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我的“采采卷耳”(散文)
一
很普通的一點事,我喜歡和《詩經(jīng)》的某些經(jīng)典句子聯(lián)系起來,仿佛能夠和千年前的時光對接。
《詩經(jīng)》留下的文字,美得就像幾千年一直在滴瀝的蜜汁,依然甘甜令人垂涎。且不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也不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隨便挑出一句,都令人盼望迅速老去,走進那個詩境。例如,“采采卷耳,不盈頃筐”,盡管我們至今還在糾結(jié),“卷耳”是蒼耳還是麥穗,但一點不影響我們的審美——朗俊的美人兒,斜筐探身,纖纖玉指,劃過滴露的蒼耳,采采,蒼郁貌,卻遮掩不住采擷之美。
不管是蒼耳,還是麥穗,我們今天的采摘方式,早就變了,但農(nóng)耕的風景,始終以樸素的姿態(tài),招惹著我們。霜降來了,很多農(nóng)事緊起來,每年這個時日,我不能忘記去采擷紅薯葉,所以,我竄改了那句詩,說成“采采薯葉,盈兜頃筐”,莫嫌不倫不類,可不能打擊我的這種念舊懷舊的風情。
不忍霜降摧殘紅薯葉,卻又盼著霜打翠綠。每一種物種,都有著自己的涅槃方式,紅薯葉,只有經(jīng)霜,才顯出黛郁的色感,才變得價值不菲。從青青澀澀,到老老蒼蒼,并非是一個令人不忍視不能接受的衰老過程,紅薯葉,經(jīng)霜變褐,才成為江湖中的最終的“倦止”者。真的是令人刮目相看。紅薯一直就是大田最壯觀的景色,綠錦覆地,扯不動一地的鋪設(shè)恣肆。深秋時日,最好把辛棄疾的詩句“燕子忙時鶯懶”改成“燕子忙時蝶懶”,燕子南飛正忙,撇下薯葉,而蝴蝶自在秋風中舞,蝶是褐色的蝶,動物界給了好聽的名字——玄裳褐鳳蝶,學術(shù)著作也被文學色彩弄得不能只是心平氣和地敘述了。
二
曾經(jīng)的習俗傳統(tǒng),如今變得詩意滿滿了。我可以對人說“采薯葉”了,人們很羨慕,連稱好東西。我老家的母親們,則是在深秋,拐著簍子,薅地瓜秧,準備一冬的菜蔬。曾經(jīng)大棚未出現(xiàn),準備越冬的蔬菜,主要靠地瓜葉。霜降了,葉和梗都不再為地瓜提供養(yǎng)分了,正是可采時節(jié)。拿回家,在開水里一燙,瀝凈水分,散在墻頭,或干凈的草上,曬干裝在缸中。還有一種方式,用粗鹽腌制,保持蒼綠的色感。
人們對這類菜有好感,首先是不計多少,用起來極省事。膠東人的晚飯喜歡搟雜面湯,(湯,在膠東一帶是用來指面條。其古文意義是開水,這個意思在今天的南方還一直沿用)主料是豆面,摻加一點小麥面,抓上幾大把薯葉,鍋里煮沸,就是一頓佳肴。薯葉總是泛處綠意,養(yǎng)眼也養(yǎng)胃。玉米面不舍得吃,就提前泡好干薯葉,大量摻入玉米餅子,人們稱“菜粑粑”,如果薯葉用食鹽浸泡,一頓飯可以省了熥菜和炒菜,幾個菜粑粑下肚,打個飽嗝,心滿胃足。我母親還發(fā)現(xiàn),烙餅用不著勾面芡,用薯葉,即使烙餅用一兩滴油星,也不會散,薯葉含豐富的植物膠,巧婦烙餅不用油。
后來讀錢鐘書《圍城》,才曉得紅薯葉開花。在膠東可不易見,可能是品種不同吧。不過,薯葉在農(nóng)婦的心中就是花,在飯菜里一添加,立刻生花,樸素的飲食,就像如花的歲月里的享受。錢鐘書說,紅薯也開花,只是很寂寞。我想,這是作家想喚起人們對普通之物的關(guān)注,引申看來,是提醒我們不能瞧不起那些小人物。
