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鄉(xiāng)愁(散文)
一、冀東
“密云不雨旱三河,雖玉田亦難豐潤;懷柔有道皆遵化,知順義便是良鄉(xiāng)”。相傳這是當年乾隆皇帝出的上聯(lián),把密云、三河、玉田。豐潤四個縣的地名全包含進去;對出下聯(lián)的是當時名臣劉墉劉羅鍋子,下聯(lián)把懷柔、遵化、順義、良鄉(xiāng)四個縣名包括進去了。這是一副在北京流傳甚廣的著名地名對聯(lián),時至今日,“良鄉(xiāng)縣”已不復存在,被合并于房山區(qū)之內(nèi),其他地域還在使用原名,不過大部已經(jīng)由“縣”改為“區(qū)”。五十年代,管轄幾十個村莊的最下級政府機關被稱為“區(qū)”,“區(qū)長”是最低級的政府官員。而今“區(qū)”的規(guī)格似乎大于“縣”,京津兩個直轄市的“區(qū)長”都是廳級干部,真是“風水輪流轉,改區(qū)大于縣”。
叫“區(qū)”也好,稱“縣”也罷,山還是那幾座山,河還是那幾條河,老百姓依然頂著照耀萬千年的太陽,守護著這塊賴以生息的熱土。
對聯(lián)中的地名被稱為“京東八縣”,其實有些地方并沒有在北京市以東,北京市以東也不止八個縣。河北省簡稱“冀”,北京周邊自古為河北省管轄,前清時代,河北省被稱為“直隸”,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朝廷直接管轄的省區(qū)。北京以東處在河北省的東北方向,這方土地稱作“冀東”更為確切。
冀東地區(qū)北靠燕山,南臨渤海,京畿重地近在咫尺,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小說《水滸》中坐第四把交椅的“入云龍公孫勝”和楊雄、石秀等好漢,都是薊縣人,薊縣就是天津市管轄的薊州區(qū),現(xiàn)在還留有楊雄殺妻的翠屏山和翠屏湖等“古跡”。其實北宋時期,薊縣包括整個冀東地區(qū),從未受過宋朝管轄,這里是遼國的國土。史書記載,著名的楊六郎守三關,守的是益津關、瓦橋關和淤口關,邊界就是橫穿天津市的海河。
這里沒有宋朝的遺跡,卻留下了遼國的根脈。遼國的統(tǒng)治者是契丹族,后來被金國所滅,契丹族也從歷史上消失。歷史學家們一再尋找堙滅的契丹族后人,后來在寶坻縣(現(xiàn)在改稱寶坻區(qū))找到了。寶坻區(qū)有個村莊名為“耶律各莊”,大家開玩笑稱為“野驢莊”,他們反駁自稱為“爺莊”。“耶律”是契丹皇族的姓氏,也是契丹族的大姓。專家們經(jīng)過各種考證,村民們進行了和契丹古墓中骨骸的DNA對比,確定為這是全國唯一一個契丹族后人聚集的村莊,現(xiàn)在村里建立了和契丹族相關的歷史博物館。
冀東歷史上戰(zhàn)亂頻繁,統(tǒng)治者大佬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到了明朝永樂大帝登基建都北京的時候,京東成了百里荒蕪之地。拱衛(wèi)京都的東大門豈能人煙稀少,永樂大帝頒旨,下令從外地移民。最有名的傳說是山西移民,這里很多人家都說自己的祖上是來自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底下。一棵大樹下不可能居住這樣多的居民,洪洞縣的大槐樹大概是一個移民聚集點。故土難離,為了防止移民們反抗逃跑,士兵們把行進移民的手捆綁起來,人們有了內(nèi)急,央求士兵把捆綁的手解開去方便,于是這一帶就把上廁所稱為“解手”,這個詞匯一直沿用至今。