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年前，大約2006年，我只身來到北京，身無分文。只有安身立命的一份工作，月薪一千五百塊。
　　 一個多年沒見的朋友到北京出差，我們聚在一家小酒館，對酒當(dāng)歌，回憶當(dāng)初的青蔥歲月，人事變動，得得失失，家庭社會國家。我們無所不言，相談甚歡，兩人喝了一瓶白酒。當(dāng)時喝酒說的話，大都忘記了，只記得他說了一句，“都二十一世紀(jì)了，還搞什么兩地分居？”聽到這話，我沉默了。本來，我和妻子商量好了，等我在北京分到房子，全家就搬到北京，家人團(tuán)聚。朋友的話真是一句頂萬句，讓我思考起來，也決定改變原來的計劃。
　　 回到宿舍，我當(dāng)即撥通妻子的電話：“你帶女兒來北京吧！”妻子有些吃驚，猶豫著問我：“到北京住哪里？你突然改變主意，是已經(jīng)分到房子了嗎？”我回答：“沒有。”妻子有些失望，很無奈地說：“沒有房子，我們一家人住哪里呢？”的確，這一個急需接解決的問題。不知是哪里來的自信，雖然當(dāng)時并沒有解決方案，但我斬釘截鐵地說：“你們過來！不會讓你露宿街頭的，你放心！”我的自信，讓妻子也興奮起來。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總是對丈夫充滿信任。當(dāng)然，我似乎也沒有讓她失望過。
　　 就這樣，妻子決定帶著一歲多的女兒從大連來到北京。接下來，我要解決的第一件事，就是房子。解決的途徑有三：一是單位分房。可上級明確告知，五年內(nèi)分到家屬宿舍的機會渺茫。顯然，眼前等待分房這條路，行不通。二是買房。買房子對于當(dāng)時的我們來說，那是一個夢想。摸摸自己的口袋，沒有積蓄，工資1500元，說實話，也不可能有底氣做出買房的決定。無奈，只有第三條路，租房。方向明確了，事情就好辦。
　　 我連夜上網(wǎng)查詢租房信息?；究紤]，距離單位要近，價格要便宜，家具基本齊全。滿足一個條件的很多，但同時滿足三個條件的，概率就很小了。想著充滿期待目光的妻子，我告訴自己要有耐心，慢慢找?？缮潭ǖ膩砭┤掌谠絹碓浇?，不容許我慢慢找房源。在網(wǎng)上搜索的同時，我又想出一招，在單位的家屬生活區(qū)貼小廣告，打印小紙條，上書：夫妻帶一歲小孩，欲求租兩室一廳住房，有意者聯(lián)系某某。小區(qū)每棟樓的每個單元門口，我都貼上。一個晚上和好兄弟一起，貼了四百多份。然后焦急等待電話鈴響起。可是，一周過去，沒有接到一個房東的來電。那時，心情極度沮喪。
　　 有句話說的好，上帝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的時候，也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這個規(guī)律似乎管用。正當(dāng)我一籌莫展之際，偶爾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出租房屋的信息，條件很符合我們的要求，而且是剛剛發(fā)布兩小時的。我欣喜若狂，當(dāng)即聯(lián)系對接。原來是一對夫婦決定回老家，剛剛空出來的房子。丈夫是軟件工程師，失業(yè)三個多月了，妻子沒有工作，在北京生活舉步維艱。在沒有找到工作前，他們決定回老家蟄伏起來，等找到工作再回來，所以急著出手。這讓我撿了一個漏。這所房子離單位近，價格便宜，家具齊全，三個條件都具備。并沒有討價還價，我們即成交了。
　　 我興奮地告訴妻子，周末你和女兒就來北京吧，我已經(jīng)找到房子了，就在地鐵口，價格不貴，離單位還近，里面的生活設(shè)施齊全。妻子一聽，連說這敢情好，接下來忙著收拾東西，周末帶著女兒就來到北京。
　　
　　 二
　　 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在北京過起租房的生活。然而，快樂與艱苦常常結(jié)伴而行。當(dāng)時薪水只有1500塊，房租就要1400塊，女兒還要吃奶粉，拮據(jù)程度可想而知，就這樣過了三年安靜而平穩(wěn)的日子，我們和北京的工薪階層一樣，努力工作，勤儉節(jié)約，雖然并不寬裕，但心中充滿了希望。總覺得很快就會好起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想法，簡直是一個法寶！在你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在你感到日子艱難的時候，只要念叨一句“很快就會好起來”，心情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很快雨過天晴，明朗起來。一天，接到一個電話，是房東打來的。他說，自己找到工作了，要回北京來，房子決定不租了。我懷疑是借口，只是房東曲折地要漲租金。于是我主動提出，“梁哥，我們在這里居住的比較習(xí)慣了，如你不是必需，可否繼續(xù)租給我，我漲點租金？”對方堅決地拒絕了。沒有辦法，只得另尋他處。