猶記得,七四嬸眼力不好,很少下田干農(nóng)活,但喜歡霜降后采薯葉,她家的院子很大,大到我們小孩子都懷疑她的成分是不是地富一類,但她四個兒子有三個是軍官,是為革命立過戰(zhàn)功的人,我們很尊敬她。有時候我們割完地瓜蔓,就隨手搭一點在肩,撂在她家的院墻上,我們曾把這些歸為擁軍優(yōu)屬做好事。七四嬸很忙活,她家的做飯間總是水汽滔滔的。秋深至冬,她都挨家送點干薯葉,她有著善良的心思,我們更尊敬她。她不多言語,只說“你們干活忙,顧不得”,這是最好的理由,不求什么感激。這樣的話,只要輕輕地一擰,都能滴出水兒,簡單干凈,就深含著力量,一包薯葉,禮不輕情也重。最終我們覺得叫她“七四嬸”是不尊重,但也不知叫什么,喊她“七四嬸”,聲音都是弱弱的,生怕傷害了她。
三
崮山是海邊的村落,刨地瓜都延遲至立冬時節(jié),風景在這里,都要多情地堅持一段時間。崮山山石閃著赭紅的光,將秋天弄得很有暖意。那條南溪兩岸,都是農(nóng)戶的菜園,各家都種了紅薯,奇怪的是這個季節(jié)還有水鷺低飛,更有蝴蝶忙碌,所以我總感覺紅薯暗藏著花。隨便蹲在誰家的紅薯地,都不會被吆喝聲驚起,塵世的生活浪漫,就是自己動手,重復一次“采采卷耳”的場景。
無需打藥治蟲的農(nóng)作物可能只有紅薯,薯葉里有一種對蟲子有抵制作用的化合物,小蟲子都遠離,但大蟲子卻能寄生。小時候記得,深秋刨紅薯時,扯起紅薯蔓兒一抖落,就有“豆蟲”落地。既大且肥,肉墩墩的,胖乎乎的,休息間隙,我們喜歡點燃一把草燒來吃,既香且鮮,后來知道,豆蟲渾身都是蛋白質(zhì)。既然豆蟲都被紅薯蔓養(yǎng)得這么胖,薯葉一定是好東西。所以,我們不難理解,有人就是挑著有蟲眼的菜蔬去買,這是人們的“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的樸素哲學觀。
老家有農(nóng)諺說,寒露早,立冬遲,霜降收薯正當時。為何在霜降時節(jié)適合采薯葉呢?農(nóng)業(yè)科學告訴我們,霜降霜打,就像一道化學催化劑的加入,可將薯葉的淀粉迅速轉(zhuǎn)化為糖類,這就是薯葉此時最鮮美的秘密。我們可能知道,霜打的柿子會蔫,也是這樣的道理,同時也會轉(zhuǎn)化為糖類,給我們的口感帶來甜蜜。薯葉的特點還在于,經(jīng)過霜打會使薯葉富含氣化酶的物質(zhì),食用后會讓過多的胃酸快速減少。
霜,這個字眼,在文學上歷來被認為是一種滄桑的表示,組合成“風霜”,簡直就讓人頓覺寒冷。當然剛勁的詩人,完全可以在筆下把風霜化為一道風景,李白就詠道“搖筆起風霜”,詩人取的是風骨。怎樣認識這個“霜”字呢?它有了使物的成熟到了斬釘截鐵的果敢。
如果拒絕風霜的洗禮,可能薯葉不會在幾天內(nèi)凝練成可入口可滿足舌尖的菜蔬;人不經(jīng)歷世事的風霜,也不可能走向成熟凈斂;文學若無風霜的加入,也不會有“建安風骨”,也不會有恢弘雄放的豪放派宋詞。風霜和苦難組合,就像石墨加進陶瓷,就會成為耐高溫、高強度的特殊材料。很多東西,一旦合成,就會出現(xiàn)奇跡。所謂的剛?cè)嵯酀?,是否也可以從這個角度考慮其意義,一葉一霜,演繹著世間的哲理。一葉一雨,懂得綠意因何生;一葉一霜,知道品性為何這般美。詩人杜牧,還是發(fā)現(xiàn)了霜葉的意義——霜葉紅于二月花。也有人把風霜和榮華對比著看,難免生出感傷,“榮華能幾時,風霜不足掃”,(陳著《次韻戴成叔》)但看從哪個角度思考,有人能夠從中提取風骨,有人只能徒增感嘆。
四
飲食生活,不都是有了山珍海味才變得生動而喜歡。人類能夠從大自然里獲得食物,其中有著愉悅感和生存智慧,也屬于美食本身。
