是我記憶中的秧草。反思再三,倒是我沒有留意它們衰敗的樣子,只留下了它們青青勃發(fā)的景象了。我拍了幾張照片回去后讓同事辨認,他說是薹草或針茅,我又下載了手機拍攝花草識別軟件辨認,相似度最高的就是針茅。但從針茅的資料中,我感覺也不完全確切,不過,在許多針茅的照片中,恰有一幅卻與之相近,讓我驚喜且釋然,那就姑且算針茅的一種吧。資料還顯示,針茅具有重要的生態(tài)價值,它不僅能夠適應(yīng)惡劣的環(huán)境條件,為其他植物提供了生存的機會,防止水土流失,還可以為一些動物提供棲息和食物來源,維護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和穩(wěn)定。沒想到秧草還有如此大的作用,我真是孤陋寡聞了。
草類枯榮交替,歲歲年年,而人類卻無法做到,這是一種客觀存在。跟許多人一樣,我有時也常把自己比作無名小草,可通過對秧草的接觸和追尋,發(fā)現(xiàn)高抬自己了,不禁汗顏不已。
(2024年11月6日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