　　 租房的弊端，在那一刻凸顯出來。我想，沒有自己的房子，還是不行啊。不行歸不行，還是要找到解決的辦法。看看當(dāng)時的房價，再摸摸自己的口袋，再次打消了買房念頭，決定繼續(xù)尋租。
　　 不過，這種無奈的事情，可能也在心底埋下了買房的種子。
　　 后來，單位提供了兩室一廳公寓房，生活成本降低了。一家三口住里面，也還過得去。買房的事，便就擱置起來。一晃十年過去，我的薪水漲了差不多七八倍，但房價漲了十倍不止。這期間雖然也動過買房念頭，終究在考察幾個樓盤后望樓興嘆。于是，還是蝸居在單位的公寓里。買房的事情，始終沒有提到議事日程。
　　 轉(zhuǎn)眼兒子要出生了。一家三口住五十平的公寓房，已經(jīng)很不方便。等到四口人，可以預(yù)見住房將會更加緊張。看著妻子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心一橫，決定再次出去租房。這一次，承租了一套三居室一百二十平，價格適中，位置合適，就在單位對面，各方面困難暫時得到化解和緩解，生活得風(fēng)平浪靜。每當(dāng)妻子提起買房子，我總是大道理一堆說服她，我說：我們可以算算賬：現(xiàn)在租房住，一年支出八萬元，原來房子租出去，還能收入五萬元，實際支出三萬元，平均一月2500元。這個壓力不大。假設(shè)買房子，貸款五百萬30年期，總利息得320萬左右，平均一年的利息超過10萬元。每月都月供兩萬三千多元，壓力太大不說，僅僅利息都讓我們無法承受。妻子一聽這個數(shù)字，眉頭也蹙起來，嘆息著，不停地?fù)u搖頭。于是，我便得意地宣揚自己的租房理論，買房的事情，也始終沒有提到議事日程。其實，現(xiàn)在看來，那就是一種自欺的懶惰理論。人就是這樣，一旦舒適起來，就沒了奮斗欲望和動力。
　　 生活如果就這么如水一般，靜靜流淌，也還差強人意。但生活從來都不是這樣，總會有一些波瀾。租房兩年后，房東提出要漲價，從八萬漲到九萬。反復(fù)討價還價，還是沒有奏效。雖然心里很不爽卻無奈地答應(yīng)了。付了款，妻子那邊不理解，她始終想不開，生活中遇到一點事情，就提出不租了，去買房。比如今天為了油煙機不好用，要買房；明天又為了淋浴間破舊，要買房；后天因為不敢添置心儀家具，要買房。總是圍繞房子嘮嘮叨叨，有時還和我吵架。和女人吵架是件很頭疼的事情，男人大凡都很煩惱。雖然，每次我依舊采取算賬的方式，用每月月供、利息等充分的數(shù)據(jù)證明一番，暫時平息了吵架，但過不多久，還是要吵起來。我終于明白，買房的種子已經(jīng)在妻子心底發(fā)芽。房子對于她來說，近乎成為一種信仰。
　　 又過一年，房東要漲價到每年十萬元。繼續(xù)租，另尋福地，還是直接去買房？這是面臨的一個大問題，必須做出決策。我的意見還是繼續(xù)租，妻子卻堅持要退租，出去買房。無論我怎樣勸解也不行。當(dāng)然，我的那套租房理論也根本不奏效了。因為妻子似乎變得理性了，而且這種理性也醞釀出一種理論，就是買房理論。而且，妻子也堂而皇之地用她的買房理論來駁斥我的租房理論。
　　 那天，吃過晚飯，我像往常一樣準(zhǔn)備讀讀書，妻子卻在我的對面正襟危坐，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談一談吧?！笨粗拮雍苌儆械膰?yán)肅表情，我嚇了一跳，連忙丟了書本，挺了挺腰板，吃驚地望著她。妻子平靜地說，“女兒明年高考了，我們不宜太動蕩。房子貴一點就貴一點吧！”我心里一樂，想，“這也太通情達(dá)理了！”正想幽默一下說：“你真是我的好老婆！”可話還沒出口，妻子繼續(xù)說：“我還沒有說完呢！”她頓了頓，咬著嘴唇說：“我給你三年期限，如果還不買房，我們就分開過！”我心里一沉，瞬間來了壓力。不過還是哄著說：“行，三年內(nèi)買房?！毙睦飬s想，反正還有三年還有時間，到時候再說。我心里很清楚，即使三年我們也買不起房子。我同樣也很清楚，夫妻不會因為這個因素就離婚的。
　　 雖然沒有決定即刻買房，但至少已經(jīng)欠妻子一個三年買房的承諾了。盡管這個承諾出于被逼無奈。
　　
　　 三
　　 女兒考上大學(xué)了。多數(shù)時間在學(xué)校住。為了節(jié)約開支，我們不租房，又回到兩室一廳的公寓居住。