人們的內(nèi)急有大、小便之分,大便被稱為“解大手”,小便稱為“解小手”,人們習以為常,沒有聽不懂的。網(wǎng)上看到一個視頻,一位老外學中文,有很多詞匯無法理解,他舉例“欠了一屁股債”,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欠債和屁股有什么關系,如果他學“解大手”和“解小手”這兩個詞匯,恐怕又要浪費很多腦細胞。
冀東地區(qū)很多人家的祖上都是移民,這就形成了很多村莊都是“雜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里的姓氏幾乎占全了,很少有整個村子都是同一姓氏的村莊。福建、廣東一帶也有很多北方移民,他們被稱為“客家人”,大多聚族而居,一個村甚至一個縣差不多都是同一姓氏,如陳姓、林姓、黃姓等等都是廣東、福建的大姓。聚族而居的好處是同一家族可以互相幫扶照顧,壞處是和鄰村他姓家族發(fā)生爭執(zhí),容易引起械斗,解放前南方村與村之間的械斗,死傷眾多是常事,很多村子由此祖輩結怨,老死不相往來。冀東地區(qū)卻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情況,兩個村的人打架,抬腳揮拳,沒準是叔伯小舅子打了姐夫,姐夫能還手嗎?生產(chǎn)隊時代挖河出工,兩個村的工段相鄰,因為多挖少挖一锨土吵了起來,立刻這方有人拿锨,那邊有人揮鎬,看陣勢要來個你死我活。公社帶隊干部是外地人,見勸阻不住馬上給警察打電話,等到警察來了正好工地休息,見兩個打架的人坐在一起,正在嘻嘻哈哈地下“土棋”,弄得帶隊干部和警察莫名其妙。
二、春
冀東地區(qū)有一句流傳久遠的俗話:“好過的年難過的春”。春季是農(nóng)人們勞累的開始。
“清明前半月田”,這句當?shù)刂V語說的是在清明節(jié)前半個月,就要給田地下種了。還有一句諺語說,清明前下種是“風生芽,清明過后是雨生芽”。所謂“風生芽”是指清明前土地里的水分往上蒸發(fā),能夠讓種子發(fā)芽,清明過后沒有了地下水分蒸發(fā),只能依靠老天的雨水催發(fā)種子生芽。
最早下種的是高粱。
沒種過田的人見到剛出土的高粱芽,簡直不敢相信會長成兩米多的高粱。剛出土的高粱苗只有幾片細小的葉子,一根白色細根連接著土地,春風吹來,細小的高粱苗倒伏在地上。人們說高粱芽剛出土就扎下了八百里旱根,就是這棵細根能保障日后長成高大的高粱。
“千年萬年,立夏刨田”,到了立夏,農(nóng)人們就開始鋤地。
“莊稼人三宗寶,丑妻近地爛棉襖”。家有丑妻,別的男人不會覬覦惦記,免去被戴綠帽子的擔心;離家近的土地便于耕種管理;至于爛棉襖,不但冬天可以御寒,春季鋤地也離不開。
村里不可能都是離家近在咫尺的土地,土地在十里八里之外很正常,去這樣遠的地方鋤地,步行要走上一個多小時,如果中午回家吃飯,光是往返路程就沒了多少干活的時間。人們春季去遠處鋤地,中午都是帶飯。每人身披一件破棉襖,肩扛一把鋤頭,鋤頭的一頭擔著一個瓦罐,瓦罐里裝的是早晨熬好的高粱稀飯。走到半路遇見水塘,把爛棉襖在水塘里浸濕,到了地頭用浸濕的棉襖把瓦罐包起來曬在太陽底下,然后開始干活。中午該吃飯了,打開爛棉襖,瓦罐里的高粱稀飯冰涼涼的,伴著帶來的老咸菜,吃到嘴里又解渴又飽腹。浸濕的爛棉襖水分蒸發(fā)的時候,帶走了瓦罐里稀飯的溫度,所以稀飯會越曬越?jīng)觥?br />
