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秋天有眼緣，簡單說，就是最喜歡看秋天。秋天是給風(fēng)景涂彩的斑斕季節(jié)，呈現(xiàn)出最為豐盈的意象和詩意。
　　 說起“眼緣”，一般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秋天年年如約來，算是老相識了。但不是所有人對秋天都有“似曾相識”感，就像從前在哪見過，再看就有了驚喜。舉個例子吧。賈寶玉見林黛玉，是覺得有眼緣。其實他從未見過一面，卻是似曾相識?；蛟S他見過頗似林黛玉的女子，或是夢中組合美的特點拼出這么一個女子，才有這般美好觀感。對于秋天很有眼緣，應(yīng)該是喜歡某些風(fēng)景、情節(jié)，忽覺又見到，便有了眼緣，于是更喜歡了。
　　
　　 一
　　 在四季中，我看秋天最美，可能理解不深，只能歸為眼緣，算是緣分不淺吧，忍不住就想去看秋天。
　　 今年秋天，不嫌遙遠(yuǎn)，一定要驅(qū)車走燕山山脈。五百里燕山，是一幅秋色的油畫，在承德連綿逶迤的燕山中，秋色滿眼滿懷，我覺得是走進(jìn)了秋天的博物館，豈止是一個“繽紛”了得！看秋，決不能局限門前幾棵樹，最美的秋色合奏是放在連綿的山上的，不抱怨路遙，看秋色之金，讓我馬上想到劉禹錫“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的句子，我也給燕山一個句子：千綠萬碧終消褪，染遍山色始成金。
　　 不出行，不知秋色美，錯過秋色，眼睛無神。劈山鑿路，路側(cè)壁立千仞，爬墻虎醞釀好紫紅的顏色，已經(jīng)把峭壁涂抹成彩，眼緣不淺，享受了夾道歡迎的氣氛。此時，想擷一片葉子的想法都要控制住，有的的美，是用來滿足眼緣的，攫為己有，就不是正確的態(tài)度。左右前后，群山撲眼而來，不知什么樹木，勾兌出深紫，灑潑于山脊，就像紫色的幕布要披拂整個山，上演一場“潑紫”的巨制創(chuàng)作，我嘆服自己眼緣不淺。最經(jīng)不住秋染的是葉子變黃的樹木，在老綠的叢中，率先點染，射出溫暖而醉人的光，最受不住的是眼睛，大自然的饋贈這么慷慨，金黃絕不是衰敗，而是奢華金貴。閉上眼睛，承德變成了紅綠相間的一幅畫，我發(fā)覺，眼睛和舌尖一樣，都很饞，需要不斷滿足。走進(jìn)服務(wù)區(qū)，銀杏樹，丁香樹，木槿樹，這些名貴的樹種，仿佛商量好了一樣，此時開始飄葉，好像五彩繽紛的蝴蝶，瞬間披上了黃袍，變成了秋天的使者，在眼中，興奮著，跳躍著，蹁躚著，起舞著，落下也不安分，風(fēng)卷相聚，給我“滿地金”的觀感。人類的舞蹈都是經(jīng)過排練的，少了隨性之趣，樹葉的舞蹈，不隨舞曲，只隨有緣人的心情。
　　 我一時無法噤聲，輕輕說道——秋天啊，你就是不肯藏住一點秘密。我立即懂得了，不藏秘密，恰恰是成熟和正直。我認(rèn)識秋葉這個朋友真好，是眼緣，也是心緣，知音啊，只需要彼此讀懂，互相認(rèn)可?？匆谎郏c點頭，就是彼此最好的相見。
　　
　　 二
　　 我從未看過科爾沁草原的秋色場面，沉甸甸的黃谷穗，把田野染得金光晃眼；那路側(cè)的油葵，彌漫著秋香；無法丈量的玉米地，就像引爆了炸彈，金牙呲著，一望都是歡笑的容顏。我是從未經(jīng)過這么大的秋色陣勢，驚呆了。暗問自己，是不是有眼緣？秋天是個精靈，從每一根禾桿上抖落出一粒粒種子，顆顆都種進(jìn)了我的眼睛里。