　　 起初，兒子還很高興，睡沙發(fā)對他來說挺新鮮。可一年后，長大了點，每當(dāng)姐姐回家，他要睡沙發(fā)，就開始有些不情愿了。妻子可能因為疲憊，也可能因為生氣，故意不鋪床，自己早早睡覺。這個時候，我就比較難受。雖然也很疲憊，但還是堅持著，打開沙發(fā)床，鋪好被褥，然后陪著兒子睡覺。一家四口蝸居的狀況，我并沒有覺著什么太大的問題。畢竟男人還是比較能夠適應(yīng)艱苦生活環(huán)境的。記得那年過年的時候，還特意寫了一篇《室雅何須大》的文章，可謂苦中取樂吧。
　　 文中寫道：“我見過別墅，進(jìn)門無地下腳無處落座。我見過居室，進(jìn)門書香四溢茶香飄飄。忝居帝都，生存惟艱。我之居所，既非別墅，也非居室，美其名曰斗室。
　　 斗室不大，之前一娃，尚可擠下。二寶出世，只好搬出，租住他家。媳婦嘮叨，租金又會漲價，搬來搬去麻煩大。如此久租，不是辦法。隨君二十年，尚無臺梳妝。展望未來，心情迷茫。限期三年，必須買房。何曾不想？無奈房價奇高，囊中羞澀，豈可等閑視之。
　　 生活的理想，現(xiàn)實的壓力，必然很多愁情煩事，房子問題是其一！房子于我，不是理想，而是夢想！此情此景，徒喚奈何？我只好說，愁情煩事，生活標(biāo)配。心胸開闊，人生必備。過年了，我創(chuàng)作了一副對聯(lián)“花香不在多，室雅何須大”貼在門口，橫批春光永駐?！?br />　　 這篇文字姑且算是我的陋室銘吧。雖有陋室銘，其實還是心有戚戚焉！記得，有個古人給自己取了個“容膝齋”的名字，意思是不追求樓閣庭院，亭臺軒榭，只要有個小地方能容得下自己的膝蓋就足夠了。我是凡人，俗人，不為自己，還要牽掛妻兒子女呢，這種格局達(dá)不到。說實在的，如果不是買房子太貴，我也渴望換個大房子，也許就是“房大自然雅”了。
　　 孩子一天天長大，房子太小的矛盾越來越突出。房子小是事實，但買不起房子，也是現(xiàn)實。這讓我不得不重視起來，思考解決的辦法。每次鋪完床，陪兒子睡覺時，我就輾轉(zhuǎn)反側(cè)。買房子是唯一選擇?？墒琴I房子的錢從哪里來呢？不買房子，錢不夠是唯一原因。雖然可以貸款，但想著巨大的還貸壓力，成為忠實的房奴，心里總不是滋味。如此躊躇著，猶豫不覺間始終無法做出買房的決定。
　　 一天，女兒從學(xué)校回來，陰沉著臉?；蛟S是遇到不開心的事，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去學(xué)校接她。吃晚飯的時候，不知道討論什么事情引起，突然地，女兒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你們就不該要弟弟。生而不養(yǎng)，有什么意思！”妻子在一旁聽了，沒有做聲，也許正在思考如何回答吧。我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觀點搞懵了。不知她何出此言。當(dāng)時，我就放下筷子，瞪著她質(zhì)問道：”什么叫生而不養(yǎng)？我沒有給他吃，沒有給他喝，沒有送他上學(xué)，受教育嗎？”我的聲音很大，很明顯，我很憤怒。但女兒不以為然。她繼續(xù)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因為你沒有給他提供一個獨立的房間！”我被她的話噎住了，一時啞口無言。的確，沒有給兒子一個房間，也就意味著沒有給他一個相應(yīng)的獨立生活空間。同時，我也沒有給女兒一個獨立的房間。她這話是為弟弟說的，但同時也是為自己說的。我還想再說點什么，但想不出一句話來。我無法反駁她。
　　 我感到自己被逼到墻角了。直到此時，我才猛然醒悟，對于共用一個房間，女兒始終是有想法的，兒子也許也有想法。只是他們都沒有合理的理由，沒有合適的時機表達(dá)出來。
　　 我的買房不如租房的理論在妻子面前堅持了許多年，現(xiàn)在，在子女面前徹底破滅了。面對兒子和女兒，我無法像面對妻子一樣淡定了。那天，我沒有吃完飯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感到孤獨無助，也感到一種愧疚。
　　 繼續(xù)蝸居在兩室一廳的現(xiàn)狀終于被打破，我決定買房子。
　　 我在北京買房子了。離當(dāng)時和妻子承諾的三年期限只差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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