吃飽了肚子,把鋤頭直立在地上,上面掛上爛棉襖,地上形成了一小塊陰涼,在這塊陰涼之下可以躺下小息一會,積攢下午干活的力氣。
以前有個“紫花土布”的說法,這些多年的土布爛棉襖都是泛著紫色。那時候進口的“洋染料”價格昂貴,農(nóng)人們?nèi)咀约铱椀耐敛季偷厝〔?,把黑豆皮子煮了,用鍋里的黑水染布,剛染出來的布也是黑色的,做成衣服時間不長就會泛出紫色,所以有“紫花布”一說。
炎熱的春末夏初帶著一件爛棉襖去鋤地還有一種用途,這個季節(jié)暴風雨頻發(fā),有時候甚至會出現(xiàn)冰雹,遇到這種天氣,爛棉襖就成了最好的防護用具。
農(nóng)人們哀嘆春天難過,勞累是其次的,主要是這時候家里的糧缸快見底了?!坝軜鋻戾X兒,餓死小孩兒”,“麥子黃稍,餓死小羔”。為了生存下去,人們想盡了各種辦法,地里的野菜成了首選??嗲?,鹽堿地上的黃須菜,現(xiàn)在和當年一樣,都是搶手貨。現(xiàn)在人們從市場購買這些野菜,是大魚大肉吃膩了,用野菜改善口味。當年吃這些野菜,卻是為了挽住生命。
三、夏
好容易盼到麥子成熟了,收割小麥是最勞累的農(nóng)活,冀東一帶流傳甚廣的農(nóng)村四大累:“盤炕脫坯,拔麥子搭河堤”。
那時候的小麥收割沒有現(xiàn)在的收割機,最早連鐮刀都不用,直接用手拔,為的是把麥根都拔下來,家里多一把燒柴。有一個大地主把扛活長工累死在拔麥子地里的故事:一家地主見當年的麥子長勢好,為了快速收割,他想了個辦法。麥收前夜間他把扛活打頭的,類似小組長的人偷偷叫到屋里,塞給他十塊錢,告訴他今年拔麥子買些力氣,明年給他漲工錢,并且不要把給錢的事告訴別人。第二天老地主又把“二首”就是副組長偷偷叫到屋里,也是塞給十塊錢,應允明年把他提升為“打頭的”,讓他不要把給錢的事告訴別人。然后老地主依次辦理,給每個長工十塊錢,都是告訴他們不要聲張。這些收到錢的長工們以為東家特別看重自己,于是在拔麥子的時候各懷鬼胎,都拼了老命你追我趕,結果一個長工竟活活累死在麥地里。
生產(chǎn)隊時代沒有老地主的齷齪手段,村里的高音喇叭卻不饒人,每天天不亮就開始廣播呼喚社員們上工。當然社員們心里也很興奮,必定麥子收割下來,除去交公糧和生產(chǎn)隊提留,每家都能分上些麥子,起碼過年除夕的餃子能吃上了。家里的糧缸早就見底,分了麥子要吃上一些,稍富裕的人家講究吃“四大頓”,既蒸一次饅頭烙一次大餅,再吃一頓面條和一頓餃子。吃完這“四大頓”,除去留一點麥子過年,其余的麥子去換玉米米面。那時候城市里供應玉米面等粗糧,城里的富裕人家為了多吃一口白面,就拿玉米面和農(nóng)人們換小麥,每一斤二三兩玉米面換一斤小麥。
夏至過后是小暑,小暑過后是大暑,千百年來二十四節(jié)氣依次循環(huán)。夏至后麥收完成,地里的農(nóng)活不再緊迫,農(nóng)人們開始“歇晌”,就是午休,為的是躲避夏日毒辣辣的太陽,一般午睡到下午三點左右才會起身干活。大暑時節(jié),地里的高粱玉米長到一人多高,整個冀東地區(qū)連綿成一望無際的青紗帳。很多會過日子的人不去午睡,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去地里,挖野菜,割豬草,掰玉米稔頭,用于補充糧食的不足。