　　 兒時經(jīng)歷的秋天，格局很小。不知冬天里，麻雀躲在了哪兒，只喜歡秋天，似乎擔(dān)負(fù)著巡檢秋天的責(zé)任。在草原，不見稻草人。老家的山崗，老牛上山下山地馱物，每日馱著暮色歸家。草原的牛，悠閑地在原野聽著寫給它的“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享受著秋日的靜穆。開眼了，農(nóng)耕，不都是一笊籬一籬笆，一畝三分地一溝塘子秋物。是秋天放大了格局，還是我趕上一個可以讀懂時代的季節(jié)？這不僅是眼緣，更是心的悸動。父親活著的時候總說我是“小疃的孩子”，（小疃即小村子）話外音應(yīng)該是讓我放遠(yuǎn)眼光。看，有時候比獲得更重要啊。雜交水稻專家袁隆平，生在小村莊（江西省九江市德安縣某村），心中卻裝著萬頃水田。
　　 無意否定春天的滋生，夏天的豐腴，冬天的沉靜，比較一下，秋天真的是給了我們特別好的眼緣，遇見一個個多彩多情的秋天，我覺得這是自然之德的恩賜。不然，劉禹錫也不會驚贊“我言秋日勝春朝”，他跳出了騷人墨客悲秋的泥淖，正是與秋天有了眼緣。
　　 秋天在變幻著魔術(shù)，厭倦了一種顏色，就以五彩染就一個嶄新的世界，令我們和秋天也有了詩意的緣。
　　 讓我們的耳朵聽到另一種聲音，不會將綠色的調(diào)門一直唱下去，以秋色作聲，就像歐陽修的《秋聲賦》里，不僅是“耳緣”，更有驚目的秋色描述，跳躍著成熟色彩的音符。無緣不能會見秋色，無心聽不到秋聲。
　　 一直不敢也不能抱怨秋天，在秋天里，每個人都可能找到自己的某個時刻的影子，恍惚走過半生，無端也生出惆悵的感覺，仿佛覺得秋天給生命的啟迪最深刻，也一直伴著生命而鏗鏘同行，于是和秋天有了惺惺相惜，每每就多看秋色幾眼，對秋天涌起諸多的好感。
　　 我眼中，秋天并不急于走向蕭條之態(tài)，是把成熟的光，投給我們的眼睛，如此繾綣，如此多情，我們的目光在秋天里從不會呆滯，感情從不無動于衷。
　　
　　 三
　　 生怕對不起秋天，我能在秋天里做些什么呢？看看自己寫的文章，寫秋的居多，不是年齡使然，這不是一種格外關(guān)注的眼緣嗎？或者說，我這個年齡，與秋天最能“相看兩不厭”。
　　 落葉可能最能代表秋天，但不是一張炫耀衰敗的名片，秋的心事交給了落葉，人的心事，也在秋天里落地。回到農(nóng)村，見面問話，喜歡說“收完了？”農(nóng)人一年的大事，就在秋天里敲定了，我覺得自己彎腰抓一把玉米?？纯闯缮?，剝開花生殼，嘗嘗秋獲的香甜，農(nóng)人對我的動作都給與特別的關(guān)注，我和秋天走近了，我成了懂得秋天的人。
　　 現(xiàn)代人看秋季，少了哀婉。所以，入眼的秋光，閃著亮徹的心情，那些離別詞，藏在秋季的背后，于是南飛的雁變得只是不忍寂寞，而不惜體力做長途一行，并不寄托什么悲情愁緒。唐詩說“鴻雁南飛早晚回”，似乎變得無心無肺的，但背后卻是一份閑適，這樣的句子今天讀來很合適，早歸晚歸隨了雁字，給我們的是入目的眼緣罷了。
　　 興致來了，哪怕是秋色里的雜亂無章，都想努力去拼接心情。有時候走進(jìn)林中，撿拾著落地的葉子，去做一幅拼接畫，創(chuàng)作出自己的秋光圖。只是欣賞一瞬，入目了，也就成了愛秋的一份美好記憶。
　　 站在窗前，靜靜地看樹上落葉，隨風(fēng)而零，也會看成是秋葉多情的表演。有些東西，并不屬于我們，突然改變了形態(tài)，或者離開本體，我們只需看見，就有緣于我們，哪怕是借助表達(dá)自己的失落，也是因緣，緣淺緣深，就看個人的感悟了。很多現(xiàn)象并非解釋一個道理，在秋色里，更不能鉆牛角尖，否則就不符合秋天成熟的特征了。
　　 視為美好眼緣的人，每一片落葉，都仿佛是一位瀟灑的紳士，那么儒雅地轉(zhuǎn)身，就像一襲袈裟，飄然而去，留給我們些許的禪趣。看不透，只能說與之沒有眼緣了。眼見為實，總是覺得實在的東西在欺騙我們，詩意不會輕易碰觸我們的目光。