秋天無蒜薹,薯葉的綠梗就是蒜薹蒜蓉。加點肉,翻炒幾遍,盛盤上桌,入口脆酥,要感謝深秋的饋贈。打漿機興起,葉梗入機,嘩啦啦流出綠汁,賽得過清泉流淌。用來和面,包餃子,蒸饅頭,包包子,每一樣美食都那么亮眼,就連綠汁煮米飯,也是換了顏色和口味。在我眼里,綠色是特別養(yǎng)眼的顏色,尤其是白雪飄飄的冬季,一抹綠,就可以打開食欲,就像突然把春天喚來。告訴你個秘密,現(xiàn)代家電的興起,我不再過多腌制薯葉,生怕那個聽聞色變的亞硝酸鹽。也不必晾曬,直接放進電冰箱冷凍保鮮,想一抹綠,就可隨手拿來,仿佛春天就在身邊,就那么觸目,躲都躲不掉。
始終沒有懂得老家人說的“霜打地瓜葉,拿肉也不換”,(老家人稱紅薯葉叫地瓜葉)其實,并非是一句以苦為樂的自我安慰,在吃肉成為負擔和危險年代,還真的感覺這句話就是真理。
六十年代,我上小學,幾乎每周都要憶苦思甜,其形式就是吃“憶苦飯”,冬季沒有野菜,我們就吃薯葉做的菜團,到底還是體會不出舊社會人民生活的艱難。
如今人們喜歡薯葉菜團,并有飲食營養(yǎng)專家還研究出一串好處——止血,降糖,解毒,明目,利尿,提升血小板,防止動脈硬化,增強免疫力……好處不一而足。曹操敗走華容道,被關(guān)羽放過,曹操感嘆“天不滅曹”,這是文學故事,老百姓在舊社會吃野菜,也包含薯葉,也是“天不滅曹”,我把“曹”視為古漢語的“輩”,窮人未必短壽,其實,也有像薯葉這樣的菜蔬維護著人們的身體健康。
薯葉是“高鈣菜”,據(jù)研究,薯葉含鈣是雞蛋的三倍。怪不得那些城里人也和我一樣提著蛇皮袋子鉆進紅薯地。
薯葉更是“長壽菜”。《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里說,“久服輕身延年”。本草,是大家相信的遠古智慧,我甚至想在“松鶴延年”的國畫一側(cè)再畫上一枚或一蔓紅薯葉。
薯葉還是最好的“美容菜”,薯葉內(nèi)含一種蛋白膠,食之,有助于增強肌膚的光滑度。在中國的醫(yī)藥文化中,早就有“藥食同源”一說,食療,更是當今更為人們接受的一種保健方式。
時代的發(fā)展,總是給古老的東西以新生。我欣然獲知,在膠東的石島,興起了以薯葉為原材料的“預(yù)制菜”,不必讓我們走進田野,將半制品的薯葉送進我們的菜籃子?!安刹删矶?,可以成為《詩經(jīng)》的經(jīng)典篇目,開啟了親近草木的詩篇;“采采薯葉”,也能夠做出時代的嶄新篇章,成為一個時代的亮點。
想一想,薯葉曾經(jīng)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廢物,如今,成為新寵,不是徒有虛名,而是物有所值,據(jù)研究,薯葉要比一般的蔬菜高5—10倍的抗氧化物,完全可以把“身體保護神”這個稱謂送給它。
五
想想那些年,我就把薯葉當作了“豬草”,豬豈不偷著樂?
好幾年前,我就在陽臺的養(yǎng)花空間栽植了兩盆紅薯,也把紅薯當花草養(yǎng)著,是受了錢鐘書的影響,期待紅薯花開,我來欣賞,打消它的寂寞。始終未等到花開,但嘴饞。每想吃雜面湯了,就從蔓兒上薅下幾片薯葉,放在鍋中煮,那真的是“時時新”啊,一股清香,豐盈了雜面湯的味道。
“采采卷耳”,卷耳可能是一種藥材吧?采采薯葉,薯葉是美妙的食材,又是藥材,卻勝過藥材。吟著“采采卷耳”,即使到山野,無法對號入座,就摘一把野草閑花,聞聞它的潮濕,嗅嗅它的綠和艷,仿佛就像回到了古代,那真?zhèn)€是返璞歸真。
莫嘆繁華不得,年華不再,光轉(zhuǎn)影淡的日子里,我們往往忽略了那些跟我們親近的東西,有時候翻翻曾經(jīng)的黑白照片,都有一抹純粹干凈的光射來。采采卷耳,采采薯葉,那才是時光亂云飛渡過后還留給我們的一朵芙蕖,把喜歡的目光投給薯葉,一彎腰,就收獲了“采采卷耳”的意境。
今晚的飯,就是雜面湯,多加霜后的薯葉。比例失調(diào),一定要突出薯葉的價值。
采采薯葉,香我齒頰。
2024年11月2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