背上筐,拿上一把鐮刀,不管多熱也要穿好衣服,不然玉米、高粱葉子會劃出滿身血痕,衣服一會工夫就被汗水浸透粘貼在身上。東一把野草西一把野菜,直到把筐裝滿了才回家,午休時間也就過完了。青紗帳深處,不時傳出“嗚嗚”的響聲,人們說那是一種鳥,把長嘴插進土里吹出響聲,用震動尋找螻蛄等昆蟲作為食物?!跋s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兵B兒的“嗚嗚”聲更增加了青紗帳的靜逸。低頭在青紗帳里尋找野草野菜,猛抬頭看見同樣割草的另一個人。對方若是異性,平時就眉來眼去,趕緊上前搭訕,三言兩語過后,對方若不反感,立刻寬衣解帶或站或躺摟抱起來,兩個人身上的汗液和其他液體混合在一起。激情過后,一對“野鴛鴦”各奔東西,回來后在眾人面前,依然是“大哥”、“二嫂子”互相恭恭敬敬,好像從來沒發(fā)生過什么。這種事也許還有下次,也許終生就這一次。這里的人都有一種性格,就是知道“收斂”,人們不能為了一時愉悅而拆散了家庭,家庭才是最可靠的港灣。
夏日炎熱的午后,也有很多不去地里勤勞的人,他們紛紛下河戲水,在河水里享受清涼。男人們下水的地方就在村頭,人們都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在水里翻上翻下,河邊就有洗衣服的女人,誰也不避諱誰,甚至還互相開玩笑打招呼。戲水作罷上岸穿衣服,光溜溜的男人們在女人面前從容不迫地穿衣服,好似沒有了男女之別。
女人們同樣也下河戲水,不過是在遠離村頭的地方,她們同樣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女人們洗浴的地方正好有漁人預設的漁網(wǎng),打漁老漢在遠處岸上喊道:“你們這群騷娘們兒,小心別碰壞我的漁網(wǎng)?!彼自捳f人多勢眾,人多了就會天不怕地不怕,洗浴的女人們有的泡在水里,有的光溜溜地站在岸邊擦拭身體:“好你個老梆子,看見老娘們洗澡還不趕快躲開,現(xiàn)在讓你開眼看了老娘的身子,老娘不但要弄壞的你的漁網(wǎng),還要拿走網(wǎng)里的魚!”在嘻嘻哈哈的玩笑聲中,打漁老漢也只能無可奈何。
四、秋
“處暑找黍,白露割谷”,處暑是秋天的開始。到了處暑這天,每天的午休被取消了,開始了繁忙的三秋——秋收、秋種、秋管。
三秋是勞累的,不但沒了午休,早晨天剛亮上工的鐘聲就會響起,人們?nèi)嘀殊焖圩叱黾议T。收割地里莊稼,人們注意力全在中間休息的時候。隊長讓大家休息一會,在短暫的時間里誰也沒有閑著,躲到一邊忙著找些干燥的玉米脫粒,找黃豆剝豆粒。剝下的糧食粒女人們都裝到褲子里。那時候很奇怪,無論男女,當著一群人的面給孩子喂奶很平常,年齡稍大一點的女人干脆和男人們一樣,光著膀子干活,任憑兩顆干癟的乳房耷拉在胸前。倒是女人們的大腿決不能露出一點,所以女人們都是扎著褲腳干活,這給往褲子里裝糧食提供了方便。收工回家,怕是社員們往家里偷糧食,村里安排了“護秋”人員站在村頭,依次翻檢社員們的衣兜。明知女人們的褲腳里藏著糧食,卻不敢讓其解開,否則遇到強悍女人,撒潑打滾說護秋人員耍流氓,鬧大了不好收場。
秋收人們的注意力更是在紅薯地上。生產(chǎn)隊的紅薯開挖了,挖完紅薯的土地還要用犁翻一遍,再次尋找“漏網(wǎng)之薯”,等到犁完了,才允許社員們翻找。允許社員們再次翻找有特定時間,名曰“開圈”,“開圈”一般是在晚飯后,開圈前紅薯地里站著護秋人員,四周圍著黑壓壓的社員群眾。等到時間一到,社員們一窩蜂涌進紅薯地,像一群老母豬一樣這邊挖幾下,哪里拱幾下,一直干到深夜,每人提著二三斤殘次的紅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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