　　
　　 四
　　 有時候，我會怪秋來晚。這次九月中趕到科爾沁大草原的出口代欽塔拉，覺得那片萬頃五角楓林，應(yīng)該是火焰盈天，紅色照徹，我放慢了車速，遙望那片天空，看是否有紅光竄起，失望了，五角楓還沉浸在綠意中，草原的秋風(fēng)，飄蕩著，掠過楓林，似乎在輕輕地說，為什么那么著急秋色盡染呢？你不能只顧一次眼緣！
　　 簡單地理解，就是來的時間不對，緣分啊，就是在對的時間和地點，才會促成。有些緣分輕易得到，只能說是邂逅，邂逅比眼緣還差那么一點。不是所有的所見，都可以滿足眼緣，哪怕是準(zhǔn)備好了情感，也未必如愿，只能寄托下一個緣分吧。最令人驚喜和溫暖的是陌生，因為我們對緣分沒有期待，或許我太過期待，眼緣就淺了，尋尋覓覓，才是緣分的開始。在不驚不奇里，甚至在絕望里，會遇到最美的風(fēng)景，那才是真正的眼緣。王勃并未刻意，卻在滕王閣上有了眼緣，看到了“秋水共長天一色”。這份眼緣屬于詩人王勃，不屬于登閣的所有人，人們只能驚嘆。不要無視從眼前飄飛的一枚落葉，那也是我們可以得到的眼緣。別感嘆眼緣淺了，就是再生動的風(fēng)景，可能沒有眼緣也難以捕捉。
　　 情人眼中出西施，在情感飽滿的人眼中，秋天總會被格外關(guān)注，秋天的詩意也不總是悲情，還有入眼的最飽滿的成色。
　　 有一次感動在這個秋天。我們是老同事，很久未見了，相安各自的退休生活，不見若三秋兮。我接受手術(shù)三年一直居家休養(yǎng)，那天無約在愛倫灣海邊相見，他第一句話是說“秋天你胖了”。我說你這是祝福秋天還是問候我呀？他說，術(shù)后聽到朋友說我瘦了，不像秋天成熟的樣子……他真的會入情入境啊。我不管這話是否真，我佩服他能察秋毫的眼緣。
　　 于是我們談起秋天，他說很多東西不到秋天是看不清的。我懂得這個意思，不經(jīng)歷秋的磨礪和沉淀，真相是很難看出的。
　　 想想也是。愛和恨，都要在秋天里去收獲，春播一粒種，長得好不好，就看秋收。長不好，可嘆息；長好了，可興奮。
　　 清秋的怨愁多屬于文人，而非種田人。一株莊稼，哪怕只是長了瘦瘦的一穗，也是對勞作的回報。
　　 我特別發(fā)現(xiàn)，秋月特別光顧庭院，曾想，可能是人們給月過了一個個中秋節(jié)，于是輝月有意，特來光顧。我們和秋月有眼緣，月就送我們看，就送我們放進(jìn)庭院不歸。
　　 如果面對一棵秋的樹，只是看見經(jīng)霜的葉子蜷曲萎縮變黃垂落，一定不能生出喜悅感，但有的人就是與秋葉有眼緣，看見的是秋葉的繾綣凝練，看到是在染一次大地的金色。秋天秋風(fēng)，會把秋葉當(dāng)成口琴，吹奏著迎風(fēng)曲。心中是一抹金色，眼里就是秋的緣，耳鼓里響徹著的就是秋歌秋韻。
　　 突然想起賈島的兩句詩——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意思是，如果讀他詩歌的人不賞識他的詩，他寧愿回到故鄉(xiāng)的山中，讓秋風(fēng)來陪伴自己。實在無望了，就去和秋天做朋友，我想，賈島對秋天不僅僅是眼緣，還是知心，知音。賈島早就看好了秋天，可謂情有獨鐘。
　　 我對秋天理解不深，但有眼緣，我愿行走在深秋的風(fēng)景里。
　　 眼緣“秋”色醉，魂為客愁消。秋天并非只為載客愁，為何塞滿客愁總不休！
　　 怎么看，秋天也是激情四射的季節(jié)，就像我喜歡年輕人，樂見他們的朝氣蓬勃，我樂見秋天，很有眼緣。
　　
　　 2024年10月31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